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小抖乱和他的销魂通讯录
昨天我无比热爱的@畸笔叟 老师发文研究沪上的“老逸客”和“小抖乱”,想起我也曾写过“小抖乱”的故事,不如旧事重提聊一聊好了。
“小抖乱”这个词,现在上海话里还在用,用来形容吊儿郎当又嚣张跋扈的小混混,一般写成“小透卵”。这个“透”字,实在应该写成“抖”,@畸笔叟 老师曾写过专文考证“抖”字,“抖乱”的抖,和“发抖”或“精神抖擞”的抖,字形相同发音却不一样,这里的“抖”发“透”(第三声)的音,比如衣服上沾有灰尘(吴语叫蓬尘),甩衣服的动作就叫“抖(透)”。还有类似挖掘的动作,比如抖抖松、抖饭,都发“透”的音。有个略带颜色的谜语:“老头子撒尿”,打一台湾作家名字,谜底是:琼瑶。甩,挖掘……恕我不再详述,只能请大家自行脑补。至于“卵”字,终究老法人含蓄一点,就用“乱”字代替。“抖乱”这种状态大多用于年轻人,“小抖乱”多,“老抖乱”好像很少。一把年纪还在那里抖,要去检查前列腺了。
叶澄衷(1840-1899)
“小抖乱”在老上海,是某位富家公子的专用外号,这位“小抖乱”的始作俑者叶仲芳,堪称当年上海滩的超级“富三代”。他的爷爷,是上海的“五金大王”、大慈善家叶澄衷。
如今虹口唐山路的澄衷中学当年叫“澄衷学校”,胡适、倪征燠、竺可桢等众多近代名人都是该校校友,澄衷学堂的创办人就是叶澄衷。叶大老板出身不过是个摇舢舨的工人,十七岁那年突然成了暴发户,故事甚至上了《清史稿·孝义传》。叶澄衷发家的故事颇为传奇,说的是美商洛克菲勒财团在华代理人在上海乘坐叶澄衷的扁舟渡江,失落一只价值连城的公文包。叶澄衷几天不做生意等候失主,失主领到公文包后,见支票、公文俱在,当场酬以巨款,被叶澄衷谢绝。老美惊奇不已,慷慨出资帮助叶澄衷经商,由此赚来“第一桶金”。类似的故事听过很多,我猜测富商在资本积累阶段多有不足为外人道者,所以愿意讲一点老少咸宜却又曲折离奇的故事,一来二去,这些故事就难免雷同了。总之靠着美国人的投资,叶澄衷发了。几十年经营下来,叶澄衷成为上海首富。到十九世纪末他拥有资本约合800万两白银,相当于当时清政府年度财政总收入的十分之一。
澄衷学校
宁波人是以节俭甚至抠门著称的,叶澄衷虽贵为首富,但还是保留了宁波人的这个特点。据说他一辈子都穿老布衣服,唯一一次破例穿丝绸,是穿朝廷的官服拍照片。发财之后一直积德行善,但老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叶澄衷的后代争气的固然不少,但叶仲芳这一房就不大灵光了。
叶仲芳大名叶谋棠,号仲芳,年纪轻轻就在上海社会做出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在社会上得到一个外号:“小抖乱”。这个外号谁给他起的,已经无从考证,总之其为人荒唐不经,是出了名的。陈定山先生的《春申旧闻》中说:“……(小抖乱)好驰快车,自御之,左坐舞女,右插一长柄鸡毛扫,风驰电掣而过五都之市,遇红灯皆不停。巡捕知为小抖乱,亦目之而不敢奈何。”左手一个舞女,右手一柄鸡毛掸子,碰到印度巡捕红头阿三还要开打,在当时的上海,堪称奇观。每天收到“抄报单”一大叠,自有人给他擦屁股。
“小抖乱”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时常让人啼笑皆非。音乐家黎锦晖在文艺圈子里出名吝啬,凡吃必到,但自己从不请客。叶仲芳看不过去,有一次以黎锦晖的名义发帖请客,又以自己的名义发请帖给黎,席设当时上海最好的西菜社倚虹楼。酒足饭饱客人纷纷向黎锦晖道谢,管事也来找黎“埋单”,黎情知不妙,急问叶“不是你请客吗?”叶掏出一张请帖,主人名字“黎锦晖”三字。此后再有饭局,黎锦晖必先问明是谁请客。
黎锦晖(1892-1967)
叶仲芳是闻名的富家阔少,又长得一表人才,“潘、驴、邓、小、闲”五个字,无一不齐,因此在花间猎艳无往不利。叶仲芳喜欢拍照,他有一本皮质封面的“通讯录”(address book)一册,每位和他春风一度的女子,都有名字地址记录,附带照片一张及某处毛发一根。若干年后看新闻,本朝有官员某人,贪腐案发后罗列证据,竟有“小抖乱”同样的癖好,可为潘光旦先生译注《性心理学》提供当代例证。
叶仲芳原配是吴门绅士陆翥双的女儿,后又恋上辣斐舞厅的红舞女陆小妹,原配夫人委托律师提起离婚诉讼,小抖乱自然败诉,需付给赡养费若干,那时叶仲芳已经外强中干,连赡养费都拿不出,法院只得改判徒刑,小抖乱为此吃了一年牢饭。
当年的辣斐花园舞厅
叶仲芳染有毒瘾,抗日战争期间家财败尽,不得不加入国军从戎,当起了大头兵。小抖乱人聪明,中英文都很好,不出几年在国军中升到少校军衔。但最终毒瘾害了他的性命。抗战胜利后,他随驻军在印度加尔各答停留,当地出产上好鸦片,触发小抖乱旧瘾,于是偷偷地吸将起来。事情暴露后,将以军法处置,叶仲芳不想蒙受公开审讯的耻辱,便在监所服毒自杀。军方上层对他倒很同情,只说他是因公殉职,骨灰由战友带回上海交给陆小妹,这位舞女对叶仲芳颇有情义,为他在万国公墓买了一个墓穴,了却一段情缘。
正所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小抖乱年少时荒唐不羁,行事不以规矩,日夕趋车走马,与市井狎媟,家财散尽又染上毒瘾,最终身死异国。从大节而言,他参加了抗日战争,算是个“抗战老兵”,如幸而不死,大阅兵时还能领取一份补贴。身后事虽然萧条,但也有红颜知己料理,颇有“奉旨填词”的宋朝词人柳永之风范。只是没过几年换了人间,叶仲芳在虹桥公墓的那一抔黄土能否保留尚未可知,冯梦龙《喻世明言》中“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浪漫故事自然无从上演。只是不知道小抖乱的那本销魂通讯录,最终去了哪里?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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