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读名家 | 李泽厚: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大学时读《美的历程》,十分惊艳:“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的想象画像,它们展示的不正是可以使你直接感触到的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么?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冻、积淀下来,传留和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步走过的,便是这样一个美的历程。”
李泽厚先生的这本书先后买过不下五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献宝似地为朋友推荐的结果,便是从此再也收不回。
数千年的中国美学史哪。虽谈的是美学,但文史哲融会贯通,引人深思。
在中华美学史上,李泽厚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引领时风的一代宗师。
《美学三书》是由三本书组成的李泽厚系列著作。《美的历程》是其中之一,对中国数千年的文学艺术所作鸟瞰式的宏观美学把握,兼具哲学思辨,既是艺术史,亦含浓郁的诗情。本书在20世纪80年代初问世,轰动一时。学子几乎人手一本。它相当完整地把人本意识贯穿到对中国艺术史的描述中,一扫久积的陈腐,给中国文学艺术的研究带来了清新的气息,令人口齿噙香,可谓美的“苏醒之书”。《华夏美学》则从传统理论出发,比前书更为深入地谈论了华夏文化强调理欲交融的非酒神型特征。该著在“儒道互补”的思路下提出了“儒”所派生的“情本体”美学“乐感文化”,极大地拓展了中国美学精神的深度与广度。此两书构成作者中国美学史的内外(艺术史)篇。《美学四讲》是作者美学思想的系统论,通过“积淀”“文化心理结构”等话语,阐释了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观,构建作者的人类学本体论哲学,并回应国外各派哲学美学思想。
十五年前,李泽厚即以深厚的哲学功底,提出了中国现代化的“四顺序”说: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当时反对意见甚多,几乎到了被人围攻的地步。可是李泽厚至今还是坚持自己的“四顺序说”。
美国科罗拉多落基山李泽厚家中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冯友兰先生书赠的一副对联:“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在访谈中,李泽厚先生这样说:“儒学它不仅是学问,它是有关民族根本性的东西。我结合这个时代的特点来注释《论语》,并发表我自己的看法。”“中国文化要对世界起作用,恐要一百年以后。现在没法平等交流。即使是对中国极为友好对中国文化极有兴趣的人,他的思想的根本还是欧洲中心论。”
由此,可以看出,虽定居国外,先生依旧心系中华,并未退出中国及世界思想文化的舞台。他的学说,二十多年,并未过时。
正如评论文章所概括的一样:“李泽厚以其天才般的哲学智慧、充沛的思想爆发力、宏阔的历史视野、贯通中西的学术气度,建构起了一个集原创性、思想性、体系性、贯通性于一体的巍巍思想大厦,从而让中国声音远播世界,为人类未来提供了中国智慧。”或许,用先生那句话来说再合适不过:“该中国哲学登场了。”
中国哲学不仅仅包含理性,还兼具感性,是诗意的。对于此可以由李泽厚先生《哲学探寻录》中的一段话来看:
慢慢走,欣赏啊。活着不易,品味人生吧。“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一点也不寻常。即使“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它融化在情感中,也充实了此在。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死亡,克服“忧”“烦”“畏”。只有这样,“道在伦常日用之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离的精神、不动的理式,而是人际的温暖、欢乐的春天。它才可能既是精神又为物质,是存在又是意识,是真正的生活、生命和人生。品味、珍惜、回首这些偶然,凄怆地欢度生的荒谬,珍重自己的情感生存,人就可以“知命”;人就不是机器,不是动物;“无”在这里便生成为“有”。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对哲学有这么大的兴趣,则大概与自己的个性、气质、经历……有关吧。我还记得十二岁上初中一年级时的‘精神危机’,想到人终有一死而曾废书旷课数日,徘徊在学校附近的山丘上,看着明亮的自然风景,惶惑不已……”
也翻出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来对照着看。
《美学三书》着重于大的美学体系的构建,那么宗先生的“散步”,更着重于个人的微观观照,闲适舒缓,诗意盎然。
文品如诗品。“花开无言,人淡如菊”“遇之自天,泠然希音”,淡然明镜之素心,才会有空灵之文。
一切艺术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趋向于玉的美:内部有光泽,但是含蓄的光采,这种光彩是极绚烂又极平淡。
从魏晋六朝起,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认为“初发芙蓉”比之于“错采镂金”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
中国诗人多爱从窗户庭阶,词人尤爱从帘、屏、栏干、镜以吐纳世界景物。
人们把大自然吸收到庭户内。庭院艺术发达极高。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
“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王维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陆放翁
“帆影多从窗隙过,溪光合向镜中看。”叶令仪
深广无穷的宇宙来亲近我,扶持我,无庸我去争取那无穷的空间,像浮士德那样野心勃勃,彷徨不安。
再回到李泽厚,对于“文章上的追求以及其他”,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是“一、没有新意就不要写文章;二、不为名利写文章。”
李先生、宗先生老辈学人,思想之外,还有过硬的学术功力:英姿勃发,才气逼人,以及不为功名利禄折腰的气节。而今,这样的人难找了——即内心极为丰富但表达时却近乎“刚毅木讷”的人,“生活还是要有一些责任感为好,自己享受并不最快乐。”翻开“某些”研究论文,要么诘屈聱牙,故弄玄虚,要么语焉不详,不忍卒读,而我们中华民族语言的优美,思想的深邃,生活的诗化,却是让人悠悠怀想的永恒——
“那么,从哪里起头呢?
得从遥远得记不清岁月的时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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