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莱特之谜(3)——阳光东如是说
越文为“直接与莱特先生合作的老革命家阳光东”
与莱特先生合作的老革命家
阳光东(Duong QuangDong,1902-2003)是一位长寿的革命元老,去世时享年101岁。他的回忆是1999年受访记录的,但全文似未公布。约2000年左右,越军拍摄的《海上之路》纪录片首次给出了一些访谈镜头,其中就提到莱特。
2010年,研究越南的加拿大学者克里斯托弗. 戈沙把这一信息告知里奥.科伯,后者在《所有叛徒的叛徒》一文中转述了这一信息,但却语焉不详。直到2016年,阮文霞公布了这一回忆的更多内容,而且从语境看,应该也是回忆中关于越共和马-共关系以及关于莱特的全部内容。结合其他越文资料,现在我们可以做些深入分析。
越南网站上,阳光东照片下的说明就是“直接与莱特先生合作的老革命家阳光东”。根据这份回忆,阳光东是莱特的“老战友”和后者的入党介绍人。阳光东提及的莱特越文名字叫Lai Teak,比较准确的越文传统汉字应该是赖德,台湾著述作“林德”稍偏,而其他地方根据他有意改用的许多拼写(Wright等等)叫莱特就是约定俗成了。
阳光东说,赖德的原名叫范文达(PhamVan Dac,按:流行的说法常列举他的许多原名与更多的别名,但鲜有提及范文达这个名字),是巴地省(今巴地-头顿省)朗达区(今巴地老城)人(不是如今流行所说的义安省或西贡人)。他曾在西贡市内的休恩光宁学校(Truong Huynh Khuong Ninh,今胡志明市第一区休恩光宁中学)读书,而不是传说的什么西贡技术学院,与阳光东是同学。而且两人都住在学校附近的谭定(西贡华人称为新定)街区。
今日的休恩光宁学校——阳光东与莱特的母校
1930年,越南三个共产主义组织在阮爱国主持下于香港开会合并,成立越南gcd。阳光东此前已经参加三个组织之一的印度支那gcd,并任茶荣省委书记,合并后即为越共在南方地区的创党“元老”之一。就在同一年,他把老同学范文达(即莱特)也介绍入党(这与流行说法也大异,这些说法指莱特早在1920年代就是胡志明身边的卧底,并已然有过留苏留华的国际经历)。两人都在南圻地区从事革命活动,尽管这些活动往往有国际背景,但这段时间他们并未出国。到了1931年,法国殖民者镇压革命的“白色恐怖”严重起来,阳光东与范文达才一起流亡到泰国。1932年,阳光东独自回到西贡,自此很长一段时间与范文达失去联系。
对我们来说,这段叙述的意义在于排除了莱特被法国人逮捕的可能。过去有人(例如科伯和他引据的莫伊纳汉)说,莱特是作为越共被法国人抓捕后叛变的,还言之凿凿地说此事发生在1925年他22岁时。但是莱特的老熟人的回忆不但证明那时莱特尚未参加革命,而且参加革命后1930-32年间阳光东与他在一起活动,并无被捕之事。而1932年他们在曼谷分手后一直到抗日胜利,莱特就没有再回法国控制区,就算被捕也不可能是法国人抓的。
此后阳光东一直在南方工作,其中主要的一项业绩,就是为越共在南方的抗法斗争开辟从南洋各地向越南南方偷运军火的“海上运输线”。
这里要说明:越南国土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南北狭长,相距遥远,在法国殖民当局管控下联系困难,当时也没有后来抗美战争所依赖的经过老挝、柬埔寨的“胡志明小道”运输系统,所以南北方武装斗争所需的物资基本上是分别解决的。
胡志明小道
柬埔寨境内原胡志明小道的一部分
老挝境内保护胡志明小道的苏制SM-2导弹阵地
北越(北圻)主要通过中国、香港“走私”军火,南越(南圻)则主要从新加坡、泰国及南洋英、荷属地“走私”。两边都在共产国际协调下与相关国家的gcd和同情反法事业的势力有合作。当时阳光东创建了著名的“555集团”,就是打着贸易公司的幌子干这种事。后来的越共党史称之为“海上胡志明小道”,并给予很高评价。这个时期阳光东也经常为此在各国走动,乃至在法国,美国和泰国都曾因这种活动被捕入狱。
二战爆发后,南圻越共着手准备大规模起事,阳光东的工作也愈发重要。1943-1945年间他升任越共南圻委员会书记,一度成为越共在南方的第一把手。1945年二战结束之际,中央派陈文乔南下接任圻委书记,开始发动抗法战争。为此,阳光东率领越共代表团于1946年秘密出访南洋,为扩大“海上胡志明小道”与各国gcd协商。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与老战友范文达在马来亚不期而遇了。
阳光东他乡遇旧,“范文达”援越抗法
根据阳光东回忆,他奉陈文乔转达的中央指示“去马来西亚(按越文资料始终不称马来亚,下同)请马-共同志支援(越南)南部人民抵抗法国的武器”。当时地下的越共起义伊始,而马-共已经在抗日时期发展得兵强马壮并成为合法党,比越共阔气多了:
“在对日本人的成功抵抗之后,马来西亚gcd很活跃,非常负盛名。党的总部设在一个很大的地方,会堂悬挂着上有铁锤镰刀图案的红旗,还有一个雄伟的总shu记画像。在会议的第一天,我就惊讶地认出这位莱特总shu记就是范文达”。
但此时的范文达并不与他相认,而且不说一句越语。而是“非常镇定”地官说官话,没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表情。不过马-共对于越共代表团的接待还是非常热情,食宿规格很高。更重要的是会谈十分顺利:“当我要求(马-共)帮助越南南方(gcd)军队抗击法国人时,莱特热情地支持了我,还讨论了周到的科学计划。莱特给了我5艘大船,数万把枪支,弹药和药品,并免费运到越南。”
“海上胡志明小道”
根据阳光东回忆,莱特甚至还提出建议:“从马来西亚派遣gcd部队,以帮助越南民兵抗击法国人。”这一段话我在马-共老人应敏钦的回忆录中得到证实,当时正在新加坡马-共机关工作的应敏钦说:“马-共组织了五百名志愿人员帮助越南人民,但由于英国殖民者的反对,这个计划无法公开进行,尽管如此,仍有三名志愿人员秘密出发前往越南。”
马来东岸丰盛港,海上胡志明小道出发地附近
阳光东在马来亚一待就是三个多月。终于在一次饭后,与莱特有了一次私人谈话。回忆录对此绘声绘色地写道: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烟,莱特忽然进来俯身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到花园里散步。当只有我们两人在场时,他拥抱了我,热泪夺眶而出。他说:‘黄(我在学校的名字),请原谅我。我一开始就认出了你。但我必须保密。你需要为(越南)南方的抵抗力量提供什么?我会全心全意(支持),并找到各种合适的方式,包括人力与生活物资。但是,我们既然(在这种场合)相遇,就不要那样(用异常眼光)看着我,也不要尝试询问我的经历。由于组织上的原因,我不能和您一起去西贡。您只需要知道:我永远是一个真正的gcd员。我的任务是由共产国际分配的。’”
这些越文资料最后说:“阳光东与莱特-范文达就此道别。从那以后,两人不再能够互相联系,直到阳光东听说莱特-范文达于1948年5月被谋杀。”全文均未提到莱特当间谍和内奸的事。多年后阮文霞公布此回忆录时,也只是以阮自己的口气说,莱特的下场是因为被捕获释后遭到“极端分子”对他的叛变指控。
我没有查到越共官方在与马-共交好时对莱特问题的说法,但是1979年爆发中越战争,当时依附于中国的马-共表态反越,马越两党不再来往。阳光东、阮文霞的说法可能体现了越共此后对这些往事的态度:虽然没有明确驳斥,但他们显然不认为莱特一开始就是间谍,尤其不认为莱特在越南就是法国人的间谍,而且其言谈口气,对莱特到马来亚是共产国际所派之说也是相信的。
至于“极端分子”指控莱特叛变,他们也是抱着“不知所以,容或有之”的态度。总之从全文看,阳光东、阮文霞对莱特的好感至少比对“极端分子”(应该是指陈平等人?)要多——这些未必是越共组织的正式立场,但至少是一些有地位之官方人士的看法。
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些资料呢?
首先,阳光东访马这件事,在马-共文献中也被提到过:“1946年底,越共派团来访,陈平安排他们到新加坡,可是越共代表见不到莱特,却发现莱特私生活十分腐败。”但是这显然有误差:莱特生活腐败是真的,“越共代表见不到莱特”是假的,阳光东的回忆就是证明。
有趣的是这个回忆同样可以驳斥那位大骂陈平、为莱特辩护的符国荣。他宣称“莱特内奸说”是陈平一派为夺权而捏造的,并从逻辑上提出了若干疑点。应该说其中有些关键疑点还是该问的。但符国荣质疑别人可以,他自己的说法却更加荒诞不经。
他说莱特在1942年“黑风洞事件”时已经“由人间蒸发”,而且暗示就是陈平干的。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莱特在抗战后和平时期曾频繁活动,是各方面(不只马-共)都有记载的公众人物。假如马-共的说法不可信,而别人看到的莱特是个“替身”,那与阳光东相处了三个月的莱特可是装不出来的。哪个替身能够对两人来往的早年私密(如阳光东中学时代的昵称)都了如指掌,还演的妙肖如此?
当年“黑风洞事件”发生地附近
陈平和大骂陈平的符国荣都否认莱特见过这批越共代表,阳光东的回忆把这两方面的说法都驳倒了。(待续)
文章发表时删去注释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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