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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程红叶和陈红霞

老周望野眼 老周望野眼 2021-02-09

我有两篇文章写到上海评弹团建团十八位艺人中唱《三笑》、外号“小老太婆”的徐雪月,(《评弹名家们的自白》和《一场没有风花,只有雪月的事》),十八位艺人中有四位女性,除了朱慧珍以外,程红叶和陈红霞都是徐雪月的学生。读书要“不疑处有疑”,我翻看相关资料,发现十八位艺人中,程红叶和陈红霞的资料非常少,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商务印书馆2013年5月出版的《个体与集体之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评弹事业》(何其亮著)是一本资料非常详实的著作,但在说到程红叶时,生卒年标注有一个“?”。正是这个“?”引发了我的好奇心:这两位建团元老后来去了哪里?她们有怎样的身世?解放以后怎么还会有“?”呢?


程红叶(1924-?)

那么究竟是“?”呢?


既然有疑问,不妨我来做点功课。先说陈红霞。何其亮《个体与集体之间》一书中写陈红霞出生于1935年,根据我查找到的资料,她自己填写的是1936年1月。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别,可能因为陈红霞生于农历腊月,自己公历的生日是后来才知道的。1949年时陈红霞只有十三四岁,从她和老师徐雪月的合影来看,虽然烫头发穿旗袍,但还是娃娃脸,稚气未脱。陈红霞出生于评弹世家,她的父亲陈浩然是说评话的,以一部《济公传》闻名,用小嗓起济公的角色,是陈浩然的独创。陈浩然二十多岁即蜚声沪上,但身体不好,三十来岁就过世了。按胡天如《评话三十六点将录》的说法,“对自己生活不会安排”,一天说四五个场子,业余时间还要抽鸦片交女朋友,累死了。留下一个女儿陈素珍,托付给了徐雪月,起艺名为陈红霞。


1949年十三四岁的陈红霞


1951年上海人民评弹工作团成立,16岁不到的陈红霞跟随师父徐雪月一同参加,应该说她是幸运的,她的事业有一个完美的开端。她参加了治理淮河工程以及第一部中篇评弹《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创作和演出,第一回和第四回中都有她的演出。另外和张鉴庭、华士亭、徐丽仙等搭档演出的中篇评弹《梁祝》中也留下了陈红霞的声音。之后,陈红霞就销声匿迹了。从只言片语的回忆中,知道她并非没有机会,一度和薛筱卿搭档,自己也说过自己擅唱薛调,但没有“珍惜”,事业上没能更上一层楼。应该是有一点情绪,陈红霞在文革期间曾自我检讨“名利思想作怪”,想想演员有成名成家的想法,原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误,但联想到她的师父徐雪月也逐渐淡出,那么小姑娘被边缘化也就顺理成章。师父都罩不住了,还要有名利心,那就只能是自寻烦恼了。


陈红霞(左二)参演《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另三位演员为朱慧珍、刘天韵和陈希安


到1970年8月,36岁的陈红霞被抽调到市手工业局“战高温”,一战战了四年多。她为什么要去“战高温”?我没有查到相关资料。1974年10月陈红霞调到虹口区文化馆文艺组,在那里工作了15年。在改革开放之初,陈红霞作为虹口区的文化干部,组织过不少滑稽戏的演出工作,笑嘻嘻、张樵侬、绿杨等老艺人还想以虹口文化馆曲艺队为班底组建剧团,王汝刚未出道时就和陈红霞合作过。特殊年代被划为“右派”劳教的老演员龚一飞也在陈红霞这里找到演出的机会。但虹口后来办了越剧团而没有办滑稽剧团。陈红霞八十年代时只有五十多岁,重拾三弦应该有机会,然而并没有,她没有重返舞台。1989年陈红霞去世,年仅54岁。


1951年建团时18艺人合影

中排左一为16周岁不到的陈红霞



陈红霞能搜到的录音不多,有《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梁祝》和一些三个档、四个档的联合演出。有一段录音蛮珍贵的,是《珍珠塔》中的“妆台报喜”,七十二他。参演的演员有石文磊、陈红霞、薛筱卿、朱雪琴、陈希安和周云瑞,阵容堪称鼎盛。听听哪个声音是陈红霞?


陈红霞参与演出的《珍珠塔·妆台报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接着说程红叶。相比陈红霞,徐雪月另一位学生程红叶的人生经历更丰富,能看到的文字材料也多。作家沈寂写过一篇《徐雪月和徐丽仙》,其中有一段八十年代他对徐雪月的采访,当控诉旧社会女艺人的痛苦时,徐雪月有这样一段话:


沈寂文章中徐雪月的回忆


徐雪月回忆中说到的这位“女学生”,和程红叶的经历高度近似。程红叶出生于同里,15岁跟随徐雪月学习弹词,不到两年就满师上台了。宜兴可能是她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经历,如今已经七十多年过去了,回顾这段往事,仍能从中看到人性的多样性以及旧时代女性艺人的悲惨处境。


1949年,26岁的程红叶


程红叶去宜兴说书,是在1943年秋,当时她只有二十岁,与他搭档的是男王廷荪。当时处于抗战时期,宜兴已经沦陷了,宜兴蜀山镇保安大队长史耀民经常出没书场,看中了程红叶。史耀民是宜兴近代史上的名人,一方面因为他投敌当了汉奸,另一方面因为他的父亲史莲生(1880-1950)是宜兴紫砂壶的名家。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曾这样回忆史莲生和史耀民的关系:


他(史莲生)做茶壶应该在抗日战争之前,当时也算一把好手,故现今常见到莲生名款的茶壶出现。他的儿子史耀民是汪精卫部队少将团长。日军据华时,史耀民统治了以蜀山为中心、除宜兴城区外的宜兴范围,尽做坏事,动不动杀人。史莲生却不与其子为伍,住在潜洛老家,常常在儿子的魔刀下救下人命。我曾亲见过抗战胜利后史耀民在上海虹口公园被枪毙的报纸照片。建国初期时,听说史莲生的社会影响很好,并没有受到批斗或管制。他做过一些粗货茶壶之类的坯件。我曾数次见过他,日伪时他是老太爷,个子不高,略丰身材,儿子史耀民个子却比较大。建国后,他从我家后门口走过,我母亲告诉我,走过的人是史耀民的老子,已老了也瘦了,脸型已记不清。


史莲生制壶

(图片来自网络)


在蜀山演出期间,程红叶发热腹泻,史耀民曾带着糕团补酒和郎中草药前往探病,可说是照顾周到。和程红叶拼挡的男艺人王廷荪刻了程红叶的图章,仿效笔迹和史耀民通信近四个月,表露爱慕之情,史耀民付出各种财物约合黄金三十两,并有黄包车25辆。事情败露后史耀民到上海,以杀死王廷荪作为要挟,迫使程红叶嫁给他做了小妾。在宜兴期间,程红叶整日以听唱片消愁,最喜欢听龚秋霞的《秋水伊人》。


龚秋霞《秋水伊人》

解放后程红叶在旧社会的遭遇被媒体报道,受到听众和市民的同情慰问。1951年3月3日的《文汇报》有这样一篇报道:《程红叶为什么笑了》,说到了程红叶在给史耀民做妾时的遭遇。她和史耀民只共同生活了半年,就不堪折磨回到同里老家,在一家小学担任教师,每个月薪水五斗米。生下孩子后向史耀民索取生活费,反而遭受更多的折磨。程红叶不得不重新唱起弹词养家糊口。因为生活不如意,他在台上总是板着脸,被称为“晚娘面孔”,要知道直到1949年,她不过只有26岁。解放以后,程红叶加入国家剧团,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1953年3月3日我《文汇报》

“程红叶为什么笑了?”


程红叶在淮河工地上认识了比他小三岁的沪剧团编剧冯春泥,二人结合了。两人在复兴中路靠近黄陂南路的冠华里安了家,还生养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看上去程红叶的生活好起来了,但现实却并非如此。冯春泥因在沪剧团有了“问题”而去了白茅岭农场,离家22年才回到上海。程红叶一人拖着一大家子人,演出水平大受影响。1982年,59岁的程红叶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程红叶的儿子张坚出生于曾经插队,回沪后在一大会址工作,后来事业有成,曾担任上海一所著名美术馆的主要负责人。约十年前,张坚在新浪博客上写过一系列回忆自己母亲的文字,本文中对程红叶后来生活的描述,大多参考自张坚的博客。


徐雪月、程红叶、刘天韵表演

《小二黑结婚·小芹抗婚》


文章写到这里,关于程红叶究竟死于哪一年的那个“?”,终于不再是问号。张坚写得非常清楚:1982年。另外关于程红叶出生的年份,张坚也明确写了,是1923年,不是“百度百科”上写的1922年,也不是书上写的1924年。我相信家人不会弄错的。


在一篇文章中,张坚这样深情地回忆自己苦难的母亲:


儿时,母亲在老房子阁楼上常练弹词,新的开篇拖沓冗长,时而高昂,有扬眉吐气的心情表露,又有低回,有满含深情的衷肠倾诉。母亲虽已患神经衰弱,而且相当的严重,但职业的习惯使她的记忆力极好。在琵琶和三弦的伴衬下,几下弹说噱唱,就已把新作背的滚瓜烂熟。使我至今难以忘怀的一段旋律常会在我耳畔萦绕,那是委婉哀怨中的悔恨交加,那是如泣如诉般的心灵感受。歌词大意依稀能记一二:“囡儿终身么娘作主,叫倷跟啥人么是啥人呀,哼啊,哼啊……”,糯嗲的吴侬乡音加着拖腔,由高滑低煞是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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