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梦(野歌)
十六岁的梦
作者:野 歌
十六岁,我插队石嘴子
石嘴子在内蒙东南的浑源窑山区,距县城丰镇百十多里。与石嘴子相距六十里,过雁门关就是山西阳高。感觉中,石嘴子离真正的内蒙还很远。这使我插队内蒙古的梦更象梦。
石嘴子有当过土匪的庄稼汉。出过土匪的山村,总是很穷。我插队穷山村,一门心思想做个庄稼汉。
我到石嘴子不久,认了一位相貌似家妹的少女为干妹子——家妹在上海人倾城而出欢送首批赴蒙知青的时候,追着汽车喊我哭我。我还拜一个赤贫的鳏夫为干爹。应干爹的要求,我把自己和朋友的一些照片镶进镜框挂在他的炕头。
要成为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先要在感情上与庄稼汉亲近。然而,这确实很难。
每到黄昏,无事可做的时候,干妹子一家十口人就要睡觉了,只留下我和干妹子悄声悄气地说话。炕头灶台上的一盏油灯灯火如豆,昏暗之中干妹子捡了弟妹们的衣衫,用那双小巧而丰腴的手在衣缝中灵活地捉虱子。那条通头大炕上,羊皮狗皮横铺竖盖,兽毛下蜷缩着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半掩半盖,露出精条条的身肢。
很长时间,我无法将感情投入这个庄稼汉的家庭。
有一日午饭后,我在炕上盘坐着嬉逗干妹子的吃奶弟。干妹子忽然蹑手蹑脚跑进屋,一面向走出屋外的父母张望,一面俯在炕沿,向我抬起一双睫毛很长的杏眼,喷红的面颊显出一对好看的酒窝,用嘴唇呶示那吃奶弟,笑笑地问:
“这娃是谁的?嗯——”
我莫名其妙。
干妹子娇小的身子笑得抖抖地,窃窃戏言说:
“咱俩的,咱俩的肉肉!”
我呆然,只怔怔地看她笑作一团。
干妹可亲而不可近。干爹更令人避之不迭。村里人三番五次地对我说:
“你干爹用那些照片哩!”
我又惊又疑。山村人善戏言,特别喜好肉合类的戏言。但是,我终于在一个月夜捅破窗纸去窥干爹的秘事。果然,他那么温柔多情地以筋骨毕露的手掌抚摸那些玻璃下面的照片,且气喘渐粗。他躺下,拥镜框于枕畔,目光始终不离影像,然后就抽泣一般地笑,就挺尸似地抽搐……
我禁不住要呕吐。我像受了恶梦的惊骇,再不敢滥施自己的感情。我很卖力地干活,让劳累磨平感情的波澜。
每天,清早起来以柴燃煤,拉响风箱,煮搁有土豆的莜面糊糊。出工的哨子一响,放下饭碗就走,一面听村庄周围的山崖上石鸡的啼鸣和岩鸽求偶的咕咕叫声。
庄稼汉们上山我上山,庄稼汉们进沟我进沟。但是,因为我矮小、嬴弱,往往临时分派去做老人妇女做的活。清厩肥、滤粪、打坷垃或放牧怀孕的牛马,挣老人妇女才挣的工分——六分或八分。不过,读报、写黑板报、排练节目、代课教学、开会可以挣满十分。因为这些都属于严肃的政治任务。那年,十分工值一角三分,全年的口粮款需要六十多元。
我还没做过真正的男人活:犁地耕种、采石放炮、扛粮入库、杀猪宰牛、赶车运输......
可是,我无时不向往做男人的活,向往成为一个地道的庄稼汉。
晚春,石嘴子上空雁鸣不绝,土长城似乎被唤醒了,颓塌的烽火台被焉然生出的野刺玫、山丹丹、金盏儿、野罂粟和纤长的嫩草围拢,远古的魅力在生命的氛围中透发出新的生机;远远近近的杨树和榆树林映绿了镶嵌在山崖间的泥屋如鳞的村庄;一脉溪水在村中央布满卵石的河床上闪烁着点点亮光,四处马嘶鸡啼,天空与绵亘的山峦相衔,近处白云依依、羔羊低咩......
我被石嘴子的自然迷醉了,庄稼汉的热情似乎全都溶化在自然里。
插队半年后,外界的消息频频传来。距石嘴子五里的半眼窑和二十里的二道边成了知青点的先进典型。二道边的上海人与羊野伴深山,出山时羊群肥壮,还拉出山样一垛越冬羊草;半眼窑的女生号称“铁姑娘”,做男人的活几胜庄稼汉,她们中有虎口的茧皮裂了缝,居然用非医学范围的针线草草缝合的。
对照先进,我自叹弗如。
知青点之间开始互相取经。我亲眼目睹一位剃了光头的上海女生,将一块滑落烩菜里的脏布疾速地捞出,然后大咧咧地盛菜,照吃不误。半眼窑的女生对无论远近而来的取经者一视同仁,绝不歇工接待。相反还要从队里另外划出任务,给取经者去做。这样,一面能在劳动中实现对话,一面保证了成绩的真实性。她们对待出工,如上海的女工去上班,轻易不歇工的。
我惭愧,为自己是男子汉,也为自己的布尔乔亚情调。
秋天,在浑源窑开知青会议。到会的北京、上海知青如武侠故事中聚集的形象。有的仪表堂堂依旧都市学生;有的浑身污垢如土窑后生,敢于当众脱衣捉虱(时称“革命虫”)。会议上,打擂的都是“丐帮”人物!这些人物毫无愧色地宣布世界属于自己。他们的发言引经据典相当自如,山村的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谈吐豪爽,举止瀟洒。
会后,我去几个知青点串门,尤如走进一段烟熏火燎的历史。几个知青点都布置得像电影中的延安窑洞,墙壁上张贴了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和中国及世界地图;油污的枕头边伴简易油灯,满炕凌乱的被褥和书籍,书目大都《黑格尔》、《费尔巴哈》、《反杜林论》之类,也有许多劫后余生的中外小说、文艺刊物、学刊、报纸、图片。不少书籍盖有各家图书馆的红印。
我在那些日子里读了许多从未读过的书,诸如《高尔基研究年刊》、《中国的查泰莱夫人》……
插队的形式大同小异,内容却繁杂多变。知青点有的一味投入生产劳动;有的边劳动边苦读课本知识;有的学做手艺希图光景;有的热衷政治投机、损人利己;有的混世作恶逞凶作霸;有的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我茫茫然,似懂非懂。
只能肯定,我敬佩成为了庄稼汉的知青朋友们。不能成为庄稼汉而生活在山村,既没出息也很空虚。
我拼命做庄稼活,甚至搬进马厩与饲养员同宿。衣缝里滋生了许多虮子、虱子,也当众脱衣去捉。工间休息,与庄稼汉们围成一堆,趴在田埂后面,挡住神经质的山风,点一锅旱烟互相传递着抽,你一口我一口,高声地骂留有涎水者的娘,高声地谈男人和女人、谈人和畜生的房事或野合,绘声绘色,细致入微,不遗漏可能存在的行为、动作、感觉、意念。
人所能够想到的事,一定都发生过或正在发生或总会发生。
我恢复了与干妹子、干爹的亲近。既然庄稼汉乐于谈论和享受人灵交合的欢快,我还怕人叫“肉肉”和自淫做什么?
秋雨霏霏的时节,我与干妹子一起,挽起裤管、手挎柳条筐到山野寻找草色墨绿的蘑菇盘,采摘香菇、伞菇、笔菇、草丁丁和地皮菜。我们还采挖黄芪、柴胡,掏捉黄鼠、盼鼠(俗称“瞎佬”)和小松鼠模样的花鼠(俗称“葛羚”)。捉住的鼠大多就地用泥巴裹严了烧烤着吃,只留下花鼠用绳子栓了腿放养在炕上,任它在惯熟的人身上窜上跳下。草药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换取烟、糖块或小镜子、花手绢。
拔收蚕豆之前,干妹子拉着我去村南山岗的豆地。两人在一丛肥硕的蚕豆株下席地而坐,干妹子忽地倒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腿,一面摘剥蚕豆吃,一面柔声柔气地问:
“哥,咱俩好不?”
“好!”我答。
“嗯,给!”她摸索着从衣袋掏出一块香皂,装进我的衣袋里,说:“这块香胰子,我只用了一回。你是大地方人,你用!我把包胰子的花花纸掖在枕边边,黑夜里闻着香味就跟挨着你一样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却想不出话来说。我只默默揽着她娇小而温暖、软和的身子,默默地用手指梳理她粗硬、纷乱然却黑亮的长发。她捉住我的手按在她丰满、柔软的胸前,然后又解开领口的衣扣,把我的手送进衣领下面。于是,我十六岁的梦多了一层波澜。那人性的波澜在一双爱心的小小峰峦上冲滑着,滑落又滑落,如海潮舔着礁石。我激动而无言,将无数吻慢慢地印在她的额头、面颊和颈窝。她微垂眼帘,浓密的睫毛颤颤地闪动,梦呓般地低语:
“你要离开石嘴子,告给我一声,我陪你三天三夜,我给你生个小肉肉……”
她的眼角沁出了泪珠。
我猛地拥紧了她,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胸脯,喃喃地说:
“我不走的,不走,不走……”
我还没有想过会离开石嘴子。我忽然想到,扎根石嘴子,一定和她结婚跟她生一个“肉肉”。
十六岁,我的梦悠长而又短促,像悬在半空的一架秋千;摇晃的感觉悠长,荡飘和跌落的一瞬是那么短促。
十六岁将结束的那个冬天,干爹和我各自背了五十斤莜面,翻山越岭徒步六十里到阳高去。卖了莜面买年货,回到石嘴子,这七十来户人家的山村已有了红红火火的气氛。几乎家家户户都给我送了食物,粉条、豆芽、饺馅、油糕在两口半人高的水缸堆得冒尖。那个春节,知青点上只留下我与石嘴子的庄稼汉们去抽烟、喝酒、唱西北风味的民歌;
崖畔畔开哎花,
崖畔畔红,
受苦的人,
盼的是好光景。
…… ……
我与石嘴子有了同样希冀的梦
写于1988年鄂尔多斯伊克昭矿区里的炎夏
一曲知青末期生活的哀歌——读野歌的《焦黄的葵花盘》(西江月)
淀山湖畔玩一天(野歌)
来源:上海休闲玩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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