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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美食是五味杂陈的乡愁

沈嘉禄 乐艺会 2019-05-17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美食是五味杂陈的乡愁



沈嘉禄




现在让我比较纠结的是,作为美食家的沈嘉禄,其世俗声誉居然超过了作为作家的沈嘉禄。在今年上海书展的有关报道中,有记者干脆把我的“作家”头衔拿掉,冠以“美食家”或“著名美食评论家”,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美食家比作家更有号召力。

碰巧的是,今年上海书展上我有两本美食随笔集出版并签售,一本是上海书店出版社的《吃剩有语》,另一本是上海文化出版社的《上海老味道》。《上海老味道》的初版在2007年推出,2012年再版,十年里多次印刷,还有台湾繁体字版和英文版,今年推出的是第三版,新增了100页的容量。签售那天不到半小时,出版社准备的书都卖光了。《吃剩有语》是首次出版,签售也遇到了“光盘行动”,在整个书展销售榜上也名列前茅。



其实,今年书展还推出我的一本文艺评论集《城南花开》,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资助的项目。这本书花了我不少心血,是我最近十年里与艺术家对话和文化观察的结晶,包括一部分书评。我不说自己的这本书写得如何好,只说两点,一,我与某位画家对话之前,会多次临摹他的作品。我认为这是一种很有必要的思想或艺术准备,不仅让我找到对话的突破口,而且对画家的性情也能有所了解。二,我写书评,肯定是将准备评论的那本书仔细读后再动笔的。这个难道也值得自夸自矜吗?但如果你读过今天绝大多数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书评,就会明白我这种笨拙的做法,其实延续了一种传统和精神。然而出版社可能并不看好这类图书,估计与供货都不足,许多读者没有买到,向我表示遗憾,我也只能以遗憾的表情回应。

有记者问我:近年来你不怎么写小说了,反而热衷于写美食文章,你难道不觉得这是才情与时间的浪费吗?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三十多年前我初登文坛,靠的就是小说创作。它是我立身之本,一写小说我就思绪飞扬,精神抖擞,吃嘛嘛香,倒头便睡,特别有存在感和幸福感。后来入了新闻这一行,工作忙乱,信息庞杂,也没整块时间让我静下心来写。不过我还是每隔两三年写一篇小说,以一种慢跑的速度与文学保持关系。



我此前在写小说时,偶尔也涉足饮食文化这一领域。我有这方面的优势。八十年代末,流通领域好像还在使用粮票和兑换券,上海市政府为了打开涉外旅游的局面,准备评定一批涉外旅游定点餐馆,作为服务质量有所保障的窗口单位来接待外宾。我就是参与资格评定的专家团队成员,当时我才三十出头一点。后来我与不少威震江湖的大厨交上了朋友,学到了不少“降龙诀”。有些厨师技术一流,文化程度却比较低,他们评定职称时需要交论文,一支笔拿在手里真是千斤重,就请我帮帮忙。这样一来二去,我就发现中国的烹饪确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不过当作正经事来写这路文章,还要靠别人推一把。随着上海旅游业的兴旺发展,与此有关的报刊就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很需要美食文章,就请我写。好在我有一定的文学基础和审美经验,在别人的赞美声中也能保持足够的清醒,我写得也相当认真。有一次我给《海上文坛》写两篇美食随笔,主政该杂志的吴亮就“责备”我写得太认真了。就美食文章而言,我很讨厌那种平铺直叙、按部就班的菜单式文章,更抵触那种剔着牙缝、打着饱嗝的炫耀式文章,我希望通过文字表达一种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传播以真善美为核心内容的人文思想,同时也要领略开放的、勇于融入全球化和信息化的时尚风貌。



中国传统文人一直强调“文以载道”是吧,美食题材也确实容易写成消遣文章,但也不是绝对的。庄子说:道在屎溺。那么美食也有道可论。近代以来,周作人、梁实秋、张恨水、林语堂、唐鲁孙、汪曾祺、王世襄、邓云乡、赵珩等前辈作家都擅长写美食文章,清新隽永,回味绵长,他们通过美食体验,让读者分享了宝贵的阅历、学识、格调、思想、情怀。我希望自己的美食文章也能做到这一点。



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在一百多年的发展中,海纳百川,兼容并包,在数量上大大超过本埠土著的移民,自觉不自觉地将外省风味引入上海,从而极大地丰富了城市的文化编码。但也应看到,在每一次时代嬗变的节点上,难免出现急转弯的情况,由于离心力过猛,有些人便被甩出原有轨道,就会出现短暂的精神休克,对过往的文化和传统产生无限的留恋,甚至有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感叹。表现在物质生活层面,就是怀念消逝的都市风景,比如石库门房子的格局和市民生态,过街楼下、灶披间里的闲言碎语,还有茶馆、酒楼、澡堂、书场、剧院及老虎灶、烟杂店等百态世相。色香味俱全的风味美食自然也在诱发人欲、自我安慰的怀想之中。



这就难免产生一种世纪末情绪:在上海进入新旧世纪交替的历史关口,许多市民开始缠绵地怀旧,开始珍惜、想念已经失去的东西,并对即将失去的东西产生恐慌和不安。所谓美食,在许多情况下不过是一个诱因罢了。舌尖上的乡愁,肯定是五味杂陈的。



所以我认为:一个人的记忆,也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风味美食丰富了我们的味觉感受,调剂了我们寒素的生活,特别是家常食物所维系的一人、一事、一情、一境,是我们念念不忘的内在原因。它是属于精神层面的,比食物本身提供的滋味口感更值得珍藏并传给下一代。我努力将每篇美食文章写成一篇朴素平实的生活散文,以此感念生活,怀念亲人,并力求在叙事风格上的诙谐幽默,而不是单调乏味的食谱。我给自己设计了三条路径:人与食物的关系,食物与大自然的关系,以美食为媒介而发生的人与人的关系。

再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角度说,风味小吃不仅是个人的记忆,也是城市的记忆,甚至是城市的童谣,是城市的基因,更是城市文明的密码。没有风味小吃的城市,不但缺乏古朴醇美的风情,也不值得勾留。有了风味小吃,城市才有了活力与生机,才有了性格与色彩。风味小吃越丰富,市井气息就越浓郁,城市就越开放,市民就越智慧。今天,城市快速膨胀,许多手作民间美食的空间一再被压缩,直至消失。在很多情况下,它们是被挤压出去的。我关注这些行将消失的风味小吃以及它们背后的从业人员,是希望留住人们的记忆,因为这些记忆,城市才变得鲜活起来,人的感情也变得丰满具体起来。


有一年,青年报的王唯铭请我在他主政的副刊上开一个专栏,专门写美食,而且希望青年读者能从美食中获得一种有益的人生经验。我就将话题锁定在即将消失的风味美食上。油盐酱醋摆开,一写就是好几年。有一次我坐飞机去北京,在机舱里听到前两排一位乘客读报时笑出了声,我循声望去,发现这个美眉正在读我在青年报的专栏文章。更巧的是,一周后回上海,在飞机上又看到一位大叔也看了我在《东方航空》上的美食文章而乐不可支,下机前还将这本杂志偷偷塞进皮包。



既然读者喜欢看我的美食文章,那么说明我的文字还是挠到了读者的痒处。

2007年,我将数十篇美食文章结集出版,书名直截了当叫作《上海老味道》,并请戴敦邦先生画了三十多幅插图,戴先生跟我一样,也生活在今天新天地一带的石库门弄堂里,对上海市民生态相当熟稔,他笔下的市井风情与小巷人物栩栩如生,弥补了文字的不足,为上海现当代城市生活史给出了生动的注脚。这本书上柜后大卖,多次重印,让我收获感满满。



后来我又出版了《消灭美食家》《美女鸭头颈》《上海人吃相》《鱼从头吃起》《风味》《吃剩有语》等七八种美食随笔集,出一本热销一本,都是普通读者在买。特别是那些早年离开上海去外省工作定居的上海人,在书中读到小时候吃过的寻常风味,昔日情景一下子涌来眼前,言语哽咽,热泪盈眶。

沈嘉禄部分美食随笔集



是读者,给了我更为温暖丰实的生活经验,也给了我继续书写的动力与理由。


美食写作的确消耗了我不少时间与精力,但同时也帮助我在小说创作上积累生活与感情。有年轻美食家问我如何写好美食文章,我觉得写出真实感情是最最重要的。人与食物的关系是平等的,怀有感恩之心,怀有惜物之心,怀有谦卑之心,笔底就能带三分感情。平淡的细节也能摄人心魄,诚实平白的行文也能产生沧桑感和现代感,关键是能否触及到人性最柔软、最隐秘、最微妙的地方。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为了追求表面的幽默感或神采飞扬的快感而滑入肤浅。

小说是文学,好的美食文章也属于文学。对我而言,二者是两根平行的线,就像前世有缘的情人,走着走着就突然交集在一起了。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图文均由作者提供

图中扇面为作者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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