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人品”
不知什么时候起，“人品”一词的意思在年轻人那里变了。举例而言今晚有利物浦的球赛，一般来说支持利物浦的球迷都要摇旗呐喊，偏偏现在很多年轻人会在社交平台采取谦虚甚至谦卑的态度：“求轻虐”，“我们就一保级队”……刚看到这些说辞我很纳闷，时间长了才知道这是一种新的人生态度：攒人品。“攒人品”深一层的心理动因是“人至贱则无敌”，我已经跌到地上了，“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对这种“人品”观，我由不适应到适应，再到自己也低调攒起“人品”来，算是对年轻人世界的一种迎合和融入吧。今天想起说“人品”，因为不久前到上海博物馆参观了名为“丹青宝筏”的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关于董其昌，关于董其昌的人品，以及“人品”之于当今社会世道人心的影响，不免生出一些感慨。
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
董其昌何许人也？明朝时松江府上海县董家汇人，家庭地址大致在现在闵行区的马桥。古代人称呼起来没有连名带姓叫的，他字玄宰，号思白，也号香光居士。现在当然都叫“董其昌”了。董其昌身份是退休的朝廷命官，家里又是大地主，为人处世则是明哲保身、八面玲珑，一生大多数时间从事书画创作，一部分是临摹古人的绘画和诗帖，一部分是自己创作。虽然一直强调“以古人为师”，但董其昌在临摹作品时加入了自己的“再创作”，不管是书法也好，绘画也好，经他一写，总是别开生面，字还是那几个字，但形神都有了变化。董其昌在世时，已经是“片楮单牍，人争宝之”，死后更是被美术史、书法史同时认定为划时代的人物，认为他的出现，奠定了之后近三百年文人书画的格局。对董其昌的评价，袁宏道是这么说的：“不佞尝叹世无兼才，而足下殆奄有之。性命骚雅，书苑画林，古之兼斯道者唯王右丞、苏玉局，而摩诘无临池之誉，坡公染翰、仅能为枯竹巉石，不佞将班足下于王苏之间，世当以为知言也。”把董其昌奉为书画双绝的“兼才”，超过了王维和苏东坡。
董其昌自画像
笔者虽不善丹青，小时候倒也拜师学过字，“曼卿之笔，颜筋柳骨；散落人间，实为神物”，一直奉为圭臬的。董其昌是谁？老师不教，书上没写。直到过了很多年，早就笔墨早就生疏了，才从各种渠道知道这位明朝的大师以及他的作品。为什么我们这代人和董其昌擦肩而过呢？也许，就要从“人品”两个字上头找答案了。
但肉眼不见耳
王羲之“行穰帖卷”题跋
陈继儒、吴廷、董其昌
据说，董其昌此人为人处世极为精明，仕宦生涯三进三退，“陈力就列，不能则止”。其实董其昌生活的年代是明朝万历、天启、崇祯年代，朝廷党争激烈，政局动荡飘摇。董其昌虽然官高爵显，但却是幼时家寒的穷出身，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争斗中，以自我保护为宗旨未尝不是明智之举。无论东林也好，阉党也好，终究是在用身家性命相搏。董其昌任选其中一条，都可能牺牲掉。后来写明史，也许上忠臣传，也许进奸佞传，无非是百十多个名字中再多一个（还未必能写得进去）。而他选了另一条路，由此书画史开三百年之新生，谁能说这不是条正确的路呢？
还有就是那件著名的“民抄董宦”事件了。说的是董其昌的儿子抢了佃户的女儿给董其昌做妾，此事被艺人编成故事到处说唱。传言这部说唱是秀才范昶所写，董家责问范昶，秀才予以否认，并到城隍庙发誓赌咒。不料发誓后不久范秀才就暴病身亡，引来范家人穿着丧服到董家哭闹，又有传言说董家把范秀才家女眷的衣裤脱了……事情终于发生了质的变化，松江府的读书人围攻董府，几百间雕梁画栋的舞榭亭台被付之一炬，董其昌的书园楼也被烧毁，手书的“抱珠阁”匾额沉入河底。董其昌逃到苏州等地避难，半年以后才平息下来。这样说也许复杂了一点，简短截说就是董其昌的家人强抢民女引发了人民群众的起义，捣毁了他的宅子，正义得到声张，董其昌惶惶不可终日逃跑了。
有了这么一件事，董其昌就算是有了历史污点，再也抬不起头了。尽管有人写文章为董其昌叫屈，认为事情的起因是他在担任湖广学政时没给权贵办成事情，有人唆使不明真相的群众打土豪，《明史》就是这么写的。但也有人说清朝皇帝喜欢董其昌的字，《明史》是在为他开脱。不管怎么说，董其昌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以至于激起民变……这样的标签是改不了了。所以，他成了“有问题的人”，在特定的历史时代，他的艺术不能宣传，人的名字更是从书本中消失了。后来人们慢慢知道有董其昌其人，但还要“一分为二”来看，字是不错的，画也可以，人么……呵呵。
一“呵呵”，又是很多年。终于，董其昌作为上海历史上最优秀的书画家，他的作品在上海博物馆进行特展。几乎每一天，上海博物馆都人山人海，尽管大多数人是冲着王羲之、王献之、怀素和宋徽宗来的，但只要懂一点书画，看过董其昌和他朋友们的作品，都不得不感叹于他的才情和笔墨。“人品”，他的人品怎么了呢？大是大非上，他有没有卖国求荣、委身投敌？没有。而且他还说过“奴酋好杀，辽之怨恨上通于天”的话。他不是东林清流，但也没有委身阉党。“民抄董宦”本身就有争议，即使一切有争议的事情，全都是董其昌的错，即使他的人品确实不堪，但这些和他书画作品的艺术价值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几何时，“人品”一词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成了压倒一切的标准。所谓的“德才兼备”，“德”是放在第一位的。一个艺术家，一个人，首先必须是个道德家，然后他的艺术、他的创作才有资格被品评。这样的标准对不对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董其昌特展的人很多，作为书画的外行，我问了一些内行。他们对董其昌作品的艺术价值评价都非常高。我想这就够了。
夏葆元《华亭董其昌》
让艺术回归艺术的本质，用艺术来阐释艺术、评价艺术。当现在的年轻人说起“人品”这个字时，很多时候成了“运气”的代名词。这是他们这代人对传统“人品”两字的带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消解和反抗吗？也许吧。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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