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大先生,自然会想起他那桀骜不驯的眼神,整洁的长衫,好看的样貌,是的,好看—— “那年肖伯纳在上海见鲁迅,即称赞他好样子,据说老先生应声答道:早年的样子还要好。”(陈丹青:《笑谈大先生》)
大先生的好看,应该是内在的气质支撑,风骨与诗书,投射于外在的表现吧?寻常日子里,见到一些“不好看”的人,总免不了要想起大先生来,感叹:人老了,没有气质,真的没法看。
“鲁迅先生绍兴故宅的院落中,有一株四季桂,据说饱阅风霜,已有二百余年之久,从主干上生出三株六枝来,像是三树合抱而成的一株大树,荫蔽了整个院落,先生童年时,常常坐在这株桂树下听他母亲讲故事的。”(周瘦鹃《花前琐忆》)那么,先生便也是在这个院落中抄录古书,写下著名的那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书写着自己的寂寞的么?由此,首先便想到了他的《在酒楼上》来: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
接下去由看似漫不经心的景物描写,引出吕纬甫一段无可如何的意志消沉来。余生已可想见,今生怕是再无希望。写的别人,鲁迅其实说着自己内心的绝望和荒凉:“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先生通过细节描写烘托人物情绪的能力,无人能及: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地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地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
短篇小说中,印象较深的还有下面这篇同样以第一人称手法叙述的《孤独者》:“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服了。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我也不由地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多么沉重的悲哀,一个激进者走向毁灭的过程。主人公魏连殳和作者鲁迅一样,在那个时代,亦是个不甘平庸的知识分子,他学生物,教历史,爱思考,爱读书,爱写作,也因写文章而遭人攻击。最终,他走向了默默的、未能泛起丁点微澜的死亡。以上两篇小说,均为鲁迅先生于小说创作的初期,讲述自己和他人,即一群精神上不甘沉沦的知识分子,在大时代中的呐喊和彷徨,以及不得不面对的命运悲剧。
小说人物形象的多样,人物塑造的丰满,深刻而令人回味:《故事新编·奔月》中后羿的爱和乌鸦肉炸酱面留不住的嫦娥、《药》中看客冷漠地食用着夏瑜的人血馒头、《伤逝》涓生和子君无路可走的悲凉、《祥林嫂》那悠长绝望而令人难忘的絮叨、《阿Q正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散文的清新透彻,文笔优美,《野草》漫山遍野,《朝花夕拾》淡淡诗情;杂文的不留情面,解剖他人,解剖自己,解剖社会,解剖人性:《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且介亭杂文》等的辛辣呛人……还有记忆之中挥之不去的,譬如何首乌、百草园、三味书屋、北平笺谱、艺术设计、小说翻译、《中国小说史略》,等等。若论丰富,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更是无人能及。他愤怒,极少为自己;他揭黑描黑,乃是“爱之深,责之切”;他从不低头,是为了骨子中的人之为人的高贵、胸中的正义。他是深邃的,又是丰满丰富的,他是民族的脊梁。
从少年时候起,一本厚厚大大的《鲁迅全集》便陪伴着我,成长的岁月中,时时拿出来翻看。往后,见到好多研究鲁迅的书或者文章,依然会看、会买。然而,最好不过,还是读先生的原著吧?好多人,研究了一辈子鲁迅,却未能脱去一身的俗气、守旧和怯懦,这时候,仿佛见到先生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看,嘴角带着些些冷笑。我往往也只能低下头。
鲁迅先生逝去八十多年了,若先生地下有知,对于近百年来泼向他身上的污水、围绕着他的“捧”或者“杀”,或许只会轻蔑一笑,问一句:这个世界变好了么?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译书尚未成功,惊闻殒星,中国何人领呐喊;
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
——1936年10月,姚克与埃德加·斯诺共挽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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