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人与狼的寓言

作者简介

     从维熙（1933—2019年），河北玉田人，中国当代作家。曾任作家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中国作协第五届全委会委员及第六、七届名誉委员。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风泪眼》，长篇小说《北国草》《走向混沌》等。

看电视台重播美国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与狼共舞》,颇开眼界,原来茹毛饮血之狼,也能与人相依相伴。继而深想,《与狼共舞》是一部戏剧,是人类孟浪的童话寓言,那只狼是经过特殊处理而成为其中演员和道具的。而真正的狼,是出没于莽林和草原之中,它的皮毛与树皮枯草同色,以便于藏身和对其它善良弱小动物发动突然袭击。

记得,还是在母亲的襁褓之中,耳畔就有了狼的字眼。母亲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身子,一边唱那支十分古老的催眠儿歌：狼来了虎来了玛猴背着鼓来了我很害怕,便很快闭合上眼睛进入孩提的梦境之中。后来,背着书包走进庙堂改建成的城关小学,又从书本上学会了关于狼与兔的童谣。狼化装成美丽慈祥的外婆,来敲门时,总是唱那只千篇一律的歌：“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那些兔们便回唱道：“不开不开不能开,妈妈没回来。”

无论是那首儿歌,还是这首童谣,追根溯源,历史怕是十分遥远。从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刀耕火种,到人类进化到仓颉造字的男耕女织年代,说不定就有了这些童谣儿歌,但老祖宗把狼视若天敌,是有据可查的。《民俗考证》一书中言及,始自商周,舍外宅墙皆涂有一个大大的圆圈（像扩大了的阿拉伯数字的零）,即为防止夜间狼来叼食家禽之术。狼很狡猾,时刻防止跌入陷井与圈套,那大大的白色圆圈,就是对付狼们之巫术。这种巫术不因历史王朝的更迭而改变,一直延伸到20世纪。笔者诞生在北方的小小山村,在石头垒起的院墙之外,还涂有圆圆的防狼标志。这是以图象谱写的无声童谣和儿歌,其内涵和那些儿歌童谣一样,狼是无法驯化的生猛野兽。从国人的民间成语中,狼这个字眼为针砭之首恶。如“狼子之心”“狼心狗肺”“狼狈为奸”“引狼入室”……笔者在20世纪50年代风华正茂时,曾血气方刚地闯荡过东北大草甸子,在中国第一支垦荒队驻扎的茫茫草海之中,亲眼目睹过一则人与狼的故事：某日,一个垦荒队员在拓荒时,从一个荒芜的坟茔之中,掏出来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垦荒队长主张将其立即处决,以除后患，怎奈检拾回狼崽的那个小青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将其两个狼崽养于炕洞之内。他怕两只幼小狼崽受寒,有时还将其搂进被窝与其共眠。狼为食肉动物,这位男菩萨每天为其去寻找狡兔之类的动物,以解狼崽之饥。小小狼崽在其精心照料下,两三个月后居然长得膘肥毛亮,成了这位小青年的宠物。入秋时节的一天,当这位男菩萨去抚摸它的银灰色毛皮时,使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一只狼崽竟然对准他的手指猛地咬了一口,那锋利如刀的狼牙,几乎将其手指咬断。于是,在当天出现了以下一幕戏剧：那两只狼崽被捆绑于一棵柳树之上,那位曾抚养过它们的男菩萨,手指缠着一块手绢,抡圆了赶大车的皮鞭,狠狠地抽打那两只狼崽，他嫌皮鞭鞭梢不能消除他内心的积恨,便又在鞭梢上缠绕上铁丝,每一鞭抽打过去,那狼崽身上便立刻呈现出一道血痕……狼崽发出一声声嚎叫。围观的人则开心大笑。直到那两只狼崽被铁丝鞭梢抽到死为止,大草甸子才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那个养狼却又自食苦果的垦荒队员对我说：“狼就是狼,人和狼永远不能成为朋友,这是北大荒给我上的一堂哲学课。”其实,笔者目睹这幕戏剧,不过是东郭先生故事在世纪的续篇。深究其东郭先生故事的哲理内涵,并将其辐射于人生经纬,就会发觉其儆示意义,不仅仅限于人与四条腿的狼的关系,而可以将其纳入人与人狼的行为逻辑范畴。

人狼当然只有两条腿,并有人的五官和人的各种脏器,但由于其具有无止境的贪婪,像荀子主张的“性恶论”一样燃烧于心底的欲望无限膨胀,人是可以蜕化成为人狼的。春秋战国时的庆父,秦朝宦官赵高,女皇武则天时期因不断告密而受宠的来俊臣,唐玄宗时口蜜腹剑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以及后来几代王朝中的秦桧、严嵩、魏忠贤,直到浪漫帝王乾隆年代,因拍马奉迎有术而高升至军机大臣的和珅……无一不属于人面兽心的人狼之列。与其共事的贤臣良相一一包括昏庸帝王,无一不受其狼性之害。翻翻近代史,人狼足迹遍布字里行间,大号汉奸汪精卫由于惧狼而成为人狼,中号汉奸殷汝耕引狼入室,使日本鬼子得以顺利地马踏长城，至于众多小号汉奸们,则遍及中华大地各个角落,不计其数。之所以如此,还是自古至今,国人中太多了东郭先生。《与狼共舞》中之狼,虽然令人感到狼性与人性并存,但毕竟那是电影,而非实际人生；而人生实际生活中,人狼共舞与人狼相伴中,怕是需要那根皮鞭鞭梢上缠上铁丝的鞭子,并使之时刻成为自我儆示之剑,以防上当,并以之自卫护身……

（本文原载《民主》杂志199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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