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暂忘想象，专注眼前的秦淮

小南时光 2022-06-07

二零一九年十月一日晚，与好友携往秦淮。

仿古的牌坊，店铺，晕染出丝丝远古的气息。夫子庙中传来的流行乐，刺破苍穹的激光灯，游人手中提着的花哨礼盒，路边偶尔现身的KFC，却呈现出滑稽的穿越感。

想到自己身处秦淮河岸，总要情不自禁地念起朱先生的文字。

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

——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西湖的船，我十年前坐过，夏日悠荡于水上，放眼望去是亭亭的莲花，内心喜悦得很。“桨声灯影”又是怎样一番风味？

如龙的购票长队给心中涌起的玩兴倒了大桶冷水，慕名而来者如云，连河岸的栏杆边，都挤满人潮。盯了好久陌生人的背影，才觅得人群中一处缝隙，一窥河间璀璨。转念一想，岸边人凝望河上的星星灯火，船上人欣赏岸边的华灯彩楼，彼此间视角的交错，这是怎样的意趣！因了队伍之长，我终究没能登上画舫，只能在文字间品味秦淮余韵。

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

——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现代的船中人曾在文字间想象秦淮吗？他们的幻想是否与眼前之景重合？

我确是听到一位坐游船者的后发感慨——找不到那种韵味了！这必是有一定文学素养之人，欲往前人驻足之地，品文字流淌之境。但怀古之思恰恰是摧毁眼前美景的利器——倒不是说不念古，相反，通晓古之诗书者，自能享受其中之美。只是过于依赖他人眼中之景，往往丧失现实美景之妙。当马达鞭水之音替代木桨击水之声，当面对周围窃窃私语的陌生人，船上客或许会生出一丝恍惚：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秦淮河？这是我曾盼望的秦淮画舫？当困惑失望凝聚于心，所见之景如何不在眼中黯然？不暂时抛却前人对此景的偏见，又如何寻找“你的”秦淮？

朱、俞二位前辈的文章为秦淮增色不少，也确实吸引不少后世者。但文学、历史仅为我们提供欣赏的方向、角度，可以作为闲时的谈资，若游览时以追寻近一个世纪前的“桨声灯影”为目的，则是万万不可。需知，现代人不复有当年文人的种种心事，心境不同，如何匹配相似的感受？从古至今，秦淮，充盈南朝的烟火，目睹乾隆帝下江南的盛况，历经1937年的浩劫，见证现代青奥会的开放……它早已拥有多元的品格。“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色可以再现，今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杜牧之境。既然“物非人非”，又何必用以往的印象，限制我们的想象？

言及此处，不妨看看两位前辈的态度。

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又想起宇文所安说：“大自然变成了百衲衣，联缀在一起的每一块碎片，都是古人为了让后人回忆自己而划去的地盘。”现代的我们在追忆俞、朱二位前辈游秦淮之境况，昔日的他们又何尝不在追忆更远古的前辈呢？不变的是景与人的关联——景被赋予独特的文化内涵，人因景成就自身。人同景合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渐渐形成文化底蕴。

文学史上的佳话，无疑成就了秦淮这一方街巷河道。是否能得这一片景物之妙，则在于各人之眼、之心。正如欧阳修所言：“宜其览者自得之。”如此，我们才能有杜甫般的自我，面对传闻与现实，叹一声“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一今一昔，托举起时间的重量。

历史的每一粒风尘，都印刻进秦淮的记忆，有些历历可数，有些模糊难辨。她沧桑，却也永恒。

秦淮河，不仅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别人家”的河，更是漫步河岸每位游人自己的河。不妨放下词句中的想象，仔细看看眼前的秦淮河。

当然，纸上的风景总是眼前风景的脚注

《南京人》

叶兆言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ISBN 978-7-305-16922-9

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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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图片来自纪录片《南京》；unsplash。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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