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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不要提前练习沧桑

吕糯米 吕糯米饭 2023-04-30


1



1975年的秋天,台北。


一户朱姓人家院子里,新栽的一棵金桂才刚开花,正在台大念书的二女儿便抢新摘了第一枝去。待到放学,她携着这枝甜香,去学校对面一家民房的破楼上找朋友聊天。那女朋友长她8岁,虽是旧相识,但因着一段年纪差距,只当她是小丫头,并不说女儿知心话。


直到几年后,小丫头看了女朋友出版的新书,方知她彼时正苦于情劫,只不知那样一个秋天里的一枝桂花香,可否有助她在渡劫中能有一丝豁脱。


那女朋友萧丽红,初版于1981年的新书便是——


《千江有水千江月》。



此书一出,一时风光无两,不仅夺得联合报长篇小说首奖,更是风靡两岸文坛数十年。


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后,却是沉寂整整15年,作者再未有一字现于纸端。未免有人心里嘀咕“江郎才尽啦”,更多则是早已不耐烦的人三两散去。女作家还是低调,沉静,绝少曝光率,直到1996年才终于又有一部长篇《白水湖春梦》面世。


等得心焦的读者一拥而上,却大吃一惊。尽管萧丽红仍是那个萧丽红,“打滚一场,浑身无泥”,但萧丽红也已不再是那个萧丽红。这一次她将禅意和台语用到极致,文字精简、锋利、苍劲,字里行间无不彰显着寡情,清冷,零落,心静……


这一年,萧丽红46岁,桂花香了又落。


大家都老了。写书的人假正经,看书的人最无情。



2



若以钱锺书先生尖刻语,我最是那个吃了鸡蛋觉得不错、还硬要认识下蛋母鸡的那个人——读了萧丽红的书,忍不住四处找她照片来看。她实在低调,翻来翻去就这么小小一张,看着二十五六的样子,好年华正当时。


这个出生于台湾嘉义县布袋镇的女子,眉眼间天然清秀,丰唇圆腮却掩不住渔乡女的朴素憨直。戴个硕大眼镜,衣着也未见时髦,实在算不上漂亮。



不过,《千江月》里阿嬷说:


会生的生缘,聪明女子都是生缘不生貌。


这是从闽南一句老话来:生缘免生水,生水无缘上曲亏。意思是长得再漂亮,若命里无有好因缘,那真是亏大发了的事情。


可要从好因缘来讲,萧丽红似乎也没遇上。她五岁时父亲就因救火过世,寡母独立养育姊弟三人长大,家教极严。她念书并未太向上,从省立嘉义女中毕业后即北上到台北工作,后来定居台北,专职从事写作。


尽管萧丽红在生活上一贯深入简出,但她出名趁早,27岁就一炮而红。



3



这是1977年。


萧丽红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桂花巷》出版,又被改编为电影,拿了好几项金马奖,在台湾电影史上亦占一席。


可细看《桂花巷》的文本:


哎呀!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


整个故事、人物设定都宛如《金锁记》的脱胎,女主高剔红就是台湾版的曹七巧。她们同样出身贫寒,同样嫁入富家,同样婚姻不幸,同样与人暗通款曲,又同样是大女主,骨子里一股不信命的凛冽,就连书末情境——剔红临终时听到屋外风中阔雨丝,仿佛银龙掠过屋顶;七巧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也是异曲同工的富贵无常。



《桂花巷》如此笔法,正是当时台湾文坛模仿张爱玲的风潮的表现。


1960年代初,夏志清教授将张爱玲写进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之后“张学”便大行其道,效仿的作家不绝如缕,坊间甚至一度流传“张爱玲成了祖师奶奶”。



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


其时,祖师奶奶远在美国,她的前任胡兰成倒是在台湾。


本文开头有桂花的朱家,其主人——出版家、作家朱西甯听说此,立时动身找他,请他住到自己家:


我看不到张爱玲,能看看胡兰成也好! 


朱西甯(右)与胡兰成


从此胡兰成客居朱家,还办了一个类似国学私塾的小班,给一众青年讲文学,讲易经。


撇开政治不谈,老年的胡兰成依然英挺,干净,据说比马英九还要帅许多,常引得女学生争风吃醋。


台湾传奇朱家与胡兰成,一九七六年留影。后排左起胡兰成、刘慕沙、朱西甯;前排左起朱天文、朱天衣、朱天心。朱氏满门皆作家,小辈中尤以天文、天心更为出众。朱天心即是本文开头的二女儿。她的女儿谢海盟是《刺客聂隐娘》的编剧之一。谢海盟自认为自己是跨性别异性恋,喜欢女生,2017年进行女变男手术。


胡兰成喜欢散步,身后就总跟着一群穿高跟鞋、打扮入时的女生;衣服刚洗好晾干,就马上有很多女生抢着去叠;还有女生会做一些小菜送给他吃,尽管她们在自己家什么也不做,手艺都很差。


这当中有个女学生,更是特立独行!她常常大声背诵张爱玲的小说,试图用这一方式来吸引胡兰成的注意和青睐。


她,便是萧丽红。


这近似孔雀开屏般的招徕,后来沦为多少看客一呡茶一递口中的尴尬,就连本文开头说的朱家二女儿朱天心,和媒体说道时也无不暗含讥诮。而作为读者,我每思及此,都大捏一把汗,恨不能替她时时刻刻向别人解释。但解释什么呢,只好说天下的人、事谁又能十全,犯不着拎着道德大棒去穷追猛打。



4



而萧丽红也真是奇人。


只不过三四年时间,那样一个张爱的迷妹,就完全不再私淑张腔。从77年的《桂花巷》到81年的《千江月》,整个换了人间。


我上大学时,老师讲当代文学,说王安忆的一支笔最玲珑善变,可知青、可伤痕,亦可寻根、可海派,流行什么她便能写出什么,而且都写得典型、像模像样。反观萧丽红,她与王安忆差不多是同时代,风格虽不及王多变,但单单从《桂花巷》到《千江月》的大变迁,就足以让人叹服。


其人风骨中,自有一段古典端雅。


萧丽红自16岁开始读《红楼梦》,一边读,一边忽的想起6岁时,看到祖母绞了拇指般大的布,将它摊头痛药膏,贴在双鬓上:


咦!晴雯、熙凤不也贴这个的吗?



而《千江月》中,处处有红楼痕迹。


那贾府本是白玉为堂金作马,一朝家败,落了个树倒猢狲散;

而萧家是布袋镇大户人家,亦经历过荣辱兴衰;


林黛玉父母双逝,寄于贾府篱下;

萧贞观亦少年丧父,常借宿在阿嬷家;


大观园里,金陵十二钗争奇斗艳;

阿嬷家的伸手仔,也齐聚兄弟姐妹欢笑一堂;


贾家的灵魂核心贾母,精明睿智,宅心仁厚,无论是下人还是打秋风的刘姥姥,都宽以对待;

阿嬷亦是一家之主,满腔智慧,宽恕忠厚,借了蟾蜍一叶肝来为孙子治疮疔,还会给它缝上伤口放生;


宝玉第一眼见黛玉,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贞观见到大信,则是“直见性命”,“一眼万年”,世上竟有连字迹都如此相像的人!


宝玉说,林妹妹从不曾说些仕途经济的混账话,黛玉又喜又叹: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贞观和大信则是金风玉露,清朗相照,不仅心性相近,就连父辈给二人起的名字都是意义相联:“女有贞,男有信,人世的贞信恒常在……”



黛玉情痴,宝玉风雪狱神庙,她以泪尽还宝玉(绝非续书中宝玉你好的恶俗掉包计),宝玉出家,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贞观情苦,与大信因相似的骄傲自重而分离,困于情关不得解脱,最后在蚕蛾破茧成蝶时开悟: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怪道有人说,《千江月》就是一部乡土版的红楼梦。



5



可它在技巧上仍是寂寞的——


“叙事不够圆润,视角太过拘囿,气象不堪单薄。”


人们常常会拿萧丽红跟同时代的台湾女作家比,这一比,哎呀完蛋!气不足以胜朱天文,才不足以媲钟晓阳,摇曳多姿不及苏伟贞,也不会玩李昂的后现代花腔!


而生于眷村、执着于大江大海的龙应台这个真的汉子,更是批评《千江月》结构散漫随兴,写爱情矫情滥感,写社会片面光明,是本极其肤浅的书……阿弥陀佛,拿走快拿走~



且慢~


赫尔曼·黑塞不是也说,年轻人不依赖批判和负面的东西而生活,他们靠的是感情和理想吗?


说到底,抛去写作手法,《千江月》正是本少年书呀!


萧丽红写此书时大概25岁左右,正是涉世未深,不惹尘埃。我第一次读它也是这个年纪,初读惊为天人。文字好,意境好,古老中国的忠恕情分、攻守退让,人间相见唯有礼,端庄得要命,现时快餐消费、文化沙漠里哪去找?而通篇一股气韵更觉感同身受,恨不能立时把书中人拽出来,拜天拜地拜个把子,与之相惜。


我一直当它是个知己。


以致后来但凡遇见喜欢的人,便买一本送她/他,如此十余年,送出不下二十本。


今夏离京,不小心将书忘在妈妈家,到多伦多第二天便急急开车去另一个城市借了本来。之后又辗转买到本新的,夜夜放在枕边才安心。


但是,近日再认真读它——


完蛋!


哀哀给小谢发了条短信:


“好遗憾,原来……不过如此。”


书不过如此,更懊恼是,我原也不过如此。


又不甘心。对小谢发出灵魂三问:


你相信直见性命吗?

你相信一眼万年吗?

你相信灵魂伴侣吧?!


小谢照旧老实又直接:我不信这些个。直见性命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未必全是因为那个人,差一个钟头一分一秒都不行的。贞观和大信那个时代,在台湾嘉义的小镇,还是农耕文化为主,人的流动性很小,家族宗族是社会根基,这就注定了这种故事只能在这个背景下发生,清,浅,纯,尽管很美。


今日布袋镇



6



尽管很美,尽管明朗、清雅、高洁,但一旦错过时机,实在是忠粉如我,今天读到书中一些细节也要犯尴尬癌。


我终于真正明白,什么叫作timing很重要。人生真的是,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心境,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理解,人真的会在不自知中就改变。那些“我会永远永远怎样”的话,当初说时并不打算自欺欺人,可是回头一看自己都羞红了脸。


小谢说,这是因为长大了,或者,变老了。


是的吧。35岁以后,我就对自己没有三十几的概念了,好像一瞬间站到40岁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些年,人世间的壁已经碰过数不清几来回,那些碰过的壁耗尽天真,留下来的不是痂就是疤,再读少年书,只能不过如此。只好不过如此。


小谢没有接话,仿佛斟酌了一下字句,方说:那几年你写的字,每一个都闪闪发光。


唯少年才发光啊!画家刘小东在陈丹青家看到梵高初习画作,一个海边没有五官的小混蛋,他凑近脑袋很仔细地看,一脸痛苦,忽然就放低声音说:操,这幅画画得真好!毕加索说,我花了4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了一生时间,才能画得像孩子一样。更不要提王希孟18岁作千里江山,莫扎特11岁就写出第一部歌剧……霁月光风出少年,只有少年才有全息的超强感受力,这是铁律,管他伟大的艺术家,还是庸常我辈,都逃不过。


梵高《海边的渔夫》


而中年人,是世故、洗练、圆融的,是抄起手不露声色、冷眼批判的,是看到过去的自己会羞耻、不齿的,是要么笑笑别人、要么笑笑自己的。于是才有龙应台时时举着一把大刀(当然她好像就没有少女过),才有萧丽红到了《白水湖》,再也回不去25岁写《千江月》的那个秋天。


那,我还想再讲一个吴念真的故事。


同样是台湾作家,同样是讲爱而不得,吴念真讲出来我会笑。


1986年,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恋恋风尘》,改编自吴念真真实的生活经历。


他年轻时很爱的女孩子阿真,在他入伍时嫁给了别人,他又痛苦又生气,乱讲一通说要拿刺刀刺死她,吓得营长把他假期都取消掉。妹妹知道他和阿真的事,帮他寄小说投稿,就把他本名“吴文钦”涂掉,写了“念真”。登出来后他想改,报社嫌麻烦,说无念真,就是没有嘛,于是作罢。后来侯孝贤把阿真的故事拍成电影,大家就都知道。他太太气得要死,结婚后只要有人打电话说“我找念真”,她就说:“等下!”如果有人讲“我找文钦”,她就说:“你等一下哦。”(笑)后来重逢阿真,她命运不很好,他就借钱给她,帮她渡过好几次难关。有次两人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有熟人问:怎样,现在看到阿真,会不会心脏咚咚咚。吴念真说:不会啊,我现在看到她心想还好没和她结婚,不然会发现旁边睡了一只大象,会觉得很可怕——阿真后来变得很胖。


“因为很熟悉,所以非常亲近,可以开这种玩笑。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吴念真自己讲的这个故事,充满了人到中年的自嘲、放下和释怀。只是最后有一句,他说:


我一辈子没有拉过她的手。


权当是中年人的小可爱吧,滴水不漏中,不小心透出这样一丝没搂住的执念,也不坏。



7



最后,我还是想推荐今天的年轻人,有时间的话,或者可以读一读《千江月》。


你若从中读出韵味、读出动人、读出有情,当然最好,即便不能,你至少能从中照见自己,发现你正在经历的事情并非独一无二,当下折磨着你的、将来有一天你会认为很矫情、但此刻无比真实的思绪,也曾被别的人感受到过,那些青春的苦痛和煎熬,原来是人性中共有、相通的一个部分,在这场盛大的成长修炼中,你不是一个人。


这不能帮到你什么,但一定能让你好受些。


生活是一条河流。这个时代跑得太快,一切东西都在用加速度一日一日地告别,我很怕你还没跨过这条河、还没绽放自己的光,灵魂就老了。就像我生怕8岁的徐医生不再相信圣诞老公公真的存在;就像我没好意思跟小谢说,其实那一眼万年、直见性命,即便到了今天,我还是很迷信的。


你看,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愿你求仁得仁,尘尽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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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饭结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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