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为什么总用“绿”来描写头发？

“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油油的头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一条闪光的黑缎。”（陈忠实《白鹿原》）

在现当代作家的笔下，女子的头发常常是“黑油油”的，但在唐代杜牧《阿房宫赋》里，出现了“绿云扰扰，梳晓鬟也”的句子，颇令读者费解。黑发缘何言“绿云”？

“绿云”之“云”不难理解，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以云朵形容女性头发的浓密、柔软，这在古诗文中数见不鲜；“绿云”之“绿”就不好理解了。

訾永明《“绿云扰扰”新解》认为，宫女清晨梳理发髻时涂抹桂花油，即“用草青色的香泽涂抹在乌黑浓密的秀发上，远远望去，自然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墨绿色”。左高超《再辨“绿云扰扰”》否定了此说法，他认为“绿云”是“一种佩戴绿色发饰的发型”，又称“绿云鬓”，并且援例“绿云鬓上飞金雀”（唐·牛峤《菩萨蛮》）、“金杯侧，插向绿云鬓”（宋·晏殊《菩萨蛮》）佐证之。笔者认为，这两种说法值得商榷。

在古代，黑发不只言“绿云”，还可言“绿发”“青丝”“青鬓”“翠鬟”等。如“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唐·李白《游泰山》）；“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唐·李白《将进酒》）；“遥羡落帆逢旧友，绿娥青鬓醉横塘”（唐·许浑《送客自两河归江南》）；“何事金舆不再游，翠鬟丹脸岂胜愁”（唐·高蟾《华清宫》）。显然，“绿发”“青丝”“青鬓”“翠鬟”不应是“佩戴绿色发饰的发型”。

此外，在古代诗文里，“绿”“青”“翠”不只形容黑发，还用来形容眉毛，如“长眉凝绿几千年”（唐·李贺《贝宫夫人》），“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唐·武平一《杂曲歌辞·妾薄命》）。除此之外，甚至还用“绿”来形容黑字、黑烟等，如“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唐·李白《秋浦歌十七首》），“皎如飞镜临月阙，绿烟灭尽清辉发”（唐·李白《把酒问月》）。

由此可见，“绿云”之“绿”并非实写绿色，而是虚指黑色。

“绿”本来有黑色义。《尚书·禹贡》“厥土青黎”，唐代孔颖达疏引三国时期王肃说：“青，黑色。”正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云：“诗文小说常言‘青鬓’‘满头青丝细发’，皆言其黑。”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亦选取了《阿房宫赋》，对“绿云”一词的注释是“比喻女子黑润而稠密的头发”。《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东汉郑玄笺：“妇人之服，不殊衣裳，上下同色。今衣黑而裳黄，喻乱嫡妾之礼。”此处“绿衣”乃是黑衣。由此可见，古人常以“青”“绿”指代“黑”，“绿”兼有“绿颜色”“黑颜色”二义。

从修辞学的角度分析，形容黑发如“绿云”使用了避实的修辞手法，即借用其他人、事、物来表达自己对审美对象的独特感知的一种修辞方式，其特点是避开实在的人或物，用想象的、虚幻的、能给读者带来独特审美体验的人或物来替代。如“红日”乃平常之语，若言“白日”则令人顿觉日之明亮；“绿云”与之相类，属“选用颜色字”。

张涤华先生在《修辞学习》中认为，“诗人用字，有时只图色彩浓丽，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实际情况如何是不大管的”“画家有‘花无正色’的说法，情况也是这样”。这种用字艺术能使对象陌生化，增加审美者感觉的难度及时长，从而产生新奇的审美感受。若用常规的“黑发扰扰”，虽合生活逻辑，但属套语滥调，不能唤起读者的丰富联想；“绿云扰扰”打破惯常思维，带有陌生化的色彩，不仅色调柔和明亮，具有较强的视觉美感和冲击力，且能强化文学作品的诗情画意。

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里说“文学的文字有时却必须顾到联想的意义，尤其是在诗的方面。直指的意义易用，联想的意义却难用。因为前者是固定的，后者是游离的；前者偏于类型，后者偏于个性。既是游离的，个别的，它就不易控制，而且它可以使意蕴丰富”，以“绿云”代替“黑发”，正是推陈翻新。

我们还可以从中国古代文化心理的角度进行分析。古人崇绿抑黑。黑，使人联想到黑暗、恐怖、少恩、刻薄、死亡；而绿色使人联想到春天、温暖、光明、希望、永久、青春、生命。

从文字的角度，可以观照古人崇绿抑黑的文化心理。“黑”的甲骨文表示烟囱里冒出来的颗粒。笔者梳理发现，凡从黑的文字多含贬义：如“黠”，险恶狡猾；“黕”，污垢渣滓；“黜”，降职、罢免；“黯”，昏黑，暗淡无光。“绿”，从糸，录声。糸为形旁，表示丝，有柔软、光滑、美好之义；录为声旁，代表读音。根据“右文说”，录也可表义。右文说认为形声字的声旁除了表示读音外，还表示这个字的意义，声旁相同的形声字，往往意义相通。

笔者经过梳理发现，录作声旁，兼表美好义：如“禄”，表示福气、福运；“醁”，意为美酒；“渌”，表示清澈的水；“琭”，表示（玉石）有光泽的样子；“箓”，是受命于天的文书；“盝”是藏香料、玺印、珠宝的匣子。

古人崇绿抑黑、以绿代黑的文化心理在现代词汇里亦有遗留。如“绿莹莹”“绿茵茵”“绿色食品”“青山绿水”“桃红柳绿”含褒义；又如“黑脸”“黑货”“黑户”“黑幕”“黑帮”“黑道”“黑市”“黑心”“背黑锅”含贬义，“黑马”虽为褒义词，却源于英语“dark horse”。由此可见，现代人也青睐“绿”。

古人除以“绿”形容头发、眉毛等外，还用它形容其他众多事物，以寓美好之意。如“绿窗”指女子居室，如唐代李绅《莺莺歌》“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绿女”指服装艳丽的年轻女子，如宋代徐千里《茉莉花》“炎洲绿女雪为肌，十二朱阑月未移”；“绿酒”指清冽的新酒，如宋代晏殊“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综上所述，“绿云”其实就是乌黑油亮的头发，是黑发的美称。以绿言黑，是美丽、别致的文学化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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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迟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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