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亲历者的回忆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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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本文作者是白俄罗斯学者德米特里·普洛特尼科夫、亚历山大·内波德尼,他们对来自乌克兰、白俄罗斯、吉尔吉斯坦、俄罗斯、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等国的14位学者分别进行了采访。受访者均为苏联解体的亲历者,他们从不同视角回望这段历史,回忆苏联解体时的感受,对苏联解体进行反思,试图在30年后找到苏联解体的原因,解答“是什么使苏联解体变得不可挽救”这一问题,展望后苏联时代欧亚地区一体化的前景。
在纪念苏联解体30周年的特殊日子里,后苏联国家专家学者召开了一次学术讨论会,各国专家回顾了一个庞大国家即将崩溃时民众的希望和经历,从今天的角度回顾对苏联解体的看法,展望当前后苏联空间一体化前景。
俄罗斯谚语说得好,“每个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30年前,面对苏联岌岌可危的形势,苏共领导层曾经尝试挽救这个国家,但种种努力均未成功。
苏联不是在一夜之间解体的。长期以来,相当一部分精英和民众都希望改革苏联政治制度,维护苏联的统一。
1991年11月25日,苏联最高苏维埃希望签署一项条约,最后一次尝试将“苏维埃联盟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СССР)”改造成为一个联邦,即“主权国家联盟(ССГ)”,但是当时未获多数同意,大会决定推迟到12月25日再最终讨论表决。然而,12月25日迎来的不是苏联的联盟体制变成联邦体制,而是等来了拥有70年历史的苏联的解体。
苏联解体前的生活
奥列格·多尔仁科夫(敖德萨,政治学博士,教授):
1991年,我想在广义上实现生活的正常化,像欧洲人一样生活。我想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是的,我不喜欢苏联的很多东西,特别是它从诞生和存在的最初几十年,虽然我也喜欢它的很多东西。
在它存在的最后30年里,大约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这个国家不知何故,摆脱了政治革命的影响,人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人们从半地下室和集体农庄的集体宿舍搬到了独立的公寓,他们还有了家用电器、私人汽车,所有这些都是那一代人的生活。尽管这仍然是一种贫苦而不稳定的生活,但与前几代苏联人的生活相比,这是一种引人注目的进步。
当然,后来苏联人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政权及原来的政策,使社会陷入了窘境。但他们更希望纠正缺陷,而不是彻底摧毁原来的制度,更不用说搞垮国家。几乎没有人希望苏联解体,然而解体确实还是发生了。
也许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民主化和国家完整性的辩证关系问题,是苏联人大脑思维中的一个死结(苏联建立70年就没有其他大脑思维)。
当时苏联人可能都这么想,僵硬的行政指挥系统被认为是“不可接受的”,权力过度集中也是“不可接受的”。要让加盟共和国自己决定一切——这就是年轻的精英们追求的“民主”。这种思维和推理是大众化的,当时苏联人觉得这相当合乎逻辑。
矛盾吗?天真吗?是的,“每个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没有例外。我自己都没有理由说,1991年苏联的解体与我毫不相干。
阿列克谢·泽尔曼特(明斯克,政治学家、哲学家):
我清楚地记得,1990-1991年苏联最高苏维埃会议载入史册的大事和“波罗的海事件”(指1990年3月立陶宛宣布脱离苏联独立,1991年“8.19事件”后,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也相继脱离苏联,宣布独立。三国的独立,拉开了后来苏联解体的序幕——译注)。但这一切只是为解体做准备,当时人们并没有感觉到国家即将崩溃。
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白俄罗斯)国旗的变化。直到1992年,人们才意识到,苏联的国旗开始从“镰刀锤子”变成了“白-红-白”颜色的旗帜。这意味着我们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国家。民族主义者为了与亲苏联和亲俄罗斯的保守派对抗,在他们(民族主义者)的压力下,白俄罗斯语被宣布为国家官方语言。
当时我的内心是希望保留苏联的。我认为苏联的解体不但是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被新的国家边界分割的许多家庭的悲剧(苏联时期,跨加盟共和国工作和婚姻现象非常普遍,但是解体后,出现了许多一个家庭的成员是两个国家公民的尴尬现象——译注)。
我们希望以某种形式保持一个单一的国家。之前可能发生了什么错误。错误必须加以修正,并思考建立一种新的形式。哲人说“你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我们可以尝试创造一些新的东西。
任何国家的解体都是邪恶的。尤其这个国家是人类历史上最具实验性和进步性的国家之一。尽管这个国家有种种缺点,但是一个巨大国家的解体,当然是悲剧性的,因为这给许多人带来了灾难、毁灭和战争。
尽管白俄罗斯可以很容易摆脱灾难、毁灭和战争,但生活水平的下降和社会经济的萧条已严重损害了它的健康和美丽。假如,白俄罗斯人可以赎回先前因为独立所招致的损失,那这个付出的代价,在某种程度上肯定要大大超过在苏联时代所获得的收益。
心灵的创伤已经存在,无论如何医治,它都永远是一个病人了。
库巴特·拉希莫夫(比什凯克,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吉尔吉斯斯坦总理前顾问):
1987年,我作为吉尔吉斯坦共和国的留学生,去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首都明斯克学习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我先是在白俄罗斯学习,毕业于哲学-经济系。后来,我们开始研究经典著作,特别是卡尔·马克思的著作。最后,我们却研究了如何批判马克思主义方法的学科。所以我认为,苏联的解体,在当时有它的现实性和必然性。
我出生于伏龙芝,自1991年以来,我就担心家乡那里发生的事情。当时通讯不发达,要想知道这方面的消息,我就必须去找一个时机,预约和父母通电话。这些解体过程,对我来说和我的留学生活是平行的。
作为一名白俄罗斯在校留学生,我参加了游行和集会,还会见了许多人,包括白俄罗斯人民阵线的年轻领导人。当时,白俄罗斯人民阵线名声很大,不要忘记,正是他们率先使用了“白红白”旗帜。后来,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更换了国旗。顺便说一句,1995年,我亲眼看到当时的白俄罗斯总统事务局局长伊万·季坚科夫,亲自从政府大楼的屋顶上摘下“白红白”旗帜,换上了“红绿”色旗帜,也就是现在的白俄罗斯国旗。现在,白俄罗斯人开玩笑地把这个旗帜说成“沼泽上空的黎明”。
我观察了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和俄罗斯当时的情况。当时人们还非常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谁将是苏联的继承者。因此,就我个人而言,苏联的解体和新独立国家的形成,是在一个有趣的模式下进行的。
我的命运是有趣的。1992年大学毕业后,我立刻回到了祖国吉尔吉斯斯坦。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诚实的男孩,他的教育费用是由国家支付的,现在国家已经变了,但是男孩仍然回来了。当我去政府找工作时,政府工作人员说:“政治经济学?马克思主义?再见!我们不需要你。”然后他们和我签署了一份免责声明。由于当时我在白俄罗斯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后来我只能回到明斯克,在那里几乎一直呆到20世纪末。
维亚切斯拉夫·斯捷潘诺夫(莫斯科,教授、俄罗斯科学院斯拉夫研究所研究员):
苏联解体前,有一天在厨房里,我听到我的父母说,“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这种形式主义,应该更加灵活,远离僵化”。后来,他们开始在这个重构的时代,以加倍的力量喝酒来麻痹自己。顺便说一句,摩尔多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1991年5月改为摩尔多瓦共和国,1991年8月脱离苏联,宣布独立——译注)的民族主义情绪,在个别苏共领导人和当地民众中都很普遍。
我记得父亲一再强调,必须实行多党制,同时保持社会主义制度的思想基础。父亲认为,“让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一夜之间整个国家崩溃”的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是当苏联解体来临时,这一切都像一个噩梦,伴随着毁灭的噩梦。
苏联解体的时候,它就像晴空中突然出现的炸雷。听说,当时有苏联的将军和元帅自杀了。那天我父亲心脏病发作了……“我的祖国被偷走了!”我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我承认,一些看到这些话的人,会笑着说我是“猫头鹰”(意为特立独行的另类人——译注)和“逆行者”,因为他们只会想起成千上万无辜地被困在“古拉格”(俄文“劳改营管理总局”缩写,此处意为劳改营——译注)的人,以及苏联制度的其他失误和弊端。
但我不是伊万(意为上帝的赐予,上帝的宽恕——译注),不记得过多的亲情。我祖父也经历过镇压。任何系统都是通过牺牲和损失形成的,虽然我不认为这是正当的。我只是提醒大家,同样“美国的民主”,也是在非裔美国人农奴制和土著印第安人种族灭绝的白骨上成长起来的,只是在美国和其他地方,人们尽量不去回忆罢了。
在那些年里,我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从来都不是职业政客,也没有追求过什么职位。在部队服役向苏共递交入党申请书时,我怀有一个光明而无私的梦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但事情的发展使我回到了现实,计划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后来我专注于科学,专注于民族文化转型过程的研究。
我承认,我感到失望的不是苏共的思想,而是苏共党内已经腐败的精英及其领导层。后来事态的发展使我更加坚定了“苏共已经不再反映人民愿望”的思想。
真正的、最好的老师,恰恰是自己的错误。
对通过谈判保留国家的期望
维亚切斯拉夫·切奇洛(基辅,政治学家、《资本》杂志主编):
我来自乌克兰。苏联的解体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苏联的大多数民众应该都是如此。当时每个人都相信这样的故事:是乌克兰养活了整个苏联。如果我们乌克兰独立,我们会生活得更好。
我没有料到苏联会变成独联体,同样人们也担心独联体将会再变成苏联,而不是“文明的2.0版离婚形式”。1991年底,乌克兰不希望以任何形式保留苏联。当时有一种愿望是,尽可能地远离前同胞,去更接近 “(西方)文明”。俄罗斯和独立国家联合体的其他国家,被乌克兰视为阻止其迅速走向繁荣的“锚”(意为障碍-——译注)。
苏联解体是一系列因素造成的,“人们不再相信社会主义”只是众多原因之一。这反过来又是经济问题、机制僵化和明显的社会停滞的结果。
1991年,我们这里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迷思,说“乌克兰将是第二个法国”。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个人都相信“乌克兰将赶上并超越欧洲”是一项完全可以实现的目标。苏联解体几年后,人们才在飘飘然中恢复知觉。
如果我说,苏联在其存在的最后几年里,由于许多明显的原因,没有人喜欢它,尤其是年轻人,那我应该是不会错的。当年苏联试图通过政治和经济改革找到出路。反过来,在乌克兰和其他共和国,从苏联分离并独立出来只是一个明显而简单的决定。
虽然现在乌克兰的状况不好,但是仍然有很多乌克兰人认为,有乌克兰的经济潜力和人民的勤奋,如果再加入欧盟,情况就会自行改善,成为“第二个”或“第几个”法国,是不应该被怀疑的。
博格丹·别兹帕利科(基辅—莫斯科,政治学家、俄罗斯总统民族关系委员会成员):
我和周围的每个人一样,对苏联的解体深感不安。当时发生了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尽管这是在政变(指1991年的苏联“8.19”政变——译注)失败后可以隐约预料到的。但是谁也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是一个更新的苏联还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事实上,人们对这个国家的生存是抱有希望的。我在乌克兰的集会上甚至也看到有维护苏联的人,尽管他们遭到了反对。当然,当时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受到影响的,因为社会上出现的一切,都是由精英们幕后策划的。
当然,我希望国家保持统一,我不希望苏联解体。我年轻时就热衷于民族主义思想,但这些思想更多的是反苏共的,甚至不是与特定的意识形态作斗争,而只是与僵化停滞的体制作斗争,因为我认为它代表了苏共的权力与腐败。
尽管苏联解体了,但我还是把它看作是一场灾难,看作是我们几个世纪以来共同建设的国家的毁灭。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是极具破坏性的,它早在20世纪初就摧毁了俄国。这也是与1991年发生的类似事件之一。但只要人们相信这种意识形态,只要它仍然是一种奇特的准宗教,这个国家就会保持统一,就可以向某个目标前进。尽管在我看来,这个目标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方向。
苏联也摧毁了一大批共产党人。这些共产党人盗用了党的名字,懒惰,贪恋,习惯于生活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分配制经济中,同时希望将所有可用资源私有化进而窃为己有。
衰变是相当缓慢的,衰变过程中惯性也相当严重。例如,从一个时期开始,乌克兰开始发行所谓的“库邦”以取代货币。但与此同时,苏联时期的卢布也在流通,这些卢布并没有立即被乌克兰的货币所取代。因此,独立一开始在社会上并没有引起什么尖锐的反应。记得当全民公决(由于1991年2月立陶宛宣布独立,引发了各共和国的跃跃欲试。3月17日,苏联举行了一次全民公投,讨论决定是否应该保留苏联这个联盟——译注)投票时,我和我没有成年的儿子,拿着他祖母的护照,去投了赞成票。
乌克兰独立已经30年了。乌克兰的独立是这块领土上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即使是伟大的卫国战争,也没有给人们带来如此巨大的灾难和破坏。这些灾难和破坏,已经持续了持续好多年,可能还要持续好多年。
尽管如此,但是我仍然认为当时的我没有错。
奥列格·多尔琴科夫(敖德萨,政治学博士、教授):
苏联的解体对我来说,如果是一个新闻,那就不算是一个惊喜。因为它对我来说并是不“轰动性”的。苏联政权即将自行结束的事实,其实大家早在1987年就已开始议论了。另一方面,1991年3月,大多数苏联公民投票,都赞成成立一个新的但统一的国家。显然,这个新的国家既不是社会主义的,也不是苏联模式的。但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时大家似乎都赞成保留苏联,但事实上,在协商新条约时,各方都坚持己见,既没有动摇也没有让步。因为所有人都站在自己一边不让步,无论是共和国精英、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还是俄罗斯联邦总统叶利钦。
他们试图创造一个不可实现的幻想——一个主权国家,一个国际法主体,但其内部新国家也要拥有完全独立的主权。这是不可能的。当然,结果确实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痛苦的难产。随后,谈判的失败被归咎于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他们说,我们都想做得更好,但受诅咒的暴徒和顽固的列奥尼德·克拉夫丘克(乌克兰第一任总统,任期为1991年12月至1994年7月——译注)阻止了我们。
当然,当时如果叶利钦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让俄罗斯真正领导这样一个一体化联盟,就有可能实现某种统一。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一个历史,而目前俄罗斯的一体化设计,回到21世纪,不再与苏联有任何直接的连续性。
米哈伊尔·波戈列宾斯基(基辅,政治学家、基辅政治研究与冲突学中心主任):
我认为,导致苏联解体的关键因素是,废除了原苏联宪法第6条(1990年2月5日,苏共中央全会决定,删除宪法第6条规定的“苏共是苏联社会的领导力量和指导力量,是苏联社会政治制度以及一切国家机关和社会团体的核心”内容,使苏共丧失了执政党的宪法保障,加速了苏共的垮台——译注)。苏共是苏联唯一的制度支柱,国家的“粘合剂”,没有它,就不可能阻止苏联的解体。
古尔纳拉·马梅扎德(巴库,政治学家、“瓦尔代”辩论俱乐部专家、巴库国际政治与安全中心专家委员会主任):
阿塞拜疆不是那种以离心情绪为主的共和国。这一点从关于保留苏联的全民公决的结果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1991年3月的全民公决中,阿塞拜疆的大多数人赞成保留苏联。但与此同时,对失败的苏共中央和戈尔巴乔夫本人持反对意见。
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冲突(1988年2月至1994年5月,为争夺阿塞拜疆西南的飞地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发生的武装冲突——译注)爆发后,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民族主义分子决定宣布独立,阿塞拜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不予承认。到目前为止,阿塞拜疆仍然支持后苏联时代的一体化进程。
苏联经历了动摇国家基础的内部改革进程,因为它积累了太多的问题。纳卡冲突后,民族主义情绪在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形成,同时也得到了散居在法国和美国的亚美尼亚人的支持。这是苏联解体的催化剂之一。
从苏联解体前开始的冲突一直持续到今天。直到现在,苏联解体30年后,他们才找到自己的“解决方案”,包括俄罗斯介入的参与协调。这可能有助于一体化进程,我希望我们已经成功地进入一个新的相互关系水平。
艾克·哈拉强(埃里温,记者、政治评论员、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专家):
我们需要了解这些事件发生的背景。在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这是一场争夺卡拉巴赫的斗争,为此发生了上千次集会。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我周围的人都不认为共和国正在走向独立。独立问题在紧急情况委员会政变失败后才变得更加明显。
在此之前,没有人想到要让苏联解体,我们希望这个国家能继续存在。与此同时,在卡拉巴赫冲突的背景下,民族意识发生了巨大的飞跃。
1991年的主要梦想是实现一个没有到来的光明的未来。随着苏联的解体,亚美尼亚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没有电,没有水,没有空气。城市在黑暗中,人们排队买煤油,买面包……
有人说,人们愿意为了胜利和独立而承受苦难。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现在很多人可能都在想,当初的独立是否值得。
亚美尼亚人对苏联的态度总体上是双重的。一方面,亚美尼亚加入苏联时,列宁却和凯末尔(土耳其共和国缔造者、首任总统(1881-1938)——译注)达成了一项协议,最终土耳其控制了亚美尼亚西部地区,卡拉巴赫和纳希切万被移交给阿塞拜疆。后来俄罗斯将克里米亚半岛移交给乌克兰(1954年2月,赫鲁晓夫执政时期,苏联将克里米亚半岛划归了乌克兰。2014年3月,经过全民公投,克里米亚半岛并入俄罗斯——译注),恐怕也有类似感受。但加入苏联也有助于亚美尼亚的经济和文化复兴。人民对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领导人的态度是积极的,因为他们总是以民族主义为导向。
作为专家,我现在已经可以说:苏联解体的主要原因,是它的精英阶层(首先是戈尔巴乔夫以及团结在他周围的新领导人)出了问题。此外,他们缺乏执政管理才能和领导能力。不幸的是,苏联没有邓小平。
诺娜·沙赫纳扎良(圣彼得堡,历史学家、亚美尼亚国家科学院考古和民族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苏联解体时,我是一名亚美尼亚留学生,在克拉斯诺达尔学习。我在图书馆遇到了一些事情,读了一些以前被禁止的东西。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倒霉”很快就接近了我的门槛:我的亚美尼亚家人和亲戚住在阿塞拜疆,就像在阿塞拜疆的所有亚美尼亚人一样,他们立即成为当地民族主义者发泄愤怒的替罪羊。我不得不帮助我的家人。
事实上,我意识到苏联的解体是一个可怕而残酷的事件。但是没有人关心苏联的命运,因为在阿塞拜疆的数十万亚美尼亚公民相信苏联的强大力量,所以他们没有试图保护自己。当他们被冲击时,遭到的打击是绝对令人震惊的……
老实说,1991年我不认为苏联会以新的形式得以保留。当时,我们希望有一个比苏联更自由、更民主、更经济富足的未来。从个人家庭的经济水平来看,当时的生活相当屈辱。我真的很想去旅行,去看看世界,我不喜欢住在笼子里,但在当时做不到。
独联体被认为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组织。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个为解体的前加盟共和国而建立的软弱的殖民结构。
对苏联的怀旧情绪
格奥尔基·卡纳什维利(第比利斯,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
格鲁吉亚是苏联解体后经济严重衰退的国家之一。陷入与俄罗斯的冲突和纷争对格鲁吉亚产生了不利的社会影响和经济影响。必须承认,格鲁吉亚独立后的头15年非常艰难。在米哈伊尔·萨卡什维利总统的领导下,格鲁吉亚开始一定程度向好的方向的转变,现在向更好的方向的转变仍在继续。
对苏联在格鲁吉亚遗产的感情是混合的,这是很自然的。老一代人仍然保守,他们对苏联仍然有一种怀旧情绪。他们怀念苏联帝国,热爱苏联时期(包括格鲁吉亚在内)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问题是,如果没有苏联,第比利斯也会修建同样的地铁等基础设施。
整个社会都明白,一方面,苏联应该受到赞扬,因为这是一个现代化历程,这个历程也影响到格鲁吉亚。另一方面,苏联作为一个占领我们格鲁吉亚的侵略国家,我们对它很不满。俄罗斯帝国解体后,格鲁吉亚成立了一个独立的共和国,正是由于1921年苏联军队的入侵,使当年的共和国不复存在了。社会上对此记忆犹新。
对年轻的一代来说,苏联这是一个谜,一个没有任何回音的遥远的过去。现在,怀旧情绪正在从格鲁吉亚人的头脑中消失。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两个因素。首先,格鲁吉亚和俄罗斯之间的冲突(指2008年8月8日至18日,格鲁吉亚和俄罗斯为了争夺南奥塞梯的控制权而爆发的战争——译注)发挥了作用。第二,现代格鲁吉亚社会已经以西方为导向和中心。
阿列克谢·泽尔曼特(明斯克,政治学家、哲学家):
在白俄罗斯,苏联的身份认同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存在。我认为,在某个时候,苏联人民的概念已经形成,尽管不是在整个苏联领土上,但全苏公民身份认同已经显现。到目前为止,20-30%的白俄罗斯青年仍然将自己与苏联联系起来。这甚至不是怀旧,而是苏联身份认同意识的回归。这是公众意识的一个因素。我想它在白俄罗斯已经挥之不去,不可改变了。
现在白俄罗斯的很多人仍然会对苏联有怀旧情绪,或者希望出现联盟国家一体化的新形式。因为他们认为,这种“苏维埃主义”仍然是团结我们的积极因素。
现在在白俄罗斯,有两个版本的白俄罗斯身份。官方宣称,现在的白俄罗斯与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保持着连续性。因为正是由于苏联的权力,白俄罗斯的国家地位才得以实现。而民族主义的版本则声称,苏联时代没有任何成就。因为当年苏联当局对白俄罗斯人采取了剥削行动。目前白俄罗斯大多数人仍然倾向于第一个版本。在这两种思想之间,正在进行一场不可调和的艰苦斗争。
彼得·彼得罗夫斯基(明斯克,政治学家、社会组织“白俄罗斯”专家):
在保护和发展苏联遗产问题上,白俄罗斯是最一贯的后苏联国家。国家的社会性质、国家对土地和国有财产的所有权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它们没有私有化,战略经济部门仍然是国有的;免费医疗和教育仍然存在;日历中的节日(如果不以宗教节日的形式进行创新的话)都与苏联时代有关。今年恢复的新节日9月17日“白俄罗斯统一日”,最初就是在斯大林领导下设立的。
在国家层面,苏联时期的白俄罗斯历史得到了肯定的评价。十月革命为白俄罗斯人提供了自决的机会,并为白俄罗斯建国创造了机遇,这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对苏联的怀旧更多地表现在历史关注点上。如果说几年前,主要的研究兴趣是立陶宛大公国,那么现在是苏联历史时期。
现在白俄罗斯社会存在着分裂。大约75%的人口以苏联遗产为导向,25%的人口以欧盟、波兰和乌克兰为导向。75%的人对苏联的遗产有肯定的共识,认为正是苏联时期给了白俄罗斯实现主权和国家地位的机会。
苏联把白俄罗斯从一个遍地文盲的农民国家变成了一个由工程师、宇航员、科学家和文化工作者组成的现代化国家。这是白俄罗斯社会的巨大现代化,白俄罗斯人民由此加入了高度发达的现代国家大家庭。
维亚切斯拉夫·切奇洛(基辅,政治学家、《资本》杂志主编):
苏联的解体,与过去30年发生的其他进程密不可分。同样迅猛发展的技术进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不亚于改变了国家边界和社会形态。那些当年参与苏联“变革”的人,那些在苏联解体时大约三、四十岁的人,那些主要城市的一部分居民,他们通常对苏联的解体不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从苏联解体中受益,他们获得了财富,他们出国看到了世界。
但是对老一辈来说,面对今天荒芜的工业区和萧条的村庄,他们的心情更为复杂,他们对苏联的怀旧情绪更加强烈。对乌克兰来说,苏联的主要遗产是基础设施。那些让我们每年冬天不挨冻的核电站、桥梁、地铁、大型企业等。但这是我的看法。
许多乌克兰人,特别是那些“爱国者”,认为苏联的主要遗产是“头上的瓢虫”(意为一文不值——译注)。这个定义涵盖了国家公共生活中的所有负面内容。在这方面,苏联作为一个政治因素继续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今天乌克兰一团糟现状的替罪羊。
乌克兰公民对现代俄罗斯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政治立场。现在乌克兰的主流观点是,俄罗斯既是苏联的延续,也是当年俄罗斯帝国的延续。在乌克兰人眼里,当年的俄罗斯帝国是压迫乌克兰人、阻碍他们成功发展的元凶。因此,17世纪至21世纪,乌克兰与俄罗斯战争的历史很受关注。多数乌克兰人认为,他们的对手(指俄罗斯——译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苏联的延续。
这两种观点可能都不正确。因为今天的俄罗斯既不是苏联的延续,也不是俄罗斯帝国的延续,而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已经在全球和平条件下发生进化的产物。
苏联在乌克兰的遗产,被普遍认为是负面的。基本上,只有老一辈人珍视我们失去的社会主义成果,珍视各国人民的友谊,珍视与一个伟大而强大的国家的血脉联系。中间一代人,则把他们的失败归咎于苏联。而对于乌克兰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空白,是一组带有负面内涵且几乎没有意义的字母。
在今天的乌克兰,所有这些是不可能改变的,目前也没有力量来实现改变。
马拉特·什布托夫(阿拉木图,政治学家、“瓦尔代”辩论俱乐部专家、哈萨克斯坦总统国家社会信任委员会成员):
在哈萨克斯坦,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看待苏联时期。有人不喜欢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苏联时期,因为它与镇压和饥饿密切相关。有人喜欢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苏联时期,因为或多或少的幸福生活终于到来了。
对苏联的怀旧之情,在一个关于爷爷的笑话中有详细的描述。爷爷总是怀念以前的所有美好事物——那时候的天空是蓝的,草地是绿的,那时候的女人更年轻漂亮,爷爷身体的某些能力也更强……我们哈萨克斯坦现在只有10%的退休人员,所以这种情绪还不占主流。
感恩有时可以用外在的东西来体验。就好像你的脾脏与身体其他器官的关系一样。各个器官乃至整个身体的好坏,都和脾脏有关,因为脾脏参与了整个身体的运行。同样,哈萨克斯坦也参与了当年的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
艾克·哈拉强(埃里温,记者、政治观察家):
我对苏联的解体有双重态度。一方面,大国时代已经过去,独立的亚美尼亚面临着许多问题。到目前为止,亚美尼亚的社会经济、文化和科学成就还没有达到历史最好水平。但另一方面,经历了几百年战乱后,亚美尼亚终于恢复了独立国家的地位。不能否认,苏联在这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即使亚美尼亚在第一次卡拉巴赫战争中的胜利也要感谢苏联。
正是在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一代新人成长起来,他们有着坚定的民族认同感,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观而牺牲一切。
可以说,今天的亚美尼亚仍然依赖苏联遗产。例如,亚美尼亚IT领域的发展,是由于亚美尼亚当年是苏联电子制造业的领导者之一,拥有一所强大的科研院校。此外,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是苏联最富裕的共和国之一,当年人们衣食无忧,安全感、幸福感很强。但是现在,根本没有这种社会保障和安全的生活。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独立的亚美尼亚的进一步政治斗争——反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不公。
许多人仍然记得苏联时期他们的优渥生活。但他们意识到,当年的一切不可能再回来了。是的,老一辈有一定的怀旧之情。但现在社会上的许多领导者和精英们,要么是那些出生在独立后的亚美尼亚的人,要么是对苏联时代没有记忆的人。对年轻一代来说,苏联问题根本不值得关注,因为他们觉得不再与苏联有任何联系。
至于今天的俄罗斯,它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苏联的延续。但在同样程度上,苏联本身也被认为是俄罗斯帝国的延续。亚美尼亚不仅从苏联获得了独立,而且也从俄罗斯帝国获得了独立。因此,对苏联时代的积极和消极记忆都与俄罗斯有关。在我看来,这不是亚美尼亚独有的观点,许多后苏联国家都有这样的立场。
对后苏联空间的感知
博格丹·别兹帕利科(基辅-莫斯科,政治学家、俄罗斯总统民族关系委员会成员):
当然,苏联的遗产保存在几个方面。各共和国本身,它们的边界,在那里形成的国家,这些当然都是苏联的遗产。哈萨克斯坦是在20世纪30年代布尔什维克国家政策的框架内建立的(1936年哈萨克斯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成立并加入苏联,1991年12月独立——译注)。即使是哈萨克斯坦精英们现在试图实现的语言拉丁化,也是当年布尔什维克的想法。
其他共和国也有类似的情况。顿巴斯战争(指的是2014年2月起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亲俄势力为了独立和加入俄罗斯,与乌克兰政府爆发的战争——译注)和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战争也是苏联的遗产。
总的来说,苏联是在俄罗斯帝国的身体上建立起来的许多国家的联合。各族人民被转移到各自的领土上,为各加盟共和国创造了民族知识分子、民族语言和民族历史,这是苏联最大的遗产。但是所有这些国家都在1991年各自独立了。
诺娜·沙赫纳扎良(圣彼得堡,历史学家、亚美尼亚国家科学院考古和民族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对亚美尼亚而言,苏联解体的最消极后果,就是失去了一切。特别是由于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冲突而中断的社会联系。人民生活水平发生了严重倒退。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恢复了自我,并以最原始的后共产主义方式融入了野蛮的资本主义。然而,百姓手里的金钱总是不足以摆脱贫困,例如购买住房时总是捉襟见肘。
苏联解体积极的一面,是流动性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边界开放了,旅游出行方便了。尽管我很穷,但我不仅仅可以出门旅行,而且是带着奖学金去参加会议,带着学术的眼光去旅行。这一切在苏联时期是不可能的。嗯,克格勃们终于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人民的呼吸变得更自由了。
从广义上看,苏联的主要遗产是培养了像斯大林这样坚强的农民文化。在社会层面,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统治和懒惰低效的社会服务。比如,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过度控制,公共场所的服务质量低下等。
阿列克谢·泽尔曼特(明斯克,政治学家、哲学家):
苏联解体这个教训,一个伟大国家解体的教训,一定要牢记。如果我们寻求(我认为我们正在寻求)后苏联时代的一体化,一个新的联盟,那么我们就可以避免缺点,并根据这一经验重新团结起来。但仍然需要努力,才能以某种形式重新找回失去的统一。这应该是今后一个战略目标。
我们不能这样完全生活在前联盟空间的废墟中,我们需要想出一种新的统一形式。
彼得·彼得罗夫斯基(明斯克,政治学家、社会组织“白俄罗斯”专家):
对于那些在独立时期成长起来的人来说,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成为两个独立的国家是一个公理,它形成了一个共识。
我的观点是,苏联几乎是所有加盟共和国现代化的源泉。苏联的解体不是由于白俄罗斯,因为白俄罗斯不是第一个宣布主权独立的国家。白俄罗斯是苏联最保守的共和国,并且一直支持苏联。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是苏联的主要贡献者之一。
我不认为白俄罗斯从苏联的独立是一个优势,因为每个加盟共和国(包括俄罗斯)的潜力,只有与其他国家组合在一起,才能实现更强大的国家力量。但是精英们,特别是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国家的精英们有一个很大的误解,就是认为在苏联时期,是他们养活了其他人。如果他们独立,他们将保留自己的所有潜力,就不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再养活其他人,他们就会生活得更好。但是他们不知道,作为共同生产链的一部分,他们的全部潜力只能通过与其他国家的合作才能实现。因此,对我个人来说,苏联是一个积极的事物,但是它首先被莫斯科的精英们抛弃了。
奥列格·多尔仁科夫(敖德萨,政治学博士、教授):
苏联政权和经济管理体系的崩溃最终带来了一个显著好处,就是各国的独立。然而,苏联领土和历史核心的解体却造成了极其严重的经济和社会损失。所以我认为我们失去的比我们获得的更多。
顺便说一句,从许多方面来看,苏联的解体,是由于列宁将各个国家划分为了拥有所有独立主权的共和国造成的。在苏联解体后的30年里,乌克兰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教育质量下降了,经济一蹶不振,一切都变得更糟了。全世界都发生了这种情况。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也很少有人觉得需要来客观评估1991年苏联解体的结果。
苏联解体的悲剧已经发生30年了。当年是什么引发了苏联解体?是什么阻碍了挽救苏联?后苏联时代的一体化进程可行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目前对这些问题还很难找到清晰统一的答案,那就让历史给我们答案吧。
原文题目:Что помешало спасти СССР?
原文出处:https://centrasia.org/newsA.php?st=1638878820
翻译:王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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