“学者访谈”:张隆溪教授访谈录 || 从古代中国与世界关系看马可·波罗来华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Author 韩晗
编者按
本期推武汉大学韩晗教授对张隆溪教授的访谈。 文章先发表于《书屋》杂志2017年第6期并由《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公众号推送过。本次分享获作者授权。感谢作者与相关各方的支持。韩晗教授的简介见文末。
受访人张隆溪教授
1947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世界级华裔学术大师之一。北京大学硕士,美国哈佛大学博士,曾任教北大和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现任瑞典皇家人文、历史及考古学院现在唯一健在华裔外籍院士、欧洲科学院院士,香港城市大学“长江学者”讲座教授,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及韦斯理大学杰出学人讲座教授,北京大学燕京学堂特聘教授 。《中华英才》杂志赞誉其为“中西方文化的摆渡者”。
访谈人:韩晗教授
韩:首先祝贺隆溪老师当选为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主席,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这次学术访谈,让我感到十分荣幸。这次我们可以围绕早期全球化、现代化与古代中国之间的关系来宽泛地谈一些文化、历史层面的问题,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访谈,因为我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科学史研究,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建议访谈就从科学史或知识史开始。您可否向我们介绍一下目前国际学界关于这一课题研究的前沿热点?
张:我们目前这个世界都基本上以自然科学为知识和真理的标准,而人文学科则被边缘化。但世界或自然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只是为人类认识和研究的方便或必要,才把知识分为科学和人文的各种学科,把本来应该是整体的认识割裂为不同的学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从历史上看人类认识如何形成,如何发展,而不是把科学与人文简单对立起来,这就很有必要。芝加哥大学刚刚成立了一个Institute on the Formation of Knowledge 就是希望讨论人类认识或知识形成的过程,重新审视人文知识的重要性。最初设想是研究the Formation of Pre-Modern Knowledge,即古代知识史的,后来觉得太局限了,就去掉了“古代”,包括整体的知识。芝加哥大学一个有钱的校董,捐了一栋楼,作为这个研究所办公的地方,这个校董叫Stevanovich(即SGS全球控股的总裁Steve G. Stevanovich),所以这个研究院就叫Stevanovich Institute on the Formation of Knowledge。芝加哥有很多很好的教授在里面,他们也聘请了一些人担任校外教授(external faculty),这些人来自哈佛、麻省理工大学、剑桥、牛津等等欧美一些著名大学。
此为该研究中心的主页
韩:这大概类似于日本学界的“非常勤教授”?
张:对,他们也请了我做external faculty成员。明年(笔者注:2017年4月),他们打算出一本杂志,叫《KNOW》,就是“知道”的意思。创刊号第一、第二两期都是邀请校内和校外的教授写文章,从每个人不同的领域和角度,谈谈不同学科的情形,也谈谈大家对知识形成的看法。我写的文章就是讨论东西方比较研究的困难和机遇。我认为在美国最好的一些大学,人文研究仍然很重要,像芝加哥大学就是如此。重视人文研究不是否定科学技术,而是要研究科学史和人类知识形成的历史,肯定科学的进步,但与此同时,也不能放弃对人文精神的重视。
韩:以前古代中国的教育,只有人文,没有科学。我做科学史研究的时候也发现,在“科学万能论”之前,中国主流知识界并不把西方现代科学当一回事,而是视为奇技淫巧。反观中国一百多年的发展,正是因为我们不断学习科学技术,所以国力才不断强盛,因此我们才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种说法。
张:中国古代不是没有科学知识,但在整个知识体系里没有占主导地位,也没有成为科举考试要考核的主要内容。你看李约瑟写的那本书,就举出许多例证,说明中国古代有丰富的科学知识。他当然有些地方夸大了,也有偏见,但是他写的中国古代科学技术,证明在很多方面,中国古代是不亚于西方的,这是事实。因为西方的科学技术,基本上是在十七世纪以后发展很快,但是在中国宋代,《梦溪笔谈》里的一些东西,在当时的欧洲也是很先进的。
马可·波罗后来到中国,那是元代,文化还不是很发达的时候。可是他在书里提到了,当时中国在使用煤炭。而当时欧洲人根本不知道煤是什么东西,而且中国的天文记载在全世界是相当先进的。
韩:中国古人相信天人感应,所以对于天文的记载尤其详尽,前几年“夏商周断代工程”在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对上古天文记载的对照研究,譬如史书记载出现彗星了,我们就根据天文学理论推测出哪一年会有彗星,从而确定年份。
张:对,对于古代天象的观测,中国古人一直很重视。其实很多古老的文明像希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埃及文明,都注重对天象的观测。现代人把astronomy(天文学)与astrology(占星术)分开,其实这两个名词在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中都出现过,是可以互换的同义词。后来把两者分开,一个是观测天象,预测星星、太阳、月亮的位置等等,这和科学有关系,所以后来我们叫它天文学,另外一种就是认为天上的事情和人间是对应的,在古希腊,这两者并没有分得那么清楚。中国古代也一样,观测天象非常细致,“观天象,说人事”,你看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写得很清楚,天灾对于帝王都是起警示作用。
但是欧洲经过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尤其是十七世纪和启蒙运动之后,走向世俗化的社会,逐渐开始以理性代替以前宗教信仰,这对于欧洲来说是很大的进步。但是到了十九世纪,进步观念就变成了一种绝对,你看黑格尔,他的“欧洲中心观”很明确,就是以欧洲为先进,东方为停滞落后的文明。十九世纪欧洲进入了向外扩张的时代,一直到二十世纪。现在我们都认为殖民主义是一种祸害。欧洲的变化也很大,所以现在看二十世纪,它是一个变化的时代。
从大的历史看,中国有一点特别。我们常讲中国文明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从古至今连续的文明,而其所以能够连续,就因为能够应变。古代到现代的中国,变化是非常大的。我们现在的中国人,和唐宋时期是很不一样的,而且仔细看,唐代和宋代也就不一样。
“正在预测天相的占星师”('An Astrologer Casting a Horoscope')出自罗伯特·弗拉德著作:《两个世界的历史》(Utriusque Cosmi Historia),1617年)
韩:您说的很对,我们历史书上讲“唐宋元明清”,其实每个朝代是有差异的。特别是元代,我们认为它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但是西方的世界史学者却认为,这是蒙古人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一次入侵,蒙古人不光统治了中国,它还和罗斯公国发生了战争,甚至兵临维也纳城下。我在美国的时候,和一些海外的汉学家交流,他们基本上都把这段时间的历史看作是蒙古人对于世界的入侵,我说,这段历史时期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叫元朝,被认为是“中国”版图最大的历史时期,因为蒙古人的首都叫元大都,在今天的北京。
张:元朝很可以讨论。当时蒙古人成立了“金帐汗国”,东从西伯利亚,西边一直拉到欧洲东部,形成横跨欧亚大陆的大帝国。成吉思汗是当时蒙古人的领袖,他的孙子忽必烈才建立元朝,但忽必烈当时统治的是中国这一部分,后来我们称之为元世祖。这一部分实际上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所以元朝的中国是蒙古人统治之下中国历史的一个朝代,并不等于蒙古人占领的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大帝国。
韩:像拔都、窝阔台、旭烈兀他们就负责管理其他汗国,窝阔台、速不台也曾西征过欧洲。
张:对,那个时候是“强权就是真理的时代”,即使中国宋朝的科学技术,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对于蒙古骑兵的入侵,也没有办法。
韩:宋朝确实在文化、艺术、科学上是高峰,而且境界很高。我个人认为,如果说唐朝是五彩斑斓的话,那么宋代是质朴简约之美。
张:因为宋代中国已经达到后来欧洲十六世纪的发展程度,无论是城市文化,还是城市经济。其实很多和我们现在所说的“早期现代社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宋代的历史非常有趣,宋代文化也非常有意思。
韩:我写《读钱记》这本书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如果没有元代,宋代下来直接是明代的话,中国可能会产生文艺复兴。因为中国政治的法统与文化的道统到了元代被割裂了,当时元朝的统治者两次关闭了科举考试,两次又“开科”,他们让这个国家的价值观处于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这大概是为什么元代那么短命的原因,虽然同样是少数民族统治,但清代就不一样,顺治皇帝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当时皇宫里都不说汉语的,以满语为官方语言。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是康熙,他在治国理政与国家意识形态方面选择积极汉化,我想这是清朝可以统治两百多年的原因。
张:元朝实行种族界限森严的等级制度,当时将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北人和南人,北人是金朝统治下北方的汉人,而南人是南宋治下的臣民,在元代是最受歧视的。但是南人恰恰是保存中国传统文化最好的一群人。所以说,马可·波罗来中国,没有了解太多汉族文化,和当时的政治制度有关系。和马可·波罗打交道的,多半都是一些上层的蒙古贵族。后来很多人怀疑马可·波罗是否来到中国,因为他在书里提到汉文化的东西不多。其实这和当时的环境有关系,他不太可能接触到汉文化的东西。他说他做过扬州总管,这个可能是吹牛的。
图为扬州博物馆镇馆之宝元代霁蓝釉白龙梅瓶,见证了当时扬州的繁华与昌盛。
韩: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确实在扬州当过差,只是他自己误解自己这个职位的大小了?
张:这有可能,但他没有可能做到扬州总管。尽管他没有在文章中提到中国人喝茶、中国人吃饭用筷子,以及关于儒家的思想,还有人说马可·波罗没有提到长城。我们现在看到的长城,是明长城,是他死了三百年之后才修好的。况且蒙古人打来的时候,长城也没有起到什么防御作用。
韩:而且蒙古人执政时,他们也不修长城。
张:对,我曾经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笔者注:即《马可波罗时代欧洲人对东方的认识》,刊发于《文景》2005年第10期)讲,你不能说他书里没写什么,你应该看到他书里写了些什么。一定是到了那个地方,看到了那些东西,你才能写得出来。好几年前有一个美籍日裔摄影师,叫Michael Yamashita(迈克·山下),他曾专门为《国家地理》杂志供图。他就自己从威尼斯出发到中国,完全按照当年马可·波罗的路线,拍摄了两三部关于马可·波罗行程的纪录片。在出发前,他也不能肯定马可·波罗是否来过中国,因此他还采访了大英博物馆中文部的主任叫Frances Wood(吴芳思),因为她写了一本书叫Did Marco Polo Go to China?她怀疑马可·波罗没有来过中国。
当然她不是第一个怀疑马可·波罗是否来过中国的人,也不是唯一的一个,但她的书还是很有影响,所以Michael Yamashita还专门采访了她。但后来当Michael走完了整条线路之后,坚定相信马可·波罗来过中国。因为当时中国还没有完全发展,新疆当地还保存着一些比较原始的生活生产方式,当他看到这些时,发现和马可·波罗书里记载的完全一样,于是坚信马可·波罗马可·波罗到过中国。
新疆有个地方产石棉,Michael到了那个地方,发现哪里生产石棉的方法和马可·波罗在书中提到的仍然是一样的。十三世纪如果一个欧洲人没有到过那里,是不可能那么准确地写出来的。有一年,他到香港来,Star TV邀请我和他对话,谈马可·波罗,很有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在英文电视上对话。我看过一些书,相信马克·波罗一定来过中国。
韩:这很有意思,我之前给研究生上课时,学生怀疑过马可·波罗是否来到过中国。当然他们怀疑的理由是:当时交通条件那么落后,马可·波罗那么老远来中国干什么?只是为了口述一本游记吗?我告诉他们,当时,其实看一下中国历史就知道,马克·波罗绝对不是第一个来中原的外国人,像元朝刚立国时北京天文台的创办者扎马鲁丁,他就是中亚人。
张:关键是这样,在马可·波罗前后,都有外国人来到中原,但是马可·波罗影响最大,很大原因在于他写了一本书,而且这本书也是他口述,别人记录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马可·波罗所处的时代,正好蒙古人打通了欧亚大陆,之前欧亚之间被阿拉伯帝国隔开了。所以你看,十字军东征时,都是在中东,都没有侵扰到东亚这边来,古代的东亚和西方其实是隔绝的。但是你看,马可·波罗能够来中原,很大程度是源于欧亚大陆之间的屏障被打开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色目人、蒙古人相互打交道比较多,和汉人打交道比较少。所以我们现在会怀疑他是否来过中国。像吃饭用筷子、女人缠小脚这些,他都没有提及。
韩:我们现在说的“中国”,其实很大程度上是明朝以来建立的中国,像江南文化、长城等等,都是明朝才出现的。现在我们历史地看,马可·波罗当然是“胡人”,所以他只可能和饮食、生活与文化习惯相似的“胡人”即蒙古人、色目人打交道。
张:但是马可·波罗的书在欧洲刚一出版时,欧洲人就怀疑这本书的真实性,认为这本书是撒谎的,但另一方面,这本书的影响很大,目前在全世界不同地方的图书馆,还收藏有一百多种手抄本。在印刷术没有传到西方的时候,一百多种手抄本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有的稿本非常漂亮,而且这些都是他在世以及死后不久做出来的,可见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马可·波罗最权威的版本是法文本,收藏于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现在我们看到的英文版,都是从那里翻译过来的。
马可·波罗的研究以及汉学研究,法国曾经是重镇,包括近代像伯希和(Paul Pelliot)这样的法国汉学家,他们除了懂中文之外,还通晓中东的古文字,很多学问是中国人很难做的。英国十九世纪的东方学家也很重要,例如Henry Yule,他编注的《马可·波罗游记》十分精彩,运用了他关于中亚语言文化的广博知识来为此书作注,涉及面非常广,研究的非常漂亮,你不得不佩服。当时那些东方学家的知识,他们除了看中国的书之外,还看中东的史书,相互印证。
证明马可·波罗来过中国的中国学者,最有影响的是杨志玖先生,他是顾颉刚先生的学生,而且还是回族穆斯林,因此对这个问题有兴趣。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在翻《永乐大典》的时候,发现一份元代的文件,上面就讲到马可·波罗为什么回到欧洲去这件事情。当然上面没有提到马可·波罗,只是提到需要护送阔阔真公主出嫁这段历史,里面提到陪同的三个人,这和马可·波罗的记载是一样的,而且时间、地点也都一样,所以他认为,这就是马可·波罗来过中国的证据,他于是写了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即《关于马可·波罗离华的一段汉文记载》,发表于《文史杂志》1941年)。
《马可·波罗游记》抄本,第123-124章节,威尼斯共和国,1299年)
韩:可能是因为马可·波罗职级太低,史书也不记载他了?
张:还有一种可能,中国古代有很多次胡人来华,从汉代开始,就有各类进贡献礼的胡人使臣。像汗血马,中国人都知道,但是是谁把他送来的?史书里只字不提,汗血马当然不会是自己跑来的,肯定是有使者送来的,使者是谁?史书里也不记载。
韩:中国古代有很多使臣来华的记载,有献长颈鹿的,还有献熊的,这些事情在当时影响都很大,但是史官根本不记使臣名字,最多记国名,看我们的史书,里面都是自己本国官员的名字,是没有外国使臣名字的。
张:而且外国人名字也难得记,听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所以就没记了。
韩:可能有这个情况,去年我到威尼斯的时候,也想看看马可·波罗出发的起点。感觉威尼斯这个地方确实出英雄好汉,它由几个风雨飘摇的海岛组成,这里的人常年栉风沐雨、面朝大海,身上肯定是有一些英雄气的。
张:是的,我当年去威尼斯的时候,也有当地人告诉我,马可·波罗的故居还保留着,我觉得这不太可能。但马可·波罗肯定是从威尼斯出发的,并且到达了中国,从当时的交通、地理环境来看,马可·波罗来华显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工程,这也反映了古代中国与世界的复杂联系与沟通方式。在文艺复兴时代,《马可·波罗游记》成为欧洲人文主义学者注意最多的著作之一,而且对后来欧洲思想和历史的发展造成巨大影响。自马可·波罗之后,寻找去东方和中国之路,可以说影响了欧洲的向外发展,直到后来有启蒙思想家如伏尔泰等对中国的理想化认识。不过那是后话了。
韩晗,男,1985年4月出生。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庙岭分校(UNC-Chapel Hill)亚洲学系访问学者、 美国中部及西南部亚洲研究协会会员,兼任四川大学符号传媒学研究所研究员、内蒙古民族文化产业研究院顾问、深圳大学故宫学研究院研究员,至今已在中国大陆、台湾与德国出版中英文专著19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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