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山下】十、伙房学艺记(董克荣 )
霍拉山下
作者:董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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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伙房学艺记
二十一团演出队在一九六九年解散了,按照‘从哪里来回那里去’的原则,队员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农业连队。
那天我正在宿舍里打背包,把牙刷毛巾一类的杂物往木箱里塞,也准备回连队去,可是林园一连连长胡金祥没有让我回去。他找到我说:“你留下不要走。”
我以为听错了,张口没说话,一愣一愣的。
因为那个时期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团部才决定将演出队解散,队员们大多数都已经走了。原演出队的队员中只留下两人。一个是夏士澄,她是工人阶级出身留下来了。另一个是王适,他是原演出队的领队,又是文革中战斗队的队长。让他暂时留下,表面上是让他处理演出队的后续事务,实际上是要调查他在运动中有没有问题。
我的成分不好,我不知道连长胡金祥让我留下来是什么原因,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他看到我没啃声,以为我答应了,就说:“你把行李搬到伙房边的土房子去住,明天开始到我们食堂去上班。”
那时候当一名炊事员是很幸运的事,工作是不是辛苦不说,至少不会饿肚子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很想去经历一番。于是我就说:“好吧。”
就这样,从来没有用过大锅铲烧火棍的我,成了一名炊事员。
我和李少文住在一起,他是随母亲从河南来的,还不满十六岁。陈德苏是原演出队的二胡一把手,现在但任伙房班长。我们三个厨艺的门外汉,一下子换掉三位厨师,我很担心这一天三顿饭会因此而被我们搞砸了。
由于担心做不好这个工作,我一个晚上没有睡踏实,第二天天不亮,就把小李叫醒,我们迷迷糊糊地走到伙房里,这时陈德苏已经将炉灶开了火,正在和面做馍准备早餐,炉灶里的水已经开了,大蒸笼上冒着一股股的热气。
伙房里还有一位老汉,六十岁左右,名叫张仲庆,说是来伙房帮忙的,人很瘦,看上去慈眉善目,精神矍铄,。
因为我们都是第一天踏进这个大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大家忙乱了一天,幸亏有张仲庆在帮忙,总算把一天三顿饭忙完了。
从第二天开过早饭后,张仲庆就从怎样烧大灶、如何发面开始,教我们厨艺知识。
张仲庆建议我们三个人大致的分工。他让陈德苏做馍,让我炒菜,李少文打杂。他说:“陈德苏是班长要统管全局,李少文年纪还小跟着慢慢学。烧火大家就兼着轮流干。”陈德苏说:“好,就这样。”
于是张仲庆边说边干给我们做起了示范。只见他站在案板边,两腿微屈,先把发好的面揉成长条,接着把面分切成小块,然后双手同时揉面,面团在他手里飞转变成了圆馍。一屉六十四个馒头一眨眼就揉好了,而且重量相差无几,做馍的速度之快让我目瞪口呆。
做完馒头后,他拿起一根两米多长的擀面杖,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二十多斤和好的面擀成薄片,并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他那利索的劲头,看得我跃跃欲试。
我试着揉好面团做了几个馍,放到盘子称上称,每一个面团的重量都不一样,有的相差好多。小李说:“你一开始搓的面两头粗细就不一样,切出来咋会一样唻!”真是看人挑担不知重,自己干起来却是不容易啊。
张仲庆教我炒菜时说:“炒菜先要炸锅。所谓炸锅就是先用一点点油把切好的洋葱煸透炒香,然后把大白菜放进去用旺火快速翻炒,这样炒出来的菜用油少也很好吃。”他还说:“炸锅也称炝锅或煸锅,不同的菜肴可以用不同的材料炸锅,如葱、姜、辣椒等放入热油锅中煸炒出香味来,然后再放入菜料一起炒。”
老张给我们做示范,炒出来的大白菜看上去像是生的,吃着是熟的,咬上去生脆但感觉又是糯的,火候恰到好处果然好吃。都说大锅菜难吃,但张仲庆炒的菜与小锅菜相比毫不逊色。
我依葫芦画瓢,一点一点向张仲庆学习厨艺。
一天早晨,连队里把一头刚宰好的猪抬进伙房来。李少文说:“有肉吃了,改善伙食啦!”这时我们正忙着准备早饭,等开过饭后,看见张仲庆已经把整头猪的骨头都剔下来了。
我们一看都愣住了,那头猪的肉完整地放在案板上,而猪的骨架就象小恐龙的标本一样立在案板上,上面竟连一丝肉碴都没有。我从没见过如此拆骨,真是行行出状元。我摸摸猪骨,正在胡思乱想,老张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你想学我教你。”
过年前连队里又宰猪了,正好是我们学习的机会,老张说,你们都看好喽!说完他先将猪的头蹄去掉,用刀尖在每根肋骨尖上划一个丁字口,又在每根肋骨上划了一刀,然后把刀一扔用手去拆,只听得啪、啪啪,二十八声脆响,猪肋全从肉里钻了出来。接着他顺颈骨往下扳,三下五除二,猪肉干净利落躺在案板上,整猪的肉和骨都完整地脱离了。
他对我们说剔骨少用刀想要剔干净,必须乘肉的热乎劲时拆,肉和骨头才容易剥离。我第一次剔时力气小动作慢,肉凉了腿骨就拆不下来了,最后用了刀,还是剔不干净,累得满身是汗,那副狼狈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从此,老张每天教我一招,我不但学会了剔骨绝活,而且练就了闭眼快刀切肉丝的本领,他还把烹饪中的许多秘方传授给我。老张精湛的厨艺和他的为人,让我一直都很敬重他。
不久,林园一连食堂在团部有了点名气,不断有领导来指导工作。那天指导员万凤坡到伙房里来说:“团政治部胡主任今天要来,你们安排一下晚饭。”我边擦眼镜上的雾气边答应说:“好的,知道啦。”
胡主任来过多次,我们很熟。
傍晚他到伙房来,我就在头晚卤好的熟肉中,挑了一块猪耳朵和一截粉肠,一边切一边对窗口外面等着买饭的人说:“稍等一会儿马上开饭,马上开饭。”
胡主任站在一边说:“小董,你到伙房时间不长,刀功不错啊。”我嘴上说:“没有没有,老张教的。”其实心里挺得意。我一边说一边把切好的卤肉装在碟子里放到小桌子上,对胡主任说:“馒头在笼里您自己拿,坐这儿慢慢吃。我去开饭啦”他说:“嗯,你去忙吧。”胡主任拿了一个馍坐在小板凳上吃饭,我就忙着张罗开饭。
等买饭的人少了,我回头看看,没见胡主任,小桌子上还剩下不少菜。心想:“他今天这么忙,没吃完饭就走了?”
陈德苏在伙房外面封好炉子里的火,进来收拾桌子时,盯着盘子里剩下的菜问我:“那粉肠里是什么东西?”我在切肉时正忙着没仔细看,这时见这肠子里面怎么成黑乎乎的,就说:“不知道啊。”他又问李少文:“怎么一回事?”李少文缩着脖子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我出去有事,有一段肠子没翻洗,等我回来,见肉已经煮锅里,以为你们洗过了。”
糟糕!粉-肠-里-面-是-猪-粪!给首长吃“粪”肠,惹麻烦了!难怪胡主任今天没打招呼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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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陈德苏的妻子张维娟匆匆地跑进来说:“刚才胡主任在外面吐,吐狠了,现在骑着马走啦,咋回事啊?”我和陈德苏面面相觑。
晚饭早就开过了,我们三个还蹲在伙房里,大家都怔着,什么话都没说,说啥好呢?
粪肠的事成为我们大家的心病,“小心粉(粪)肠!”这句话,一度成为伙房内部的专用词,遇到问题我们三个会弯腰瞪眼指着自己的肚子,互相看着一起说:“小-心-粉-肠!”以此互相提醒。有一次张维娟到伙房里来,我们正好定格在这个怪动作上,她说:“陈德苏,你们在搞啥呀?捯饬这怪吓人的!”陈德苏抓了抓头皮说:“没什么,我们活动活动。”
再说那天发生了“粪肠”事件后,为了这一锅卤肉的去留大家商议了半天。我们进伙房不久,一个疏忽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把肉扔了吧,那可是一头猪的肉,全连要吃好几个月。假如搁在今天肯定是不能吃了,可那时物资匮乏啊!
我们陷入了扔与不扔的两难之中。陈德苏怕以后会有麻烦,就把司务长叫到伙房里来商量。
司务长是参加过越南战争的四川兵,他到伙房和我们一起蹲在地上,哼哼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他说去叫指导员来。
指导员万凤坡快要退休了,他是山东子弟兵,解放以后在新疆兵团农场就地转业,他的文化不高,讲话离不开一个口头语。连队开大会时,每讲几句话,他都要加上‘功夫’两个字。例如:我现在要讲讲焦裕禄先进事迹的功夫......大家在这个功夫不要打瞌睡啊.....。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全都不打瞌睡。
那天,万指导员进伙房时,第一句话就说:“好香,你们这功夫是叫我来吃肉?”
陈德苏就把粉肠变“粪肠”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没想到万指导员竟说:“不用担心,胡主任是老同志了,有事的功夫你们来找我啊。我们打仗时那个功夫,什么样的东西没有吃过?”说完,他试着去捞肉,说:“我尝尝。”他边吃边说:“没问题,没问题的!”还说:“香的香的。”说完就走了。
我们几个又一次面面相觑。事务长看看没什么事情,就站了起来拍拍蹲麻了的双腿说:“那就这样吧。”说完也走了。
我们还在伙房里蹲着,各想各的心事。陈德苏说:“我咽不下去的。”李少文说:“你不吃你那份就给我,我在乡下起粪时,满手猪粪擦擦就抓东西吃,没事。”我说:“那没洗的大肠头,也只有巴掌长一段,下锅就缩成一团了。正因为胡主任要吃才捞了起来,不然现在还在锅底下,等肉吃光才会发现。”
正说着张仲庆进来,二话不说把肉从锅里全捞了上来,换了一锅汤,重新煮了一下说:“扔掉怪可惜的。”
以后几天,陈德苏老发愁,总是耷拉着脸不说话。
一天,我到团部商店买东西,刚进门迎头就遇见了胡主任。我正想躲开,被他一把抓住胳膊说:“不要跑,我跟你说话。”
他把我拉到一边,对着我连声说:“不卖刀、不卖刀!(维吾尔族语:不好、不好!)”
我想:“今天跑不掉要挨训了。”胡主任说:“我在伙房表扬你刀功不错,你却给我吃粪肠。”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工作没做好。”可他却问起那锅肉。我说:“肉没扔,换了汤重新煮煮,大家都吃了。”他笑了,说:“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我一个人吃粪肠啊。”然后又说:“小董小董,伙房重地,以后工作仔细点。”我说:“好的,好的。”
我答应后,赶快跑回去告诉陈德苏。他说:“胡主任真是这么说的?”我说:“是的。”他又问:“胡主任真的没有批评?”我说:“没有。”
他擦了擦手上的湿面粉,脱掉身上的围兜,掏出装莫合烟的小口袋,从里面抓了一小撮,用一小块报纸卷了一支,对着火炉点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笑容,若有所思地说:“胡主任这人真是不错,以后他再来,我们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他。”
可惜我们在林园一连伙房工作的那段日子,胡主任再也没有来过。
有一天我们安排晚饭吃饺子,需要发肉馅,让大家回去自己包饺子。吃好中午饭我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在剁肉馅时,老张不让我用菜刀剁肉。他说:“不能剁的,肉馅必须切出来,不然案板上剁下的木梢全混到肉里,只要逆着肉的纹路切成丝,在拌的时候自然会成肉糜的。”
要把几十斤猪肉切成肉馅,对于我一个新手来说确实有点难,张仲庆就站在一边,硬是让我切了几个小时,手上都磨出了血泡。那时我心里挺委屈,心想:“我一个人切时间来不及了,你老张也不来帮帮我。”其实张仲庆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经过了这样的训练,我已经能够长时间地切肉。在后来的备料时,我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搞定了。
当我把肉馅拌好盐以后,老张走过来,挖了一勺肉馅闻了闻说:“淡了。”我很好奇,味道能用鼻子闻出来?
老张看着我惊讶的样子说:“咸淡适中的肉馅是最香的。”原来老张闻香识咸淡,个中的香味老张让我慢慢地去体会。
我把板油切成丁块放锅里熬油,等油渣浮起时,老张走过来在锅里随手抓了一把油渣挤了挤。我很吃惊,说:“你不怕手烫起泡?”老张说:“没事的。”他叫我也试试,我说:“不敢!”
原来在熬油前他已经把炉火压小,锅里面的实际油温已经降到六七十度。老张说:“低温熬出的油,放几年都不会哈喇(坏掉)。”
我看着老张把猪肉割成大块,放到锅里,加了盐和酱油烧火卤肉,没放其它香料。等锅烧开后,他用湿煤把火压小,这时锅底大约一分钟冒一个气泡,就说:“行了,明天一早就卤好了。”他怕炉火燃大,半夜还起来看过两次。
第二天早上,整个连队的上空弥漫着卤肉的香味。锅里还在慢慢地冒气泡,水温大概只有八十度。他卤的肉皮脆肉酥,内外一样的油光红亮,那满屋飘香的味道让我直咽口水,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
在和面时,老张会挖一点酵面放嘴里尝酸度,然后又试试面团的温度,往面团加了一定量的酵面,等到做馍上笼时面正好发酵充足。老张说:“发面时不能放碱,所有的粮食类都不能和碱一起煮,常吃会烂嘴。所以控制好温度和酸度很重要,不要将面发过头。”后来我查找书本才知道,碱会破坏维生素,使食物失去营养。
蒸馍时他先用小火温十分钟,然后烧猛火,出笼时馒头蒸得又大又煊。做米饭时用火正好相反,先要用大火尽快烧开,等煮透后压火慢闷,开锅时米饭喷香。.....
从备料到烹饪,从烧火到改灶,老张的招数有一肚子,我来不及学。按现在的说法,他很少用添加剂,减少高温烹调,做出真正的健康食品。
原来前人早就注重食品的加工,而现在我们烹饪食品时却反其道而行之,为了口味好,使用过多的添加剂上色增香;过多使用煎、炸、烘、烤的方法把营养破坏殆尽,食材变成了垃圾食品,还冠以“美食”之名,误导人们的观念。
看似小小的伙房,其实里面的科学知识还真的不少。张仲庆厨艺的真谛,不仅在技术层面,更是为了保存绿色食品本身的营养成分。
随着人们对健康意识的提高,正确的烹调理念会不断树立起来。我很庆幸遇到这样一位既传统又前卫的厨师,让我受益匪浅。
作者简历
董克荣,1944年出生。1964年高中毕业后支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二十一团,曾当过农工、团宣传队演员、炊事员、文化教员、小学校长。1981年回上海在街道集体单位当营业员。1985年考入上海大学政治学院,毕业后调区集体事业管理局工作。曾担任区人大代表、上海市侨联委员、区侨联副主席。曾在《上海新闻晨报》、《新民晚报》、《上海侨报》、《上海法制报》、《经济时报》、《书评报》、《中国仪电报》、《南市报》、《南市外贸报》、《计划管理通讯》、《浦江同舟》、《国家安全通讯》、《黄浦侨音》、《花溪》、《炎黄子孙》等报刊和杂志刊登文章200余篇。200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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