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朐】张远：红楼观鸟（八）
鹤
鹤是鹤科鸟类的通称，是一些美丽而优雅的大型涉禽，鹤在中国文化中有崇高的地位，特别是丹顶鹤，是长寿，吉祥和高雅的象征，常被与神仙联系起来，又称为“仙鹤”。 丹顶鹤性情高雅，形态美丽，素以喙、颈、腿“三长”著称，直立时可达一米多高，看起来仙风道骨，被称为“一品鸟”，地位仅次于凤凰。鹤雌雄相随，步行规矩，情笃而不淫，具有很高的德性。古人多用翩翩然有君子之风的白鹤，比喻具有高尚品德的贤能之士，把修身洁行而有时誉的人称为“鹤鸣之士”。
且说宝玉自进大观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やむ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其中“秋夜即事”里边写到了“苔锁石纹容睡鹤”，而下边的一首写到了“松影一庭惟见鹤”，两处有鹤的影子，以我的理解，鹤即映射薛宝钗也！如果说宝黛的有着快乐的少年体验和耳鬓厮磨的心心相通的爱情，那么黛玉对宝玉执着的爱从试探到猜测再到相互吐露心声，是一个“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的动人故事，林黛玉是疲惫于“倦绣佳人幽梦长”，而贾宝玉则幻想着“室霭檀云品御香”的爱情甜蜜。然而现实不允许他们的结合，因为林黛玉不符合贾家的择媳要求，而薛宝钗才是他们的理想人选。所以有“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谶语。至于后来，宝玉与宝钗成婚后，的确有了“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的凄凉景象。
薛宝钗到底是曹雪芹笔下一个用浓墨重彩描写的美丽女子，作者从来没有刻意去褒扬或蔑贬她，只是十分客观和真实地描述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淑女形象。薛宝钗既有鹤的德性，又有鹤的品味。薛宝钗谨守妇德，克己复礼，才德兼备，冰雪聪明，善解人意，贞淑娴静，品格端方；沉着冷静，遇事清醒；行为豁达，宽以待人，自尊自重。她的美是一种雍容娴雅之美，是一种温柔敦厚之美，她虽然是不关己事不开口的人，但绝不是像迎春那样木纳软弱。宝玉给林黛玉起了一个颦颦的字，而他自己却从来没叫一声，都是一连叠声的好妹妹，近似讨好地哄着，而宝钗见了黛玉却“颦儿”不离口，是姐姐对妹妹的亲昵，还是姊妹间相互的雅谑？对林黛玉每一次伶牙俐齿的打趣，宝钗保持着一种含蓄的沉稳，那次宝玉独自探访薛宝钗时，林黛玉也闻风而来，进门就说，我来的不巧啦，宝钗一笑了之，相对黛玉口直心快讥讽宝玉“我平日和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也不去理睬他。但当林黛玉觉得可以趁势儿取笑宝钗时，宝钗却借扇机语带双敲，让她知道“有比我厉害的！”其实厉害的还在后面，薛宝钗心里一直明白林黛玉对自己的嫉妒和敌意，总想找个机会来化解，就在那次行酒令时，林黛玉随口说出了“纱窗也没有红娘抱”一句，让薛宝钗抓住了可以降服黛玉的把病，一场审黛玉的好戏就此拉开，先是把黛玉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然后见好就收，推心置腹地说出一大堆关爱的话，让林黛玉心中折服，垂首吃茶。兰言解疑癖后，黛玉对宝钗有了真诚的姐姐之称，也就有了拜薛姨妈为干娘的佳话。
如果说宝黛一个神瑛侍者，一个绛珠仙草，是前世的恩怨相报而来，是作者有意创造的一对人物，那么薛宝钗就是现实生活中可见可亲，可近可处的一个女孩子，有着世俗化、现实性的审美范式和处世哲学。宝玉和黛玉都有着幻想性质的任性和孤傲心理的言行，而宝钗则秉持着那个时代完美妇女的礼教和思维，为人处事，言谈举止都把握着尺寸，绝不与当时的社会规则发生冲突。所谓她的城府深刻，心思机敏，与时俯仰----不过是要融于那个社会，认同那个社会，不为他人所孤立，并实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梦想的必然要求，是自尊自爱、处事融世的言行举止。这个蓄而不张的美丽女子，最初的一瞥不过是“脸若银盆，眼若水杏，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朴素模样，相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作者用华丽诗韵的句子描写相比，薛宝钗的出镜实处落笔，近乎白描。她虽有沉鱼落雁之姿，却质朴素淡；虽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贵家世，却“看去不见奢华”，她“安分随时”“罕言寡语”，不出风头，不飞扬跋扈，只做一位乖巧典雅的淑媛。故而“人谓装愚”。正所谓大智若愚，宝钗并非“真愚”而是“真智”。她有着妙龄少女罕有的敏锐，深刻的洞察力和“识时务”，选择了“藏”与“蓄”的处世方式。沉静矜持、含蓄典雅，可谓“淑媛”之至境。且不论才学上钗黛的不相上下，相对于黛玉的尖露和锐气，宝钗则更显稳蓄和守拙。
鹤有洁身自好之美德，不张扬，不浮躁，那么宝钗个性正符合了鹤的特性，在宝玉去探望宝钗时，宝钗说出来自己的热病，要以冷香丸来药疗。相对于现代的富二代来说，谁能又能辅以冷香丸来压抑那种狂躁和飞扬跋扈的“热”呢？这冷香丸以四时名花花蕊和雨露霜雪为配料，四时名花均为白色，其花蕊之药性均有清热解毒之效；雨露霜雪又皆凉性之物，故而突出了一个“冷”字。人常说宝钗是个无情的冷美人。宝钗的“无情”不是冷酷，而是更近于一种“冷静”，在理智与情感的对峙中，她常常是将情感掩盖在理智之下而呈现出“无情”之态。而这要紧的四时名花却巧在一个“时”字。一个“时”字恰如其分的显示出薛宝钗“随时俯仰”的性格。她的这种处世原则的态度，的确使她在贾府左右逢源，并且赢得阖府上下的认可和赞誉、姊妹们的友情和敬重。宝钗的这种“时”作为也是其“智”的 体现。 如果认为宝钗城府深刻、心机缜密，以“装愚守拙”而立身，不啻于一个庸俗的木美人，毫无个性，毫无生机，那么他是不真正了解宝钗！再看黛玉，是个性伸展，语言尖刻，超凡脱俗的灵性美人，然而却常不得人心，叫人敬而远之，甚至是与宝玉两情相悦刻骨铭心的爱情，也为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毁灭。在世人眼中，宝钗“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在贾母眼中宝钗“细致，凡事想得妥当”“家里四个女孩儿……都不如宝丫头”。黛玉是诗意的活着，游离于世俗之外，而宝钗则是现实的活着，她努力于“做人”而非“做诗。”在那场著名的“宝玉挨打 ”闹剧之后，只见宝钗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在嘱咐完袭人如何用药之后，才转身慰问宝玉，虽是说出了肺腑之言，却自悔说话急速啦。而林黛玉却表现的更加直接，守着宝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许多人将“金钏投井，宝钗语慰王夫人”的一节，视为宝钗冷酷无情趋炎附势的罪证。可试想当时的情景，“宝钗来到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来的目的是劝慰，表面上是抚慰王夫人丧仆之痛，实际是帮助王夫人缓解心头的不安――毕竟金钏的死是王夫人一手造成的。这个目的就决定了她只能说“失足掉下”“多赏些银子”之类的话语。我们总不能要求宝钗来到姨妈王夫人的房中痛斥王夫人，悲悼金钏，一任情感奔泄，正义伸张，这显然是荒谬不可行的。（就像姚雪垠笔下的李自成，高喊着革命口号，给人留下笑柄。）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亡者已逝，生者犹存，而宝钗所着意的是如何处理生者面对的混乱局面，尽快的解决问题，将双方的伤痛和损失降到最低点。况且倘若宝钗真是“面热心冷”、狭隘自私、斤斤计较的无情之人，她也不会主动将自己的衣裳送于金钏装裹而毫无嫌忌。这般的体恤与顾全大局，不是每个大家闺秀都做地到的。
宝钗识时务，顾大体，全大局，做很多事情求得都是一个“大家有趣”。薛蟠南行经商带回些小玩物，她“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份一份配合妥当”，然后“挨门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厚谁薄”，如此之“小惠全大体”，连赵姨娘也为之感动。再如，贾母为宝钗作生日，宝钗专点贾母爱吃之物和爱听之戏。这个细节素来被人们认为是逢迎拍马、媚上讨好。而当我们细细品味文中的两个细节，就不难看出宝钗的机敏恭孝、用心良苦：贾母喜宝钗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日，便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备酒席……贾母的上房摆了几席家宴，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其余皆是自己人。贾母是主人，且自己拿钱与宝钗作生日，本来就识礼守份的宝钗自然是“客随主便”，怎好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而“喧宾夺主”呢？倘若执意推让不点，反而矫情生分得会让贾母不悦，不如依着老太太的口味嗜好点上几样菜几出戏，落得大伙儿共同开心。贾母是长辈，宝钗是晚辈。正所谓“孝顺孝顺，三分孝七分顺”，晚辈在与长者的交往中，尽可能的满足其喜好，这便是孝顺。宝钗的乖巧、柔和、孝顺、善解人意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她作出这种举动不足为奇，虽说难免一丝讨好之心，但鄙之为逢迎拍马的小人行径未免有失公允。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青云之上是什么，是青云之志，鹤翱翔于青云之上，并非是追求一种势力和富贵，而是追求一种高尚和节操。宝钗的为人处事，也不是追求那个宝奶奶的座位，而是追求一种近似高士的生活状态，她更近于“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闫红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