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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回忆】曼庄“八仙”(李国庆)

李国庆 知青情缘 2024-02-02

有声朗读

                      



   1968年12月21日,毛泽东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


   既然是最高指示,当然凡涉及者都必须执行。


   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是肯定要去的,关键是去哪里。当时我们有6个省(自治区)可以选择:江西、安徽、云南、黑龙江、吉林、内蒙古。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云南。我自幼热爱文学,而当时云南题材的电影风靡全国,我看了一部又一部,对那个遥远而美丽神奇的地方充满了向往。


   王炜阳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亲密无间的“发小”,我俩的志愿都是云南。我自己所在的学校方向是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南华县,而他所在的复兴中学则被分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勐腊县。相形之下,我更喜欢西双版纳。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向学校提出要求转去复兴中学,没想到梦想成真,我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1969年4月24日,我们登上火车离开黄浦江畔的故乡,到昆明以后换乘“解放牌”卡车,于5月1日到达勐腊,分配在县城附近的勐腊公社勐腊大队曼庄生产队插队落户。


   与其他寨子不同的是,留在曼庄的8位是清一色的男性,我们自诩为“八仙”,颇有几分独步天下笑傲江湖的味道。


   这八仙是:钱建兴、曹宏杰、沈季常、吴畏、何亦雄、王炜阳、王沪麟、李国庆。



   算起来,从1969年5月到1971年11月,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两年半时间。如今回忆起来,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但总的说来,“八仙”各有所长,瑕瑜互现;彼此之间和睦相处,取长补短,度过了人生中一段值得珍视和回味的宝贵时光。


   我和王炜阳同学6年,大概从小学五年级起开始成为好朋友。他们家是广东人,他父亲是上海王开照相馆的高级摄影师,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他性情活泼,为人大方,与我比较投缘,平时接触较多,形同兄弟。


   班上54名同学中,我的语文成绩出类拔萃,他的数学成绩名列前茅,可谓平分秋色,各领风骚。


   不料,到了小升初考试的时候,他发挥出色,不仅数学考了高分,就连平时不擅长的语文也有超常表现,结果以优异成绩考取上海市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复兴中学;我则成了“张世贵的马——临阵拉稀”,差点名落孙山,好歹被一所普通中学录取了。


   “文革”开始以后,我活跃了一阵子,后来不小心成了“反动学生”,虽然没有被“逮捕法办”,但在本校是混不下去了;于是,我改换门庭,去投奔复兴中学,与王炜阳在一起,不时参加一些活动。


   王炜阳家离我们家不远,我几乎天天都要去“报到”,久而久之,与他们一家都成了熟人,关系愈加密切。


   有一段时间,我俩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出去散步,沿着外滩、南京路、延安西路边走边谈,内容包罗万象,但谈得最多的还是“文革”中的人和事,直至三更半夜才返回家中。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以后,我去到王炜阳家,商量去什么地方。我提出去云南,他表示同意。但麻烦事来了,我俩不是一个学校的,必须转去复兴中学,才能去同一个地方。


   我们俩一起去找他们学校负责上山下乡的老师刘霞云。刘老师为难地说:“你们俩又不是兄弟,不好照顾。”刘老师的话音刚落,王炜阳就抢着说:“怎么不是兄弟,我们俩是兄弟。”刘老师用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你们俩是兄弟?”王炜阳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兄弟,阶级兄弟。”一下子把刘老师给逗乐了,她答应试试看。


   一晃个把月过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我想肯定没指望了。


   真是上苍有眼,吉人自有天相。一天,我碰到我们学校负责上山下乡的李明珠老师,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的转校手续已经办好了,你可以跟你的阶级兄弟一起去云南了。”我连声说:“谢谢,谢谢李老师,让您费心了。”李老师依旧微笑着:“没什么,没什么,到了云南好好干。”我点点头:“李老师,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没几天,通知下来了,地点是:云南省思茅地区勐腊县(后划归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红旗公社(后改为勐腊公社)曼庄生产队。


   在曼庄期间,我们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


   他喜欢摄影,我们大都粘了他的光,现在剩下的一些留影,多半是他的杰作,如今已成为弥足珍贵的历史记忆。


   在曼庄呆了一段时间,不幸的是他得了肝炎,去上海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分工以后,他才治愈回来。不承想因祸得福,县气象站把他要去了,这是当时县里最好的单位之一。我虽然自己惨遭迫害,被发配去了山区,还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我每次去县城,总要去探望他。他好酒好肉招待,兄弟情谊一如既往。


   王炜阳真是好命,后来被推荐上了云南大学气象系,毕业以后分在云南省气象学校工作。我在昆明安家,他星期天时常来与我相见,还帮我带孩子,真是够哥们。几年以后,他在青岛结婚成家,从此定居青岛。十多年前,我专门去青岛探视他,久别重逢,分外亲热。他陪着我遍游当地风景名胜,一起去海里游泳,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玩得十分开心。三年前,他来昆明与同学聚会。我请他来家做客,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酒酣耳热,此乐何极。



   曹宏杰,戴一副银边眼镜,长得儒雅斯文,清秀俊朗,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一股书卷气,看得出来,肯定是出自书香门第。


   令我纳闷的是,他的同学都叫他“秃头”,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笑嘻嘻地欣然接受。我偷偷地问王炜阳,他的头发长得很好啊,怎么会叫他“秃头”?王炜阳想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小时候曾经是秃头,或者他的父亲是秃头。”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让我满意,但也无从根究了。既然他不在意,我也从众叫他“秃头”。从此,我对他有了好感,认为此人胸怀宽广,性格随和,今后必然好处。


   果然如我所料,“秃头”为人豪爽,聪明机灵,坚毅执着,随机应变,确有过人之处。


   每天,大家干完农活回来,一个个累得骨软筋酥,脚瘫手麻,往床上一躺,再也不想起来。


   可“秃头”却坐在小板凳上,拧亮床头柜前的小油灯,专心致志地开始复习功课,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有时我一觉醒来,他还在那儿用功。我暗自钦佩,此人坚忍不拔,毅力非凡,日后必然成器。


   “秃头”明白审时度势、随遇而安的道理,干农活也很卖力,插秧、割谷、挑肥、种菜……样样都很卖力,他还是“八仙”中第一个学会犁田的,老乡们对他直伸大拇指。


   “秃头”心明眼亮,头子活络,善于协调处理与老乡的关系,因此在“八仙”中,他最吃得开。


   队里进了一台手扶拖拉机, 他抢先学会了开拖拉机,然后用它来为队里搞运输、碾米、发电,这样,他就成了队里离不开的“能人”,地位在其他“七仙”之上。


   1971年11月,我们结束了插队生涯,“上调”参加工作。“秃头”被分配到勐仑中心商店,具体负责业务。“业务”不是官,但实权很大,整个商店的进货及物资分配都由他(她)掌握,是实际上的三把手。“秃头”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为单位盈利立下汗马功劳,被称为全县“十大‘奸’商”之一。


   1977年10月,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秃头”义无反顾地参加应试,由于多年准备,成绩自然不在话下,加之平时会做人,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考取重庆建工学院,后来又读了研究生。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南京工学院工作。再后来,和夫人双双出国,定居加拿大。听说开了自己的公司,当归于富豪一类了。


   当然,“秃头”也有短板,就是不会打架。为此,我还帮过他一次忙。


   1974年8月的一天,我从瑶区来勐腊县城出差,在街头巧遇“秃头”;相见之下,分外亲热,正至中午时分,于是相约去二食馆吃午饭。


   “秃头”争着买了牌,然后去排队打菜,我站在一边等候。就在这时,排在他后面的一个北京知青抢上前去,要把“秃头”挤开。“秃头”不让,那家伙忽然伸出手臂,狠命夹住“秃头”的脖子,“秃头”一面挣脱,一面大叫。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为非作歹,欺人太甚,再也压不住满腔怒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那家伙的手臂,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快把他放开。”那家伙望望我,松开了手臂。“秃头”的脖子被夹青了,脸上也没有了血色。


   我们坐下来吃饭。我刚刚动了两筷子,刚才那个家伙忽然像一头恶狼,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我本能地将头一偏,一道凉风从鼻子尖上掠过。我一看,大势不好,对方有八九个人,而我们只有两个人。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抄起板凳,高高举过头顶,“妈拉个巴子,哪个不怕死的敢上来,老子先劈了他!”


   对方被震住了,没有哪个敢往前再挪动一步。这时出来几个人,连哄带劝把他们拉走了。


   我坐下来,继续喝酒吃肉。没过多会儿,走过来一个小个子,听口音是我们上海老乡。他满脸带笑,先递过一枝烟来,然后坐下来和我套近乎。他打听我是哪个连队的,我说我什么连队也不是,接着教训他你怎么跟北京人混在一起,这个杂种完全是个流氓,一点道理也不讲。他尴尬地笑笑,急忙解释说今天是场误会,不打不相识,连连夸奖我有魄力,还没见过我这么勇敢的上海人。我顺水推舟,和他握手言欢,一场本该发生的血案就此烟消云散。


   走出食馆,我依旧感到纳闷,北京人打架历来是最尿的,今天那个杂种看上去眉清目秀的,怎么有点亡命徒的味道?“秃头”提醒道,你没见他旁边有几个漂亮的上海女知青吗?我一拍后脑勺:妈妈的,原来如此!


   事后想想,我又捏了一把汗,那天要真的干起来,我俩保不定要吃大亏。前几天,周华的一个朋友和他一起去食馆吃饭,为争一个板凳和一伙农场知青打了起来。周华的那个朋友比我威武多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不幸在殴斗中受伤倒地,一个家伙冲上去补了一脚,正好踢中头部,他当即昏迷过去,人事不醒。


   那伙歹徒一哄而散。


   周华急忙背着朋友去医院,结果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半道上就咽了气。


   感谢祖上积德,帮我躲过了这一生死劫难。


   当然,“秃头”一直对我不错,我后来回家探亲路过勐仑,吃住都在他那儿,这份情谊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里,莫齿难忘。


   在勐腊县的插兄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严捷,一个是“秃头”;严捷的道德文章,“秃头”的处事哲学,终身融化、浸透在我的灵魂和血液中,不无启迪和裨益。


   我在勐腊十年,可谓创痛巨深,伤痕累累;可我也时时反思,逆境的造成,固然有客观因素,但自己是否也应该承担一定的主观责任?同在一片蓝天下,我是走投无路,痛不欲生;可“秃头”为什么春风得意,阳光灿烂?!


   现在回想起来,“秃头”在插队期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确实比我们成熟、明智、老辣、“狡猾”,颇具先见之明,棋高一招;但让我纳闷的是,他离开勐腊几十年,从来没有回去过,是不是他从骨子里痛恨、仇视那段经历和历史,而当年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全是逢场作戏,委屈求全?


   看来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够回答了。


   吴畏,一米八的大个子,戴一副黑褐色宽边眼镜,出身邮电世家。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文革”,肯定是上大学的料。


   我俩都爱好文学,脾性也还相投,关系比较融洽。


   如今的志愿者很吃香,被认为是灵魂高尚、无私奉献的优秀人群;其实,早在46年前,我和吴畏就是志愿者,亲手创办了勐腊县勐腊公社(今勐腊镇)龙林寨的第一所小学,并延续至今。


   197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吴畏对我说:“公社准备调我去龙林当小学老师,我想请你一起去,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时,我正被偷窥军代表(军代表号称“小林彪”,人面兽心,阴险毒辣。)“猎艳”事件弄得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正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加之平日与吴畏关系较好,乐意与他合作,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没过几天,曹宏杰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我俩和行李来到龙林,就这样,我和吴畏成为龙林寨历史上的“开山祖师”。


   龙林,位于勐醒至勐腊的公路边,距离县城18公里,是一个只有20来户人家的小寨子,寨子里的住户全是傣族的一个支系补角(人)。


   小学校设在寨子里的粮仓上,我和吴畏的“宿舍”就在粮仓的一角。


   万万没想到的是,粮仓里的老鼠多得没法数,不分白天黑夜,闹得沸反盈天,不亦乐乎,我俩的蚊帐、衣物、家具遭了秧,常常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有什么办法呢,龙林就这条件,我俩只得隐忍。


   小学校办起来了,一共有12个学生,我教语文,吴畏教算术。


   这些娃娃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六、七岁,有的连汉话都不会说,教学难度很大。好在我和吴畏傣话都不错,语言没有问题。


   为了提高教学效果,我积极开动脑筋,尝试使用“现场情景教学法”,比如教“人”字,我指着男生岩旺说,“这是男人”,然后指着女生依婉香说:“这是女人”,接着把“人”字写在黑板上,让学生反复抄写、背诵,学生很快就掌握了。吴畏也采取了许多灵活生动的教学方法,学生很快爱上了算术,学得津津有味。


   除了上课学习以外,每天早上我们坚持出操,培养学生的组织性纪律性。课余时间,我俩还带领学生去爬山、钻老林,利用天生的教材学习自然生物知识。我还在学生的帮助下,学会了骑自行车、游泳,可谓师生之间互帮互学,相得益彰。


   吴畏对我比较照顾,每天早上都是他先起来煮早点,这点好处我几十年一直记在心上。


   一段时间过去了,学校办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名气传开,连附近道班的职工也把娃娃送来我们这里上学。大队党支部书记波温叫还专程来到龙林看望我俩,给予表扬和鼓励。寨子里也开始重视起来,把一幢竹楼腾给我俩住,从此告别了与老鼠为伍的时代。


    当老师有个好处,不用参加体力劳动,这样,下班以后我们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读书学习,而不是倒头便睡恢复疲劳了。


    我和吴畏都是初中生,我初一,他初二,学历低得可怜,书也读得太少,长此以往必成废人。好在我俩觉悟得比较早,在思想上充分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开始自觉地抓紧时间“充电”“恶补”。


   要读书,书从何来?当时除了马列著作和《毛选》,其他书几乎都被打成“封资修”的黑货,难觅踪影。


   老天有眼,早在来龙林之前,我俩合谋当了一回“梁上君子”,去县文化馆“窃”得数量可观的“精神食粮”,如今正好大饱“眼福”“脑福”,上一回自修大学,管它有用没用,反正读书可以增长知识,开拓视野,修身养性,怡然自得,肯定没错。


   转眼一年过去了,我们得到消息,县里很快要给插队知青分配工作。我们的心里翻腾开了,我们在这里教书,没有报酬,没有收入,纯粹是志愿者、义务工,这样下去怎么行,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哪怕分了工再回来,也是正式教师,可以拿工资吃皇粮,总比现在不明不白好得多。不久以后,分工揭晓,我还是没有躲过“军代表”的“魔掌”,被发落到全县的“夹皮沟”瑶区,吴畏比我好一点,在坝区勐捧商店找到了位置。


   不过我们也没有吃亏,高考制度恢复以后,凭着在龙林打下的基础,吴畏以高分考取四川大学哲学系;我也以好成绩上了红榜,不幸因“偷听敌台”等问题政审没通过被刷了下来,但县里也不愿浪费我这个人才,把我从深山老林里调出来当了县一中的教师,也算是一个质的飞跃。


   吴畏在昆山找了个媳妇,他大学毕业以后回到昆山,夫妻团聚,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我先后三次去昆山探望他,受到热情款待,内中情缘自不待言。




   沈季常是“八仙”中的大哥,却有一个非常女性化的绰号“师母”。有趣的是,他还真像“师母”,性情温和,心细如发,举止稳重,待人宽容。


   我俩性格反差很大,却还合得来。我很喜欢找他“冲壳子”,天文地理,鸡毛蒜皮,他懂的很多,每次交谈下来,或多或少都有收获。


   他很能隐忍,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上调以后,他被分配到条件比较艰苦的半山区麻木树公社担任小学教师。他似乎没有什么怨言,“革命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我去看过他一次,简陋破败的校舍,脏巴兮兮的孩子,这些都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默默地工作着,辛劳着,好像已经做好了献了青春献终生的准备。我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在我是绝对做不到的。在那山高谷深的瑶区,我每天都要骂几遍娘,而且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干掉迫害我的那个老贼。


   也许是他太老实,命运反而眷顾他。不久,他被推荐去上云南中医学院,毕业以后回勐腊,安排到全县最边远的山区象明公社卫生所,一段时间以后将他调到坝区小勐仑卫生所,一干就是十多年。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吧,他按照政策返回上海,在宝钢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寨子里的时候,他就公开宣称一辈子不结婚,我们都以为他吹牛,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料他真的说到做到,至今仍然单身,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我每次回上海都要去看他,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言有尽而意无穷。


   钱建兴,戴一副银边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  


   他的外号叫“老毛”,我至今没弄清这个外号的来历。


   “老毛”为人正直,嫉恶如仇。


   大概是1970年5月左右,有一个名叫谢福民的复员军人来我们寨子安家落户。


   这小子口没遮拦,经常信口开河,乱说乱讲。


   一天,谢福民和我们在一起挖地。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斜着眼睛盯了我们一阵,忽然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你们啊,怕是回不去喽,除非毛主席和林彪死了,你们才有可能回去。”空气瞬间凝固了,大家都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过了几天,我和谢福民分在一个组锄地。不一会儿,只见“老毛”和王沪麟两人怒气冲冲地走来,他们冲到谢福民面前,厉声喝道:“你这个坏蛋,竟敢污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今天我们要教训教训你。”话音未落,便挥拳向谢福民打去。


   谢福民扔掉锄把,一面躲一面大哭大叫:“上海知青打人啦!上海知青打人啦!”


   乡亲们急忙涌上来,把“老毛”和王沪麟劝开。


   收工以后,我们刚回到宿舍不久,只见二三十个基干民兵有的手里端着步枪,有的举着砍刀、锄头,嘶喊着把我们团团围住,然后恶狠狠地扑上去,把“老毛”和王沪麟捆了起来,作为“打人凶手”把他俩押到公社去了。


   公社弄清情况以后,很快把“老毛”和王沪麟释放了。


   “老毛”回来以后怒不可遏,义愤填膺,大声嚷嚷着要去县里告状。


   我是知情者又是目击证人,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自告奋勇替他俩写了一封控告信,连夜送到县革委会政工组。


   不久,县里查实此事,谢福民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就在我们寨子附近的果木农场服刑。


   通过这件事情可以看出,“老毛”此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关键时刻勇于挺身而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男子汉的血性和临危不惧的品格委实令人敬佩。只是方法值得商榷,否则有理变成无理,反而被人抓住把柄,吃了不必要的亏。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恕我直言,请“老毛”体谅。


   分工以后,“老毛”被安排在县商业局物资公司,运气不错。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慷慨地拿出一瓶自己浸泡多年的蛤蚧(号称“千年老锅盖”)酒招待我。这酒绿莹莹的,色似琥珀,而且口感特别好,“老毛”随便抿了几口,百分之九十都被我享受了,那份舒坦、惬意,妙趣横生,美不可言,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接下来的故事就难以启齿了,浑身火烧火燎,激情澎湃亢奋不已,我在苦难中受尽煎熬,犯罪蹲大牢的念头都有了,撞墙咬抹布克制下来,留下终身难忘的“美好”记忆。


   何亦雄,一看他那张脸你就知道是个老实人,面容沉静,五官端正,说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颇有几分学者风度。


   不知道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荷包蛋”,他也不急不躁,谁喊都答应,显得很有理性和修养。


   他的床铺就在我的旁边。有一段时间,他得了肝炎返回上海治病,把所有物品装进一个布制的旅行袋里放在床榻上。我出于私心把那个旅行袋放在地上,腾出那张床来堆放自己的杂物。不料,地是潮湿的,没多久,旅行袋底被沤出个大洞。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诚惶诚恐,忧虑不安。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我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再不济,只有“掉毛”赔偿。因为一切都是我的错,何亦雄没有半点责任。


    他回来了。看到旅行袋通了个洞,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把旅行袋拿去洗净晾干,坐在小板凳上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我一个字。


   我又羞又愧又感动,这件事幸亏落在何亦雄头上,要是换个人,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不说,说不定还要请我“吃生活”(上海话,“揍人”之意。)


   后来知青分工的时候,我因为得罪权贵受到打击报复,把我分去山高路远的瑶区。我抗命不从,留在寨子里继续插队落户。当时寨子里只剩下我和何亦雄两个人。


   权贵使出浑身解数,要把我逼走、挤走。最毒的一招就是每天只发给何亦雄一瓶盖口粮,实际上断了我的粮。何亦雄很“汉子”地对我说:“国庆,没关系,我们就喝粥吧,反正我不会撵你走。”


   面对这样的好人,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不连累他,几天后我就去了瑶区,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流放”生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何亦雄。听说他早已成家立业,目前定居香港,小日子过得挺不错。



     王沪麟,是“八仙”中的小弟弟,聪明乖巧,头脑灵活,讲得一口流利的傣语,很得傣族老乡的喜欢。


     别看他平时不温不火,沉默寡言,可是骨子里却充满正义感,该出手时就出手,是条汉子。


    谢福民散布反动言论,他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瞅准时机果断出击收拾这个跳梁小丑,虽然蒙冤负屈,但无怨无悔,敢作敢为,不失为知青中的豪杰。


   来到勐腊以后,知青中的一些“小霸王”“下三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专门欺负老实人,众人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一次在勐腊农场,一个小流氓不知何故突然向王沪麟发起挑衅。王沪麟冷眼一瞅,这个家伙正是前不久用拖鞋抽打“小绵羊”许茂中,在知青中引起公愤的恶棍。他暗暗咬牙,突然伸出左臂摆了一个直拳,那家伙急忙甩头躲避;其实,这只是一个假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他右边一记勾拳准确地击中那个家伙的下巴,小流氓顿时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从此以后,这个家伙见到王沪麟就像老鼠见了猫,躲都躲不赢。消息传开,大伙都称赞他是见义勇为、除暴安良的“梁山好汉”,一时传为美谈。


    我和王沪麟接触不多,但彼此欣赏,心领神会,也算是一种默契的享受吧。


   插队期间,我有幸和“七仙”为伍,时间虽短,友情深厚,几十年肝胆相照,心心相印,成为人生旅程中的一笔宝贵财富。


   就像当今比较流行的一句话所说:“跟什么人在一起,真的很重要。”就连我母亲也看出了这一点,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很朴实的话:“国庆,在曼庄插队的都是好小人,这是你的福气啊!”是啊,我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后来,我落难瑶区,最大的痛苦就是和一些素质低下、人品恶劣的“老乡”成为同事,遭受灵魂、肉体的双重折磨;但换一个角度思考,我也得感谢他们;


   是他们,从反面锻炼和教育了我,让我变得成熟、老练、坚强、勇敢起来,在当今社会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这不也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尽的财富吗?


   所以,我不再抱怨,我爱朋友,也爱敌人。


 

 2018年8月9日深夜


 


申明:这篇文章我在心中酝酿了几十年,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如今终于写成这个样子;文中如有不妥之处,请“七仙”海涵。


                                                 国庆





  



作者简介


李国庆,喝黄浦江水长大,1969年17岁时赴云南西双版纳“修地球”,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1979年留居春城昆明,现为民盟昆明市委宣传专委会主任。


自1972年笫一篇文字见诸报端起,40多年来蹒跚学步,历尽艰辛。自忖生性愚钝,立志以勤补拙,“人十能之己百之,人百能之己千之”,每每伏案笔耕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不知黎明之将至。写作全凭兴趣,广泛涉猎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民间文学、新闻诸种体裁,发表50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三十余项,主编出版专著多本、个人著作四本,诗文被选入20余种国家正式出版物。现为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


《中国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评论家传略》收有小传。


此生将以文学作为永远的情人,无怨无悔。


本文由“知青情缘”整理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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