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16丨农贸市场抢滩记
立夏之后秋收之前与大雪过后过年之前,诸多农事已忙毕,剩下的不过是追肥锄草之类闲闲散散的事,可以慢慢来,孩子们也被关在学校里,这两段空隙,是小时候留守在故乡的村妇们愉快的时光。
这时候也就可以抽出手来,想办法挣些零花钱了,有的从市场上买回麻丝,绩成麻线。有的多养了些鸡鸭,除了够一家人吃肉,还有多的可以拿去卖,脑子灵活些的干脆去城里贩了水果蔬菜回来卖。卖蔬菜水果这事母亲很喜欢,一来钱进钱出看得见,二来集市上又是人聚集之处,什么信息都可以先知道,对村妇们而言,也是增加生活乐趣的事,三来,卖蔬菜水果自家的孩子有的吃,比直接去集市上买便宜,一举多得。
母亲尝试贩卖西红柿
我家就在集市边上,母亲与隔壁几个阿姨一约起来就不得了,干啥都能成。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放了暑假,母亲头一天晚上告诉我她和隔壁阿姨要去进货,不能带我去,早上醒来没有看见她不要哭,中午就回来了芸芸……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等到第二天醒来,我和弟弟被锁在房间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顿时大哭起来。我一哭不要紧,隔壁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他们一哭我就停了,一问原来我的小伙伴的妈妈也去进货了,于是我们四个孩子就一起哭起来,哭累了就隔着墙壁做起了游戏。
中午的时候母亲和隔壁阿姨果然回来了,气喘吁吁抛下担子,担子里的东西真是让我们惊奇!我和弟弟忘了哭,赶紧扑过去。我和弟弟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番茄呀!两个手也捧不住,鲜艳的红色,比冬天外婆家树上结的桔子还要漂亮。母亲让我们别动,告诉我们吃了饭一起挑拣,于是那天的饭我们吃的比平时快多了。
饭后我们各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箩筐前挑拣。母亲一边教我们怎么挑,一边给我们说进货的事。母亲形容词贫乏,只能说好大的卡车好多的人,西红柿红彤彤的可爱人了。西红柿是外地贩来的,本地还没有什么人种,那时候蔬果保鲜和运输技术都不太好,一筐西红柿拿回来,把又大又红的挑出来整整齐齐放在框里,压裂的、腐坏的、小的青的都择捡出来,该扔的扔,还能吃的就留下来自己吃。捡到最后,我和弟弟总能各捧到一个熟透的西红柿,啃得一脸泥。
老品种西红柿
第二天是集日,一大早起来又不见了母亲,四个孩子照例哭一场,很快就停息下来了,依旧隔着墙壁做游戏。中午时母亲回来了,担子里只剩几个样子不好的西红柿了,提着肉,喜气洋洋。
四个孩子闹翻天
那一个暑假,每一个集日我们四个孩子都要被锁上半天,后来两个妈妈锁出经验来了,干脆四个孩子都锁在隔壁邻居家里,她们家还是老式四川民居,带天井的四合院。四个孩子在一起,玩场多的是,我们可以从上堂屋蹿到下堂屋,从下堂屋又进到房间里,不断在门槛间跳来跳去。白墙上模糊的毛主席语录可以辨认,泥墙上蜂钻出来的圆圆的孔也可以仔细看半天,把手指放进去然后拔不出来是常有的事。躲猫猫,蒙摸逮儿,跳房子,吵架打架哭鼻子,瓦屋顶透气,掀不翻屋顶。只可惜木门不严实,常有村民从门前路过,或是隔着门缝看动静,或是编了谎话诳我们。小时候野得很,四个孩子隔着门缝骂出好听的去,叫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大人们从集市回来,若知道我们没有哭,偶尔还有零食奖励。
老屋已成断墙颓垣
随着我们长大了些,母亲和阿姨们去更远的县城里去进货,带回来的水果随着时令更多样了,夏季里有桃子、李子、葡萄,冬日里有桔子、苹果、梨。我们见惯了这些果子,知道了漂亮的是要卖钱的,不会随意糟蹋,大人也就随意把水果放在家里了,有时候一场没有卖完,就挑回来放着下个集日继续卖。
但是,小孩子玩到兴头上,怎么可能不作妖呢?有一次隔壁阿姨家的梨放在堂屋里,我们拿起一个,咬一口:“这个不甜。”又拿起一个咬一口:“我试试这个甜不甜。”四个孩子把箩筐表面好看的梨都咬了一遍,才回过神来:“这可怎么办?肯定要遭打了。”于是把梨全部缺口朝下放好,当天是没有挨打,等到阿姨把梨挑去集市又挑回来后,四个孩子在条凳上跪了一排。
还有一次是隔壁阿姨卖西瓜,我们玩累了,切开一个,不太红,又切开一个,还不太红,再切开一个……等到桌上放了一堆切开的西瓜时,回过神来,吃也吃不完,急的大哭起来。等隔壁阿姨回来看到,四个孩子又在条凳上跪了一排。
进货是一场硬仗
再大一些后,我们不再被锁在家里了。卖果蔬这件事里,也给我们安排了任务。进货时带着我们去,卡车一到,母亲和阿姨立刻拿着袋子和箩筐挤进去,不一会儿挤出来把东西交给我们看牢,叮嘱我们要是有人来,不管是来拿东西还是来抱走孩子,都立刻大声哭喊。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牢牢盯住袋子,目光警惕像小兽,看起来就不好惹,所以倒也一直安全无虞。
等母亲和阿姨挤出来,我们找了一辆平板车,拉着货物去车站。坐在平板车上,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下来,喝着手里一串葡萄形状的汽水,这个在镇上可没有,分外嘚瑟。
这样的平板车
但是放松只一会儿,在车站,还有一场硬仗。汽车一来,一大波人和货物立刻涌向车门,母亲果断抱起我从车窗往里一塞。我落在了凳子上,还没有回过神来,身边已经被货物和人挤得严严实实。隔着几个大包听见母亲的声音,才放下心来。中巴车顶着煤气大包开动了,里里外外挤得满满当当,售票员阿姨挂在车门上,一路吐了好几次,下车时脸色已惨白,终于到了家。昏睡醒来帮母亲分拣果实自不必提,晚饭后母亲叮嘱我早睡,因为次日我还有重要的任务。
这样的公交车
抢滩农贸市场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把我唤醒:“快起来,去占摊子。”朦胧中穿好了衣服,母亲交给我一块塑料布,我便迷迷糊糊出了门。凉风扑在我脸色,我醒过神来,发现天才蒙蒙亮。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提起鞋后跟,飞一般的往集市上跑去。
天只是麻麻亮,四周是模糊的农家竹林,水田明晃晃的,一切都在沉睡,远远几声慵懒的犬吠。树影好似鬼影一般平日里上学走过的路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占摊子的目标驱使,我扯开塑料布举在头顶,随着奔跑,塑料布就像披风一样飞扬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像游戏里初出新手村的少侠,要去完成第一个任务。
当年跑过的路
临近市场,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许多人影,都是像我一样的小鬼,我们并不交谈,似乎怕声音惊破了市场的宁静。我们像饿狼一样扑向农贸市场的蔬菜区和水果区,各自挑好一个位置,迅速铺开塑料布,用石头压好四角,再消失在各自来的方向。
挑位置是技术活,整个区域中心左右两侧的几个摊位是最好的,大约是大部分买东西的人货比三家后,刚好走到这个位置。用经济学原理和数学原理解释大概就是黄金分割。至于用砖头压塑料布,这是小摊贩们自然形成的契约,一个位置被占了,晚到的只能选择其他剩余的空地。
老街
回家后告知母亲位置,吃过饭睡个回笼觉,就可以去集市上找母亲了。八九点钟生意最好,母亲和邻居阿姨们的摊位前都围了人,上好的水果被家里要待客的人家买走了。等到十点过后,价格稍降,自家孩子多的人又把次一点的果子买走了。快散场时,最后剩下个头小的不太好看的,价格也就陡降了,开市时卖一块二的梨,四毛五毛也能卖,有时候想着少亏点本钱,一块钱三斤也是能卖的。
母亲愁的是货物不好卖,我愁的是遇到狭促又不能得罪的长辈。那时候坐家店子还用算盘计算,卖菜的人也用杆秤,不管是看秤星还是心算,我都不行。偏偏镇上熟人多,逮住我在母亲旁边,就指明要我来算,一帮人得了乐子,都目光矍铄盯着我,那时节,真是难熬极了。
这样的称并不好操作,也不好认
虽然贩卖蔬菜水果很辛苦,也常常担心折本,那却是母亲极为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是要强的人,那时候每一场有几十块钱的收入,让她非常有成就感,与邻里阿姨们相约做生意,彼此探讨哪种货物好卖容易赚钱,这些细细小小的事也满足了她的社交需求。而我们也因此吃到了很多新鲜的外地的水果蔬菜,又少了许多管束,所以我们也很开心。
然而这样的快乐时光被父亲一封信终结了。母亲写信给他,是很高兴的,赚的钱不比父亲少多少,家里负担轻了许多。然而父亲的回信是:“赚钱啊,能干呀!我的娃儿没得事就好,要是有事,我再找你算账!”
母亲黯然失色,闷闷不乐许久,再也没有去卖蔬菜水果了。
慢 慢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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