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先生交友往事
追忆梅兰芳交友往事
梅兰芳先生一生所交的朋友甚多,此文只介绍他与邓拓、齐如山、王生香三位的友情, 从中可以看到,梅氏从艺为人的种种值得学习的美德。
梅先生有一把自己绘画的戏曲人物画扇,他非常珍爱,因为这上面,不仅保存了一些戏曲资料,还保留了名人手迹乃至事迹。
还是远在1923年的旧历端阳,梅先生与国画大师陈师曾,京剧剧作家罗瘿公等人一道,在梅家共度佳节,陈师曾一时兴到,提议要梅先生画一幅扇面,以纪念这次相聚,罗瘿公也一旁怂恿,梅就画了扇面,并题字“师曾嘱畹华画”,在扇末又钤以“梅兰芳画记”印章。
这扇面画的是红黑脸的两条大汉,一是孟良,一是焦赞。他是按照当年著名京剧演员金秀山、李连仲二位扮相画成的。这画的下面,罗瘿公题了两行小注“吾谓孟良神似金秀山、焦赞神似李连仲,畹华却言:心中盖追慕此两人也。”这条小跋极为重要,它表明了梅画的人物,颇能“神似”,画境甚高,表明了梅对同行的前辈的敬重缅怀之情。
邓 拓
这把扇面在20世纪60年代初,由梅兰芳赠与了邓拓同志,他认为邓拓同志是个“红色才子”,愿意与他结为文艺诤友。当梅先生逝世一周年时,邓拓同志在《北京晚报》发表了一首题这扇的诗:“画扇流传四十年,孟良焦赞两前贤,分明记得知心话,欣见花开岁岁先。”
梅兰芳赠画扇与邓拓一事,绝不止是一段剧坛佳话,它反映了梅邓之间确实存在着浓厚的友谊,进而可以看出作为当时领导人之一的邓拓同志和艺术家们的相处又是何等的亲密、融洽甚至能成为艺术的知音,否则梅不会赠这把一直珍爱保存了几十年的画扇与他的。
梅兰芳与戏剧家齐如山齐如山在早年曾为梅先生编剧,对发展梅派艺术曾有过不少助益。齐如山生于光绪乙亥(即1875年),河北高阳人,清末京师译学馆出身。本世纪初,他从德国留学归来,在北京定居。他留德时就研究过戏剧,回国后仍爱看京戏。1912年,他在北京观摩了梅先生的演出后,很直率地对梅的表演提出了一些具体而又切实可行的改进意见,引起了梅的重视并表示钦佩,两人遂由此而结交成为知友。
梅兰芳与齐如山
到了1916年, 齐如山又与当时京华名流李释戡、昊震修、舒石父和原在南方的大银行家冯幼伟等人,组成了梅剧编剧集团,齐乃是其中骨干,他们每编一剧首先由齐构思,写好提纲,再与大家一道讨论,而后再由齐氏执笔写成定本。齐如山给梅究竟编了哪些剧本呢?外间猜测不一,但据梅的秘书许姬传老人说:“有这样几种:时装戏《一缕麻》,古装戏《嫦娥奔月》《黛玉葬花》以及《千金一笑》等。”这些本子,我大抵也都见到过,在结构方法、唱念安排上,较之那些老戏套子,确有创新, 演出也就有所改进,可谓是我国启蒙期京剧改革具体体现。
梅兰芳剧照
梅兰芳还曾与齐如山共同团结了余叔岩、张伯驹乃至戏曲史论家傅芸子等人,一道组成了“北平国(京)剧学会”;又一道开办了“国剧传习所”,培养了不少戏曲人才,突出的有刘仲秋、郭建英、高维廉等70余人,以后刘、郭、高三位都分别成为戏剧教育家、戏曲理论家和著名京剧演员;而在这个学会内,他们还共同出版了《戏剧丛刊》《国剧画报》,录载了大量海内绝无仅有的极为珍贵的戏曲史料。
1930年梅兰芳在美国
到了1929年,齐如山为了配合梅先生旅美演出的宣传工作,又协助编辑出版了一本论述梅派艺术的评论兼诗文集——《梅兰芳》,约有30万字, 附印铜版插图、照片多帧,是研究梅派艺术的重要史料;当梅剧团演出归国后,为向国内同胞作一报道,齐氏又介绍了梅氏在美活动情况,编著了《梅兰芳游美记》一书,同时, 又撰作了一本《梅兰芳艺术之一斑》专著,都是研究梅氏其人其艺的重要文献参考,后来他将这两本著作,连同他们《中国剧之组织》《京剧之变迁》《国剧身段谱》《上下场》等等合辑为《齐如山剧学丛书》,在梅氏的协助下,他是把我国京剧艺术加以系统化论述的最早之人,简直可以称之为开山祖师!可惜四十余年来,这些著作都未见重刊, 已成为海内书林之奇珍矣!
此外,他还为梅发表了不少具有真知灼见的剧评, 分析了梅的表演艺术, 十分坦诚地指出了梅的成就与不足,促进了梅派艺术的不断向前发展。齐氏对梅派艺术的宣传、推广乃至形成,都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今日研究梅派艺术的人,也是不应当忘记这位齐如山先生的。1948年冬,齐如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国民党挟持到了台湾,最终于1962年在贫病交加之中,遽然死亡于台北的一家剧场池座角落里,其身后之萧条,闻之令人鼻酸,而更加可惜的是他的学识、才华与精力,未能为解放了的新中国作出贡献,这真正是令人感到遗憾而又怅惘的事。
记得20世纪30年代初,梅先生曾到南京大华剧院(即今之八一电影院)演出,与当时南京许多名票均有所往还,并收杨宛农为门徒(杨解放后是上海戏校专教梅派青衣的优秀教师),那时候, 梅先生初识汪剑耘(汪于20世纪40年代即被江南人称“南京梅兰芳”),也很赞赏汪的艺术,但在这名票的圈子外, 另有一酷爱京剧且更精通声律的金陵著名古琴家王生香,对梅之艺技却别有见解,他认为梅虽生长于北京,但昆腔“唱口”,却是属于道地吴门叶堂一派的,有乾隆时金德辉大家之遗响,全系南昆韵味,清柔婉折, 风调清深, 声情并茂,其功力之深不亚于他唱京戏。这是当时南京、上海一带票友乃至曲家们所见不到的地方,可谓独具慧眼,而此事又很快为梅所知,并对王这番评论深表钦佩,于是二人从此定交。
梅兰芳先生的昆曲电影《游园惊梦》
王生香当时家大业大,南京城中银行、钱庄皆有不少存款,但其本人却不事经营, 只是日理丝弦于清凉山下一林屋深处, 悠然自得,少与人交,但20世纪30年代梅每次到宁,他都待若上宾, 优礼有加,甚至他还为梅剧团其他成员解决经济困难,如金少山要买大皮袄,手头缺少百来元银洋钿,经梅向王随意提及,王立刻就叫寄卖行经理,着人把大皮袄送到金少山下榻的公寓去了,故梅以为王对他诚然是一片高谊隆情,且纯系艺术知音所致,是他真正纯洁的友人。
王生香
时光一如流矢,瞬间廿余年过去。到1954年春,梅兰芳再度赴宁献艺,他一下火车便要找清凉山的王生香,但既无住址,又无此人的职业单位,实在难以寻找,但梅非要找到这位王翁不可,后来几经转折,终于通过公安分局在汉西门一贫民棚户区,找到了这位古琴家。可是他已沦为一枯瘦之老菜农了,只有一个女儿当小学教师,生活清苦已极。梅闻知此事,半晌无语,而后涔涔落泪。他说:“王先生越是处境很差,我越是要去看望他,我相信他不是个坏人。”梅即去看望了他,几次请他观剧,一再劝其将古琴技艺奉献出来。后来又推荐他到文史馆当馆员,有了固定收入,好安心研究琴艺了。而最为感人者,是梅赠送他300元时,用了戏剧性手法交款的,梅只说送了包点心请王尝尝,使王无意中收下。后来有人问梅何不明说是送钱呢?梅先生答道:“朋友穷了,挑明了给钱,他是不好意思收下的,要给朋友顾顾面子。”可见梅先生与旧友相处是何等厚道,其待友用心之善之诚,可谓今世罕有了。吾人漫忆及此,则不禁为之大生感慨。
(本文原载《民主》杂志199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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