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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南:忆程千帆先生

刘世南 程门问学 2024-02-05

编者按:惊悉著名学者、江西师范大学教授刘世南先生(1923—2021)昨夜仙逝,不胜哀痛。刘世南先生与程千帆先生相交多年,其回忆录《师友偶记》中专有一章回忆程先生。今特转载,借以缅怀二位先生。


程千帆先生


刘世南先生



抗战时期,不记得哪一年,在故乡吉安市书铺里买到一本绛燕女士的《微波辞》。全是新诗,但辞藻清丽,想象奇特,有一句似乎是“让风雨筑成我们爱巢的四壁”,给我印象非常深刻,使我联想到当年何其芳的一句诗:“你的手指触摸处,每一寸光阴都变成黄金。”(大意如此)

但绛燕女士是谁,我一无所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和程千帆先生接触后,才知道是他的夫人,《涉江词》的作者沈祖棻先生。新中国成立后,我看过这对贤伉俪合作的《古今诗选》,也看过程先生的《宋诗选》,很佩服。那时我正想给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作注,有些典故不大明了,便写信向执教于武汉大学的程先生求教。他很客气,回信说,他也不了解,介绍我向四川大学的庞石帚先生求解。

后来“反右”斗争,程先生被打成“极右分子”,下放劳改,吃尽苦头。一直到“文革”,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虽则自顾不暇,我仍然关注着他们贤伉俪的消息。

“文革”后的1979年9月,我到江西师院中文系工作。同事中有一位乡先生胡守仁教授,曾在武大和程先生同事。闲谈时,他告诉我:“程千帆被打成‘极右’,就因为他太狂,简直目中无人。”联系到他劝我求教庞石帚一事,觉得程先生并不狂,真正有学问的人,他是非常尊敬的。

武大强迫他“自愿退休”,南京大学匡亚明校长却请他去当博导。我想,他后来带出一大批“程门弟子”,蔚为国器,一方面固然由于感谢匡校长之“以国士待我”,另一方面未必不是讥诮武大个别领导的“有眼无珠”。

1982年3月8日,我赴南京参加江苏人民出版社增选古典文学作品座谈会,12日晚上特地去拜访程先生。现录当时日记如下:

1982年3月12日,

星期五,晴

……晚上至北京西路二号新村4栋207号访程千帆先生,接谈极洽。已七十矣,方患痔,近稍痊,晚食少许。二硕士研究生来,先生知余亦将指导研究生,因嘱旁听。程命两生读闻人倓《古诗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写出补注二十条,欣赏笔记四十条。又告以书有雅俗之分:《佩文韵府》俗,《经籍籑诂》雅。又嘱勿买今人论文集,宜买古人全集。书宜自首至尾通读。二生既出(程言二人往就德文求教于陶老师。陶为程昔年朋友,自沈祖棻先生罹车祸后,与程结合,助程指导其研究生之外语),与余续谈。对余拟撰《文史纵横谈》,谓可如朱自清写《经典常谈》。余谓不欲因人热,因举郭预衡君谈屈原爱国,孔、墨不然之说为例。程谓如此则十五万字只好写诗一个内容。余曰:“书名可改。”先生颔之。对《清诗史》,则谓三五年不为功,当以八至十年完成之。即不成,亦可成《清诗论丛》以贻后人。余兴辞时,赠以近作二篇,并手书以赠。



这是三十一年前的日记,幸亏留此鸿爪,具见名家风范。尤其可贵的是经过此番亲炙,只觉先生善气迎人,循循善诱,使我如沐春风。胡守仁先生说他狂傲,也许历经坎坷,久已躁释矜平了。

先生为黄侃(季刚)弟子,黄先生切戒读“断头书”,故先生亦教弟子读书宜自首至尾。至谓《佩文韵府》俗,《经籍籑诂》雅,此自清儒朴学(又称实学)家法,治学必以通经为本。《佩文韵府》之类,不过供文人渔猎词华之用,真正的学人是不屑一顾的。记得朱东润先生曾说,民国时期,一些新文学家如陈源(西滢)、叶绍钧执教武大,有时备课遇到某些典故,去查类书,即为章黄门人的教授所笑。西南联大时期,刘文典之呵斥沈从文,亦出此种偏见。其实各有所长,不必相轻。再说到了千帆先生这一辈,新旧文学都已兼擅,学术研究与文艺创作都是并行不悖的。但在具体指导研究生时,程先生还是谨守正轨,示以周行。

1980年,对毛泽东《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我写了一篇《关于宋诗的评价问题》,提出不同看法。发表前,先寄给千帆先生看。他回信说:

世南先生:

      惠书及尊著诗文,并已拜读。我因多病,已无精力细为推敲,只能提出下列一点意见,请考虑。

      (1)不必提及致陈信。

      (2)将致陈信发表后学术界有关此问题文章都看一下,然后分别是非,加以讨论。据我所知《武大学报》有苏者聪文,上海《学术月刊》有杨廷福文,张志岳《诗词论析续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近刊)有论宋诗文,《陕西师大学报》有霍松林文等。如此,可深入而不重复。

      (3)写成后,似可考虑寄给吉林《社会科学战线》,听说他们想组织一组研究宋代文学的文章。

      (4)一切引文,最好详细核对,逐一注明出处,书名,卷数,或页数,不要用“×××语”之类,以表明确系原始材料,并非辗转引录。

      尊稿谨奉还,敬希原谅。石帚先生久归道山。知注并闻。

      即颂
著安!

程千帆顿首

12.8


程先生指导得很详细,但我并没有全部照他的话去做,仍然一开头就提出毛致陈毅那封信,然后分四方面去分析。

我那篇文章发表在《江西师范学院学报》1981年第一期。发表后,程先生来了一封信:

世南先生:

      十一月赐书及放歌数章收到已久。弟自去秋即患中气不足,血压波动,时感昏眩,故于殷勤下问缺然久未报。嘱寄亡室遗词,年老昏忘,亦不知已寄奉否?如尚未收到,乞示知,以便奉呈请教。

      先生所论宋诗各点,极有理致,阅报,似已为文刊于某杂志,甚盼见赐,以便诵习也。

      《微波辞》是亡室少作。石帚先生已去世多年。顷承齿及,不胜怆恻。

      尊诗苍劲斩截,似翁石洲,可喜也。

      不能多写,乞谅。专颂

著安!

程千帆顿首

1.16


我把此文复印了一份寄给程先生。

此文发表后,《人大复印资料》复印了;《文史知识》1983年第9期所刊刘乃昌《关于宋诗评价问题的讨论综述》一文,杭州大学《语文导报》1985年第12期所刊尚清《宋诗研究的最新发展》一文,都对我文加以评介。可怪的是台湾宋日希编《宋史研究论文与书籍目录》(增订本)第138页也把此文收进去了。《中华文艺年鉴》(1982)“值得注意的新说”栏特别指出:“作者(引者注:指刘世南)明确地说毛泽东同志《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对宋诗的否定是不符合事实的,而那些在《信》影响下随声附和的,也是‘一叶障目’。”

这里补充一点那次在南京拜访千帆先生的收获。

那次程先生留下我旁听他给研究生上课,受到很多启发,概括一句话:对研究生的指导,主要是方法论的问题。课后,程先生和我谈:带先秦到南北朝这一段,(一)开出打基础的书目:经部(《易》、《书》、《诗》、《礼记》、《左传》、《说文解字》《尔雅》、《论语》、《孟子》);子部(《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史部(《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南史》、《北史》);集部(《楚辞》、《文选》、《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二)博览部分。程先生刚提到《管锥编》,就有事打断了。后来我向自己带的研究生说明,上述打基础的书,并非三年内就要读完,只是研究先秦到南北朝文学,必须以此为基础。至于博览部分,我是主张古今中外文史哲打通的。我说,过去西南联大就重视三大沟通:文理沟通、中西沟通、古今沟通(《许渊冲:翻译字后面的现实》,《出版人》2011年第9期)

千帆先生带出了一大批卓有建树的研究生,都已拥有大名,而且据说程门弟子团结得非常好,这真可以告慰千帆先生在天之灵了。

2014年9月16日晚写完

>摘自《师友偶记》,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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