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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丨马丁·麦克多纳的《枕头人》,或为文学辩护

卡罗尔 伦理学术 2024-04-22




罗尔(Noël Carroll):美国美学和艺术理论界著名学者,纽约城市大学杰出教授,美国美学协会原会长,“安德鲁·W.梅隆”荣誉教授,他在国际学术界尤以对电影哲学的开创性研究而广受赞誉。


文认为,《枕头人》是马丁·麦克多纳最具有哲理性的作品。它围绕着作家卡图兰、他的大脑受损的哥哥迈克尔、警察图波斯基和警察埃里尔而展开。迈克尔犯下了儿童杀戮罪行,再现了卡图兰的暴力故事。卡图兰却因此被关进监狱,接受两位警察的审讯,最后被枪决。该剧中间穿插着倒叙,讲述了卡图兰和迈克尔的童年,以及卡图兰所创作的诸如《河边小城的故事》、《小绿猪》、《小基督》和《枕头人》等故事。《枕头人》是一种元戏剧的实践,间接地解决了戏剧(以及由此延伸的文学)在它所讲的任何事情中是否能够被证明是正当的问题。通过运用他独特的风格逆转策略,麦克多纳对文学之美与邪恶之间的关系提出了互相矛盾的观点。一方面,以迈克尔为代表,文学之美被认为是一种可以容忍的、与邪恶的交换,在这种情况下,美使我们与邪恶和解,或者甚至激发了它。另一方面,以卡图兰为代表,通过希望他的故事被销毁,文学之美被认为不是邪恶的理由或补偿,甚至还认为审查(销毁)像他这样的故事是正当的。该剧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而是促使观众从自己的哲学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本文刊登于《伦理学术9——伦理学中的自然精神与自由德性》第259-272页,公众号推送时略去注释,各位读者如需查考完整原文,敬请购买《伦理学术》第9卷实体书,或查询知网或点击下方“阅读原文”



《伦理学术14——斯多亚主义与现代伦理困境(上)》

2023年春季号总第014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3年9月



《伦理学术9——伦理学中的自然精神与自由德性》

2020年秋季号总第009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0年12月 





马丁·麦克多纳的《枕头人》,

或为文学辩护




诺埃尔•卡罗尔/著   唐 瑞/译  倪 胜/校‍

▲  本文作者:诺埃尔•卡罗尔(Noël Carroll)教授



自1996年他的剧作《丽南山的美人》(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首次公演以来,马丁·麦克多纳(Martin McDonagh)已经成为英语戏剧世界中最具有影响力的年轻人之一。《枕头人》(Pillowman)是他最具有哲理性的作品。它是一种元戏剧的实践,间接地解决了戏剧(以及由此延伸的文学)在它所讲的任何事情中是否能够被证明是正当的问题。或者相反,有些事情是越界的,或许有时需要监管?


在《理想国》(Republic)第三卷,柏拉图(Plato)以一系列论据开始了他对诗歌的攻击,我们可以不合时宜地将其称之为“坏榜样论据”。柏拉图担忧,如果诸神、半神和英雄们以某种方式被描绘出来,他们将会鼓励那些年轻的守护者们——苏格拉底(Socrates)谈论了有关他们的教育——去效仿他们。例如,有关诸神间的冲突的描绘,可能有利于促使国家未来的统治者们走向内战。英雄们的耶利米哀歌(lamentations),诸如地狱中(Hades)的阿喀琉斯(Achilles)哀叹自己的命运,可能会使战争卫士们倾向于自怜和恐惧死亡——而这与适合于共和国志愿军的军事美德格格不入。以及诸如此类。通过这些论据和其他论据,柏拉图最终提出将诗人驱逐出好城市。


虽然我们不再为使柏拉图焦虑的相同问题担忧——我们不在乎成年男性是否哭泣——但有关不同种类的坏榜样的争论依然存在。尽管柏拉图认为诗歌可能会使士兵变得心软、甚至是胆怯,但时至今日有些人害怕,在书籍、舞台和屏幕中的坏榜样将会助长暴力行为和(或)性行为不检点。确实,许多人害怕各种传播媒介中的暴力将会助长模仿行为。因此,他们认为,即使不进行彻底地审查的话,也应该对此类传播媒介进行监管。即使我们当中不那么清教徒的人也会抱怨,大众传播媒介中的暴力和性拉低了文化的总体水平。


就他的作品可能相当残忍而言,虚构地再现暴力一直是马丁·麦克多纳感兴趣的主题。在《枕头人》中,他探讨了它是否合理的问题,并且令人不安的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枕头人》的主角是一个名叫卡图兰(Katurian)的作家。实际上,他的全名叫卡图兰·卡图兰·卡图兰(Katurian Katurian Katurian),居住在一个由虚构的极权政治统治下的卡梅尼斯(Kamenice)。当然,这里对K的强调,使我们想起卡夫卡(Kafka)的《审判》(The Trial)中的英雄K。和K一样,卡图兰最初也因为一项没有被警察认定的罪行而接受审讯。我们不知道他被指控的罪名。因为他被蒙住了眼睛,因为他被酷刑威胁,我们猜测他是在一个警察国家的手中受苦,这一假设后来得到了该剧的证实。我们很快就知道他是一个作家,虽然他靠在屠宰场工作来养活自己,而卡图兰是一个作家的事实鼓励我们去推测,卡图兰自己也是这么推测的,他因为写了一些政治上错误的东西而被关进监狱。因此,审查制度的问题几乎是立即提出的。并且,毫无疑问地,大多数自由主义的观众将会自然而然地同情卡图兰,这几乎是通过本能反应,因为无论何时艺术与国家发生冲突时,自由主义者们倾向于支持作者。


▲  《枕头人》作者:马丁·麦克多纳(Martin McDonagh)


最初,这些同情似乎是合理的。卡图兰似乎不是一个公开关心政治的作家。他写的故事非常短——简短的、暗示的童话故事,有点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寓言。卡图兰抗议说他只关心讲故事;他没有更大的主题要传播。他说,“讲故事者的唯一责任就是讲一个故事……这就是我的准则,我只讲故事。没有企图,没有什么用意。没有任何社会目的。”也就是说,他声称只为艺术而存在——为艺术本身而艺术。因此,即使仅仅只是基于形式主义,观众也倾向于给卡图兰一个通行证。


因此,一开始我们是支持卡图兰的。我们预料,警方的审问者,图波斯基和埃里尔,将会对卡图兰的其中一个童话故事进行捏造、误解,以便把它描述成颠覆性的。但是,在许多的逆转中的第一个,我们意识到麦克多纳设计了我们。随着审问的继续,我们了解到卡图兰的故事里往往会有一个反复出现的、非常病态的主题——对儿童的暴力,包括杀婴——此外,其中一些故事恰恰反映了最近发生的、真实的、残酷的儿童杀戮事件。在一个案例中,一个小女孩因为被迫吞下含有剃刀片的苹果做成的小人而死。在另一个案例中,一个犹太小男孩因为被砍掉了五个脚趾流血而死。结果就是,卡图兰不是因为某些所谓的、意识形态的偏差而受到怀疑,而是因为他可能参与了针对儿童的、非常明显的犯罪。他的那些故事看起来,要么是这些暴行的蓝图,要么是在后来写的,它们是如此的详细,以至于似乎只能是犯罪从犯的作品,如果只是在事实发生之后。


卡图兰的故事,“河边小城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Riverside Town)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贫穷的小男孩把他的那块小小的三明治分享给了一位陌生人,这个陌生人驾着一辆装满小兽笼的二轮马车。作为“回报”,这个车夫用一把切肉长刀砍掉了小男孩一只脚上的脚趾,接着离开了哈梅林(Hamelin)小城。既然我们推断这位神秘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哈梅林的花衣魔笛手(Pied Piper of Hamelin),那么他对小男孩的伤害,足够反常的,却也拯救了这孩子的生命。因为,一旦残疾了,小男孩就不能跟上哈梅林其他孩子的跳舞走向死亡的步伐。因此,人们甚至可以把卡图兰的故事理解为赞同小男孩的脚趾同他的身体分开。或者,至少,似乎有人这么做了。因此,即使卡图兰没有直接的责任,他也可能因为煽动某些易受影响的人去谋杀和蓄意伤害而有罪,这种前景应该让任何社会、极权主义或者其他什么主义感到担忧。


尽管卡图兰抗议说他只是写故事,但是反对他的证据却越来越多。但是在第一幕的第一场的结尾,警察已经找到了隐藏在卡图兰和他明显弱智的哥哥迈克尔(Michal)共同居住的家中的小孩的脚趾。此外,卡图兰的审问者们进一步告诉他,迈克尔已经承认了罪行,但他们不相信迈克尔能够独自承担,因为他们推测他不够聪明。在这一点上,观众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尽管大多数人可能已经暂停了他们最初的、本能反应的对卡图兰的同情。就目前而言,最紧要的不是某些含糊不清的政治问题,而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令人发指的罪行,折磨和谋杀儿童。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第一幕的第二场是一段倒叙,由卡图兰叙述,同时由角色扮演母亲和父亲以及孩子们,当我们回顾时逐渐意识到这些孩子们是卡图兰和迈克尔。卡图兰叙述这段倒叙的方式,让人回想起他的童话故事——回到用公式开始倒叙:“从前……”卡图兰的著作和该戏剧本身开始融合成一种统一的风格,这意味着无论卡图兰的寓言故事以何种方式负有责任,那么麦克多纳的剧本也是如此。并且,跟卡图兰的寓言故事一样,麦克多纳的戏剧也涉及虐待儿童。因此,如果说卡图兰正在受审,那么麦克多纳也是。


虽然倒叙中讲述的故事并没有立即被标记为是卡图兰自己的故事,但实际上,卡图兰所揭示的正是他那骇人的想象力的来源。父亲和母亲有两个男孩。他们决定培育其中一个男孩的文学天赋。他们给他颜料、书、笔和纸,并且鼓励他去写作。他创作了短篇故事、童话故事和短篇小说,有些还非常不错。但是让他写作只是他们计划的一半。对于他应该写些什么,他们有着非常明确的想法。


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们设计了卡图兰所称为的“试验”。每天晚上,在卡图兰卧室的隔壁房间里,他们用电钻和电器折磨另一个孩子。每到夜晚,卡图兰就会听到隔壁房间里孩子被塞住嘴巴而发出的沉闷的哭声。其结果就是,这也正与他父母的目的相一致,卡图兰的故事“变得越来越恐怖。通常就是这样,在所有的爱和鼓励下,他的故事变得越来越精彩。但通常也是这样,在不变的折磨孩子的声音中,他的故事变得越来越恐怖”。因此,这就好像卡图兰的父母正在科学地检验一种古老的、经久不衰的“理论”,即艺术源自苦难(或许,伟大的艺术源自巨大的苦难)。


在十四岁生日时,他收到了一张来自那个受折磨的孩子的纸条,解释了他们父母的“艺术”试验。纸条上署名“你的哥哥”。当卡图兰面对他的父母时,他们设法用一场骗局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后来,不管怎样,卡图兰冒险进入了隔壁房间,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具看起来像是一位十四岁男孩的尸体,他的身体被打碎、被焚烧。讽刺性的是,卡图兰还发现了他死去哥哥所写的一篇故事,比他所写过的任何故事都要好。


接着,突然地,奇迹般地,那具尸体笔直地坐了起来;卡图兰的哥哥还活着,尽管他的大脑因为他所遭受的不断的折磨而严重损伤。作为报复,卡图兰用枕头憋死了他的父母。考虑到这个故事的细节,这对父母的被杀似乎是罪有应得的——以最冷酷无情的方式——对迈克尔长达七年的无情的虐待。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第二幕的第一场将我们带回到了现在的卡图兰和迈克尔。迈克尔在监牢里。卡图兰被塞进了迈克尔的牢房,在那里迈克尔向卡图兰再三保证他是无辜的,尽管他承认他为了免受折磨而向审问者供认了他的罪行。卡图兰相信迈克尔,并且开始编造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论,解释了警察试图构陷他的方式。他甚至开始以他特有的寓言风格来创作,从而再次将麦克多纳的情节和卡图兰的散文融合在一起。但是卡图兰中断了他的叙述,抱怨说他缺少一支笔来完成它。不久之后,迈克尔要求卡图兰给他讲一个故事。迈克尔所请求的故事是“枕头人”,这部戏的标题就源自这个故事。


与作品同名的枕头人身高九英尺,用粉红色的枕头做成的,包括一个圆形的脑袋,有着一张笑脸和钮扣做的眼睛。枕头人看起来必须是温和的和没有威胁的,因为他与孩子们一起工作。基本上,枕头人会在自杀者生命的最后一刻去探望他们。他让他们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刚好回到他们的生活开始恶化之前的那个时刻,(恶化之后的生活)将导致他们对死亡的渴望。枕头人解释了所有在他们的生活中等待着他们的可怕的事情,并且在他们还很幸福的时候,试图说服他们自杀,从而防止了不可避免的痛苦和苦难的生活。枕头人帮助他们筹划自杀,以便使它们看起来像是意外事故——例如,告诉他们什么时候从停着的车中间冲出来,进入繁忙的车流。通过这种方式,自杀者的父母就不会因为他们孩子的死亡而责备自己。


基本上,这就是枕头人悲哀的任务,动摇孩子让他们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最后,枕头人因为他的工作变得如此的沮丧,以至于他决定只做最后一次。但是,当他到达目的地时,他发现这次的客户不是别人,正是孩提时的自己。他忠实于自己的决定,然后劝说孩提时的自己自行浇上汽油,让自己燃烧。随着枕头孩燃烧起来,枕头人开始逐渐消失。但不久,他就听到了那些自杀者的惨叫声,因为他从未长大,那些自杀者遭受了失望和绝望,而这些正是他试图去拯救他们避免遭受的。也就是说,那些枕头人能够劝服去自杀的孩子,已经回归到他们悲惨的生活中。实际上,“枕头人”代表了杀害孩子——或者至少协助他们自杀——以一种安乐死的形式。


迈克尔喜爱这个故事,他说他认为枕头人,尽管实际上是个儿童杀手,会进入天堂。或许,迈克尔立刻告诉了卡图兰,他做了那些杀戮,他们也因此被监禁,这也没什么惊讶的。他说他认同那个枕头人。卡图兰问迈克尔,“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迈克尔回答,“你知道的。因为你告诉我那样做。”卡图兰否认了这种事情。利用“告诉”这个词的模糊性,迈克尔争辩道,“如果你没告诉我我不会干的,所以你别装的那么无辜。你给我讲的每个故事中都有人遭受了可怕的事”,并且,“……我对所有的孩子干的所有的事,都是来自于你写的和你给我读的故事”。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通过迈克尔和卡图兰的交流,麦克多纳提出了文学的因果效力问题,以及与之相关的作者罪责问题。如果,像卡图兰那样,一个人写下了恐怖暴力的作品,那么他要为这种暴力承担责任,哪怕只是间接责任吗?卡图兰认为,读者、尤其是像迈克尔这种智力有限的读者对他作品的解读,不是他的责任。但是,迈克尔认为作者的共谋是通过观察,“你刚刚用二十分钟给我讲了一个家伙的故事,这家伙生活中的目标就是摆弄那一帮小孩子,最起码,把他们挑动起来……并且他是一个英雄!(着重强调)”也就是说,因为他把他的病态故事写的如此的引人入胜和诱人,有着离奇的想象和整洁的情节转折,这些故事将会吸引一些观众的更加黑暗的本能,卡图兰对此不应感到惊讶。


卡图兰和迈克尔继续争论,并且迈克尔认定某些故事具有“让人出去杀死孩子”的力量。这当然太过于不切实际。但是,麦克多纳确实对这样一种可能性持开放性态度,即一个人痴迷于描写暴力,并且使其充满了卡图兰的那种叙事优雅,这确实存在某些可疑之处。卡图兰给迈克尔讲述了《小绿猪》(The Little Green Pig)的故事,为了证明并非他所有的故事都涉及到肉体上的疼痛和苦难(尽管这个故事确实涉及到了对小猪的心理迫害——嘲笑这头绿色的小猪不是粉红色的)。这个故事让迈克尔睡着了。然后,卡图兰大概是为了让迈克尔免于遭受将来的折磨,用枕头把他给闷死了,就像他对父母做的那样。再一次地,谋杀被认为是一种安乐死。


卡图兰承认杀死了他的哥哥和父母,以及唆使迈克尔杀死了两名被谋杀的孩子。他还提醒警方,基于迈克尔对故事《小基督》(The Little Jesus)的迷恋,可能还有第三起谋杀案正在发生(在这个故事中,小女孩的养父母因为她认同耶稣,所以强迫她重演耶稣受难记)。卡图兰假装自己参与了迈克尔的罪行,以说服那两位透露自己孩提时受到袭击的警察,不要在他们处决他之后销毁他的手稿。对于卡图兰来讲,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坚持作者的希望,他的故事将使他不朽。


卡图兰带着头套,在只剩下十秒钟的生存时间里,想象着自己最后的故事。在迈克尔的父母开始他们残酷的试验之前,枕头人正好出现了。他向迈克尔描述了所有将降临到他身上的恐怖的事情,并且鼓励这个男孩去自杀。但是迈克尔不愿这样做。他的理由是,如果他死了,卡图兰将永远也写不出那些他迈克尔所钟爱的故事。他告诉枕头人,“我想我们应该保持事情的原样,我被拷打而他听到了我惨叫的整个过程,因为我想我将会喜欢我弟弟的小说。我想我将会喜欢它们”。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在这里,像从故事中得到的快乐这样的事情被证明是正当的,至少对迈克尔来说,他所遭受的虐待是正当的。或许,在迈克尔看来,这种快乐也证明了他在它们的影响下杀死孩子也是正当的。尽管即使迈克尔可能有权忍受他自己的折磨,以换取他所期待的文学乐趣,他也无法基于他从卡图兰的故事中所获得的快乐而证明这些孩子的死亡是正当的。也就是说,迈克尔最终从卡图兰的故事中所得到的任何有益的经验,都不能补偿那两个孩子的生命。迈克尔可能有权宽恕他孩提时所遭受的苦难,但是他无权强迫其他孩子遭受苦难和死亡。


在《枕头人》中,麦克多纳似乎在问,如果文学引发了伤害,那么它所提供的满足是否足以证明它是正当的——文学的乐趣能否抵消人们在追求潜在的文学快乐时所犯的错误?在这里,这种挑战与我们所有人相关,我们喜欢那些至少在我们的小说之外的世界里冒着黑暗后果的故事,如果不是特定行为,仅仅包括我们文化的普遍退化。


迈克尔似乎认为,暴力是一场为了故事的快乐而进行的公平交易。然而,卡图兰最终不这么认为。这在叙述中表示为他打算以警察销毁它们而结束他最后的故事。他认为,它们不值得它们所牵涉的恐惧。但是,在卡图兰想出那个结局之前,他被处决了。图波斯基曾说过卡图兰在死之前有十秒钟,但是,他在六秒钟之后就任意地射杀了卡图兰,从而使得卡图兰的故事在小说世界里没有完成。卡图兰的故事没有被焚毁,而且他的故事也没有像他所打算的那样完成,取而代之的是,在麦克多纳的戏的结尾,它们被归档在他的卷宗里,被含糊不清地命名为埃里尔(Ariel),某天它们可能会再次激发像迈克尔那样的人。


因此,就叙述中所发生的事情而言,从某种意义上讲,迈克尔说了算。世界上恐怖的事情可以通过与之相连的审美快乐来证明其是正当的。卡图兰通过试图想象他的故事被销毁,打算在叙述上否认这种观点。但是,麦克多纳在最后一刻拯救了这些故事。那么,麦克多纳是迈克尔那一派的吗?


在《枕头人》中,人们认为故事可能会引起针对孩子的暴力,也可能是上述暴力的产物。事实上,即使这些故事并没有可怕的结果,它们仍然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它们鼓励了我们偷窥的欲望,以享受虐待狂的故事,大木偶剧(grand guignols)。那就是说,从伦理上来讲,故事可能会在几个方面进行妥协,通常是令人悲伤地妥协。反过来,这也提示我们去询问那些与邪恶相联系的故事,能否被证明是正当的。事实上,它们的存在应该被容忍吗?


迈克尔拒绝同意枕头人提出的关于他自杀的建议,是为了支持卡图兰故事的继续存在(并且引申到,文学的继续存在),不管这些故事可能会以不同的方式与不道德有多么深的牵涉。他给予的理由是他将会喜欢这些故事。换句话说,它们将会给予他快乐,或者用十八世纪的俗语来讲,它们是美丽的。并且,这种美使与它们相连的苦难和死亡是可以接受的。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当然,正如亚瑟·丹托(Arthur Danto)所指出的,“通过美,我们赋予死亡意义,就像葬礼上的鲜花、音乐和精美的仪式用语。”并且,苦难也是如此,这在所有令人惊叹的基督教殉道者的宗教绘画中是显而易见的。从历史上来看,美被用来明确地强调一些预先被认为是有价值的东西——至爱之人生命的逝去或者圣人的苦难和死亡。但是迈克尔认为,美自身是有价值的,而不考虑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包括邪恶,并且因此,也不考虑不值得的事物,比如他自身的苦难,以及他可能对至少两个无辜孩子所造成的苦难和死亡。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迈克尔似乎在该剧中对这件事有了字面意思上的最终决定权。因为卡图兰的精美故事在毁灭中幸存了下来,尽管他表面上最后的愿望是将它们销毁,因为它们将会引发恐怖的事情,或者至少它们将会牵涉到恐怖的事情。因此,这样看来,麦克多纳似乎是站在迈克尔那边的。


但麦克多纳是一位擅长建立、接着推翻观众的期望的剧作家。回想一下,他是如何在《枕头人》的开头运用极权主义的比喻,结果却是将其复杂化。请记住,随后,他是如何先是让迈克尔信服地否认了这些杀戮,结果却是不久之后就承认了。在《丽南山的美人》中,麦克多纳引导我们去相信,玛丽·波兰(Mary Polan)已经跟随雷·杜利(Ray Dooley)离开了,但随后却揭示了这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在《伊尼什曼岛的瘸子》(The Cripple of Inishmaan)中,剧作家鼓励我们去相信,瘸子比利(Cripple Billy)将会在与海伦(Helen)的散步中得到些许的欢乐,这承诺了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亲吻和抚摸”。但是,只要他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他就会咳血,我们知道他死定了。在《康尼马拉的骷髅》(A Skullin Connemara)中,我们确信麦尔廷·汉隆(Mairtin Hanlon)亵渎了多德太太(Mrs. Dowd)的坟墓,但接着事情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我们知道了罪魁祸首确是他的哥哥,汤姆·汉隆(Tom Hanlon)。简而言之,产生期待、接着颠覆它们,是麦克多纳的招牌策略。在层层的逆转中,场景从温暖和敏感迅速转变为残酷。它们时而残忍、时而温柔、时而滑稽;接着又是悲剧和喜剧。麦克多纳就是这种突然彻底转变的大师。他的专长就是从观众脚下(或座位下)拉出地毯。看看琼·菲茨帕特里克·迪恩(Joan Fitz Patrick Dean)在《伊尼什曼岛的瘸子》一书的结尾是怎么说的:


《瘸子》的结局或许是麦克多纳过山车式逆转的最好例证。在最后的两个场景中,观众和角色被给予不同的信念,即比利在好莱坞(Hollywood)死于肺结核;比利并没有死在好莱坞,他回来了,因为他爱伊尼什曼岛和这的人;比利在好莱坞失败了;比利得了肺结核;比利的父母为了支付他的医疗保险金而自杀;比利的父母试图淹死比尔(Bill),但是约翰尼·帕特尼克(Johnny Pateemike)救了他,并支付了他的医疗费用;比利要淹死自己;比利和海伦要去散步。尽管比利得了肺结核、命不久矣,但《瘸子》在此时结束了,这可能是该剧中最快乐的时刻。


正是这种闪电般的情节突变标志了《枕头人》的结局。在卡图兰临死前最后几秒钟所想象的故事里,他意欲推翻迈克尔对枕头人寓言的反应;他打算想象自己的作品被销毁。然而就在他能够想到这种想法之前,一颗子弹突然摧毁了他的大脑。卡图兰通过这种他从来没有做过的叙述姿态想要说什么——至少从字面上,在他自己的声音中?或许这种美——或者从快乐的角度来解析的美的经验——永远无法证明它所产生的和/或者它所激励的苦难是正当的。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枕头人》让人回想起一个关于邪恶的哲学问题。全能的上帝如何能允许世界上有邪恶呢?答案通常是从对邪恶的宽容将会得到什么的角度来回答的,否则可能无法得到。例如,邪恶可能是自由意志的代价——也可能是诸如自我牺牲等美好的道德姿态的代价。同样地,迈克尔认为,苦难和死亡,哪怕是孩子的苦难和死亡,可能是卡图兰近乎完美的故事存在的代价。通过拒绝枕头人提出的请求,迈克尔表明他愿意付出这种代价。


另一方面,卡图兰希望他的故事被销毁。推测起来,归根结底,他不认为以美丽的故事和/或它们灌输给观众的快乐的形式所取得的文学成就是重要的,重要到足以冒着鼓励邪恶的风险。或许卡图兰也担忧,如果美的一种功能是安慰,正如丹托所认为的那样,那么在他展示对孩子的暴力和虐待中,美被调动的方式可能是有问题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使我们与这种罪行和解的行动本身在道德上都是有问题的。也就是说,如果美具有修辞的功能,它就不应该是邪恶的共犯,或者通过煽动邪恶,或者仅仅只是通过使我们与之和解。


然而,麦克多纳是否赞同卡图兰的观点是不清楚的,因为麦克多纳还有一个情节突变藏在他的袖子里。警察埃里尔没有把卡图兰的故事烧掉,而是令人难以理解地将其放入了卡图兰的档案里。这部戏的最后几句如下:评论了埃里尔的行为,是这样说的,“这一变故(将小说稿件放进档案箱)搅乱了作者原本时尚的悲凉结尾,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它多少保存了这一事件的精神本质。”因此,即使卡图兰打算以一种方式结束他的故事,这种方式暗示了某些故事所挑逗的不道德的风险不能因为它们所维持的美而被证明是正当的,麦克多纳也结束了他的故事——前述的事情——以一种将会得到迈克尔的赞成的方式。


总之,在《枕头人》的结尾部分,麦克多纳对文学之美与邪恶之间的关系提出了相互矛盾的观点。一方面,文学之美被认为是一种可以容忍的、与邪恶的交换,在这种情况下,美使我们与邪恶和解,或者甚至激发了它;另一方面,通过希望他的故事被销毁,作者卡图兰表明了美不是邪恶的理由或补偿,或者还表明了审查(销毁)像他这样的故事是正当的。然而,很难自信地说麦克多纳究竟支持哪种立场,因为它们如此迅速的紧跟着彼此,以乒乓球截击的速度相互抵消。


当然,这就迫使反思的观众疑惑麦克多纳究竟站在哪边,这又反过来需要我们的解释。但是,麦克多纳已经留下了他的意图的迹象,即争论的双方都有大致相同的分量。结果就是,如果有人支持一种立场胜过另一种立场,那么很可能是你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而不是该剧的剧本,引导你得出了你的结论。因此,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人们就会被促使去反思相关的辩论——实际上,把它们放在内心深处,在思想的法庭上排演双方的长处和短处。也就是说,麦克多纳相当巧妙地运用了他的情节突变,以激发深思熟虑的观众内心的哲学沉思。


▲  《枕头人》作者:马丁·麦克多纳(Martin McDonagh)


换句话说,通过运用他独特的风格逆转策略,麦克多纳致力于引起他的观众的哲学。在《枕头人》的最后几分钟,麦克多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堆砌了矛盾的(或者,至少是冲突的)论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把它们推给观众——据此,让人对作者的观点产生了一种困惑,而这种观点需要解释。在这种情况下,解释的方案激发了观众对哲学的兴趣。


因为,既然一种停留在对《枕头人》“细读”范围内的解释不能够解决麦克多纳使我们所面临的明显的“矛盾”,所以我们就必须设法在我们思想的“剧院”中独自上演这场辩论。决定这些故事是否是正当的,变成了我们的责任。


《枕头人》是一部关于故事叙述和剧本写作的戏剧,就像阿莫多瓦(Almodovar)最近的《破碎的拥抱》(Broken Embraces)那样无情,后者是一部关于电影制作的戏剧。此外,麦克多纳通过一系列策略,包括令卡图兰的故事与麦克多纳的散文进行无缝融合的方式,将自己的实践与卡图兰的实践联系起来。因此,正如我们对卡图兰进行评断一样,我们也应该对麦克多纳进行评断。跟卡图兰一样,麦克多纳擅长于心怀暴力,满足观众对返祖性的杀戮欲的喜好,这本身就是一个道德上有问题的事业,为出售杀戮的野蛮文化做贡献,同时也甘愿冒着被易受影响的观众模仿的风险,要是只被像迈克尔这样“受过伤害”的人模仿就好了。


《枕头人》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寓意深远。换句话说,它的寓意适用于任何地方。这是麦克多纳所追求的目标具有哲理性的一种方式。此外,他的主题可能是文学哲学中最古老的问题——文学的正当性问题。这个主题与麦克多纳有关,特别是因为他在戏剧中所使用的极端暴力以及他描绘它的方式。有时,它是如此的过分,以至于变成了喜剧;它产生的是笑声而不是反感,让人回想起塔伦蒂诺(Tarantino)的《低俗小说》(Pulp Fiction)中的闹剧情境。但是这种对人类苦难的无情嘲笑真的能在道德上被接受吗?


在其他时候,就像卡图兰在《枕头人》中那些看似天真而又无曲折变化的故事所例证的那样,麦克多纳对暴力的再现以其寓言式的结构达到了高度的文学之美——它们的叙事节奏就是如此,一切都恰到其处。但是,考虑到文学潜在的危险力量,以及它在多个层面上与邪恶的频繁联系,这种美是否足以证明它们的存在是正当的?


这些是迄今为止麦克多纳的所有作品中所提出的问题。《枕头人》不仅向我们呈现了麦克多纳到目前为止(所写的)最不正常的家庭,还向我们提供了他到目前为止对自己的实践的最新反思。这是一种总结——一种临时报告。


然而,它并没有直接给观众提供一个结论,而是吸引我们参与到讨论中。通过在该剧结尾处运用其中一种他特有的闪电般的逆转手法,他让深思熟虑的观众对作者对虚构暴力的正当性的观点感到困惑。这也反过来召唤我们去解读这部戏,以便挖掘出麦克多纳的立场。但是这个文本低估了我们对麦克多纳在这些问题上的信念的感受。就像许多苏格拉底式(Socratic)的对话那样,这让我们只能靠自己从哲学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这似乎是特别合适的,因为我们在凝视一系列最邪恶的事件的再现的过程中,已经享受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审美魅力。


毕竟,没有我们,就将没有大木偶戏剧(Grand Guignol)。


 ▲  《枕头人》剧照(来自网络)

(本文译、校者单位为上海戏剧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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