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过时的酒店

眼下正处日本观光的黄金时代，东京的酒店业竞争也变得格外激烈。为了对抗新酒店，大家都在想法进行改造，突出特色，就连丽思卡尔顿和文华东方这些仅仅在东京开业数年的高级品牌，也在对客房进行重新梳理，争取留下忠实的客人，吸引到持币观望的潜在客户。

不过，流行总是会变，对于现存的老铺来说，也许能留下一些超越「流行」的传统更为重要。或者说，这种不追求流行，只有老铺才有的特点和氛围，正是酒店赖以为生的支柱。

改造前的大仓自不用说，说到超越流行的存在，我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神田骏河台的酒店「山之上。」

PART I 文豪的秘密基地

书店、大学、乐器店，普通观光客一般很少会来的御茶水，是东京文人和学生聚集的地方。如果不是特地去找，恐怕很难知道这条热闹的街区还有一家60多年历史的西式酒店，就静静地矗立在骏河台的山顶，守护着这条热闹的文化街。

沿着坡道向上，四周变得越来越安静，当出租车停在小小的玄关前，上年纪的bellboy如同洋馆的管家般悄然现身。瘦小的身材，没有高级外资系酒店门童的英气和爽朗，默默地拎着行李前往前台，确认预约姓名后，挤进勉强能装下两人的电梯，将我引向今日的房间。

「这间房请问可以吗？」

「没有问题。」

「请您先休息，稍后会送来热茶。」

过去被带到房间时，川端康成面对门童的问话总是默然不语，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对方作为回应。这间有35间房间的酒店，创业于昭和1954年，曾有过多位文人墨客投宿，三岛由纪夫、松本清张、井上靖、池波正太郎、田边圣子都是这里的常客。因为山之上酒店紧邻神田，有很多出版社，对于作家们来说，这间酒店是促使他们尽快完稿的「软禁场所」。

此时年轻的门童推门进来，奉上茶和点心，酒店送上welcome drink毫不奇怪，而山之上的茶点组合更加近似于日本旅馆，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有一种亲切和素人感，坐在复古的沙发上慢慢品茶，比起投宿酒店，有种下榻日式旅馆的自在。

「要帮您把床笠去掉吗？」

「唔……那么就拜托了。」

「您想睡哪边的床呢？」

「……靠窗户的。」

「好，就是里边那张吧。」

门童小心地处理完工作后离去。这间房间是406室，为山之上酒店的3间特别室之一，只接受电话预订，不能在网上约。房间最大的特色是有一处小小的日式庭园，因此过去颇受作家喜爱，在这里赶书稿，疲劳时去庭园稍歇，作家们在阳台上卷着烟卷，享受这东京都内宝贵庭园的光景，仿佛已在脑海中描绘成册。

房间绝对称不上时髦，陈旧的设施和淡绿色的内饰，大概不符合年轻人的审美。设施虽旧，但各处都打扫得十分干净，很快便安心下来，适合在这里潜心创作。空调的默认温度是都内极为罕见的30度，大概这也是酒店受到老年人青睐的证据（笑）。

「没想到东京都内有这样安静的酒店。设备充足、清洁程度突出，不过于有名，也不过于流行，服务虽然有点门外汉的感觉，但这种程度刚好。」

三岛由纪夫首次投宿山之上酒店时写下的这段感想，大概能引起喜爱这里的人共鸣，酒店的设计和舒适度固然重要，而某种让人像在自家般安心居住的空气感，则是加固酒店和客人间联系的纽带。

PART II 西式酒店日式内核

为了打入日本市场，外资系品牌大多会在东京的酒店中加入一些日本元素，有些是流于表面的，也有像柏悦那样，会考虑日本人的使用习惯，在内在而非外表下功夫的例子。

作为日本人创业的西式酒店，山之上则是在西式酒店的外表下，隐藏着浓厚的日本传统因子。art deco风的大堂内，铺着厚重的深红色地毯，家具大多为深色木制，几张皮沙发在餐厅和大堂的连接处排开，这里即是等候区，亦是咖啡厅。无论沙发还是旁边的桌子都供客人随意使用，读书也好谈话也好，并不是坐下就要点东西。几盒火柴摆在吧台一角，供吸烟者自取，想要点东西时轻轻招呼一声，工作人员便会过来。

前台的构造是昭和时代常见的，工作间处于开放状态，像是邮局或者旅馆的账房，有着现代酒店不常见的氛围。如果行李不多，不妨试试爬楼回房，虽然酒店在1980年经过重新装修，但中间的楼梯间还是完全保留着战前的风格。本馆内部的家具灯饰整体已经陈旧，但诸如cassina的沙发，FLOS的灯具等欧洲品牌还是被广泛地使用于公共空间和客房中。

山之上酒店的旧建筑由wm.vories设计，他以传道为目的来到日本，后来成为建筑师，在日本多地留下其作品。在vories设计的神户女学院度过21年的内田树，对其有如下评价：

「vories的建筑并不追求造型上的美，在里面生活才会明白其价值。持久地激励、治愈、守护住在里面的人，这是他所信奉的东西。」

正如内田的分析，很多人对其建筑都抱有这样的看法，但也正是因为这种难以定义的主观因素，让他的成就在建筑史上难以准确评价。我想这大概是其过去传教士的身份，让vories看重环境对人精神上持续的影响。

这座建筑在二战结束时曾被美军接管，作为女兵和家属的栖息地，当时名为hilltop hotel。当酒店的第一任老板吉田俊男接管这里时，根据这个英文名字，他最终在「丘之上」和「山之上」两个名字中选择了后者。

PART III 传说的餐厅、传说的职人

尽管大部分人可能从来没考虑过住在山之上酒店，但这间酒店的名字在日本旅行者的圈子中却不算冷门，原因在于酒店附设的天妇罗餐厅。

「你小子以后就是和食部的脸面了！」

23岁的近藤文夫被酒店创业者吉田俊男指定为天妇罗餐厅的料理长，已经是50年前的事情了。

凭借自己独特的技术和眼力，近藤20年来服务着诸多东京的大文豪们，随后开设了自己的餐厅「近藤」，成为东京和食界的代表性人物。

过去，山口瞳经常会来406室小住，然后去吃天妇罗，第一次到店时，他惊讶近藤文夫会把自己的食材施以特别的刀工，以便更容易入口。山口瞳的牙有些问题，酒店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这一点，然后写了便条给近藤。

另一位在此长期工作的著名职人深町正男，他店铺「深町」的招牌字体，则来自吉田俊男当年写给深町本人的书信中。

「一流的食材到第二天就变成二流，第三天则是三流，所以所有的食材都要用当天的新鲜货。」

在餐厅的价格并不那么离谱的时代，吉田俊男主张主张只使用当日的新鲜食材，据深町正男回忆，这一举措还是相当有魄力的。「他想建立起一个足够高的标准。」

山之上天妇罗的套餐有多个选择，区别主要在于虾、鱼和蔬菜的比例。

以太白胡麻油来炸，油分控制得很好，最后选择主食时，没有要天盖饭或者天茶，选择了天バラ盖饭。里面不加酱汁，将素材和饭混合后只放盐，料理长本人也赞赏了这一选择，「因为店里上年纪的客人比较多，所以这个人气最高，现在也算是招牌料理。」

作为东京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池波正太郎在弥留之际时，想要再吃一次山之上酒店的天妇罗。

得知此事后，年少时便受到池波照顾的近藤在服务客人间歇，以相对好消化的食材炸出一小份天妇罗，悄悄叫人和米饭一起送到医院。

「这不是什么奢望，因为他（池波）是江户之子。」

注：江户之子指在东京下町诞生长大的人（而池波正太郎则严格地将其定位为至少三代），天妇罗则是在下町所流行的，东京代表性食物。

PART IV 超越流行的存在

坐在地下一层的法餐厅lavie时，往往是早餐时间。

白色的桌布，银制餐具，穿着雪白制服的工作人员，从木制的厚重感中暂时跳出，早上的心情也随着这纯白空间变得更为轻盈。

不远处坐着一位阿姨，向年轻的侍者不断抱怨：「昨天面包烤的过头了，这个水果我也不想吃，太凉了，唉，怎么没有事情是对的啊。」

侍者低着头微笑着，说会把这些传达给后厨。

「不用了，我就是发发牢骚，能做对的话，他们早就这么做了。」

阿姨好像是没有人陪，所以一直在向小伙子抱怨着，这个男孩也一直保持倾听的状态，他无法说出一句像高级酒店的专业人员那样，可以平息客人怒火的话，但似乎阿姨也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已。

想起了三岛由纪夫说的，这间酒店的人员都有着一丝门外汉的感觉。

不过，这也许是酒店令人喜爱的地方也说不定，山之上酒店的常客，作家常盘新平曾写到，常客们都喜欢在4、5月住在山之上酒店。

「一住进来就会叫客房服务，不久，就会听到咚咚的敲门声，脸上泛着红晕的年轻女孩端着托盘进来，无论是用词还是动作都很生硬。」

不用说这是春天刚入社的员工，各方面都很生疏，直到他们熟悉工作，脸上的红晕消失后，这些员工依然会保有一丝质朴感。

山之上酒店的人事部过去会去东北和九州招人，其中一个原则是，不要各方面都过于精致和干练的年轻人。因为朴素的人更符合公司的价值观。比起脑子和能力，诚意更加重要，这是吉田的想法，他并非想要省下人工费，在月薪2万的年代，吉田就拿出几十万日元给员工，让他们去欧洲旅行，住最好的酒店，去市场和商店，然后每天必须在最便宜的饭馆吃一顿当地劳动者吃的东西。让人在白纸的状态下去接触异文化冲击，理解和体验酒店的真正价值，然后在社内被熏染。

酒店的客人大多是40-70岁，这个年龄的人可以理解年轻人的紧张和朴素不失其纯真，也容易接受这种亲切无造作的氛围。

很多人喜欢不断住新酒店，形成一套标准后给酒店分档，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方式。但有时候慢下来，会理解更多内在的东西，就像山口瞳所说的，山之上酒店对他而言毫无疑问是最好的，而这个最好并不代表其各方面最优秀。

现在很少会选择御茶水作为东京的住宿地，但每年还是会来一次山之上，进入熟悉的玄关，沿着螺旋楼梯走向房间，一步步踏实向前，被独特的温暖空气包围着，在熟悉的城市内，也重新找回旅人的新鲜感。那种不随波逐流的稳妥与坚定，大概正是男人憧憬的生活方式，虽不能深植于日常，依然时而向往。

-fin-

文／周磊 专栏作者、撰稿人 

以发现能够实现理想生活状态的日本为主题，展开酒店、餐厅、旅馆等相关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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