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奇峰：热爱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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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在《三体2：黑暗森林》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章北海走进了位于胡同深处四合院中的陨石收藏者的家。看到这间光线暗淡的老宅像一个小型的地质博物馆，四壁都立着玻璃柜子，里面很专业的灯光照着一块块貌不惊人的石头。主人正在一张工作台上用放大镜仔细看着一块小石头，见到来客便很热情地打招呼。这人五十开外的样子，面色和精神都很好，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属于那样一类幸运的人，有自己钟爱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样变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种陈旧气息中，章北海意识到在自己和同志们为人类的生存而战时，大部分人仍然执着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

三体世界的生物要打到地球来了，喜欢陨石的人还在喜欢陨石，这个爱好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危险而改变。刘慈欣认为这是幸运的一类人，那是因为，能够如此热爱一样物品或一项事业，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要达到这样境界，需要满足很多条件，这些条件，都隐藏在一个人的人格之中。

这样的人的人格必须是足够完整和成熟的。“沉浸其中”地喜爱一样东西，本质上是主体和客体融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如果一个人的人格不完整和不成熟，他就不敢把自我投入到客体之中，因为他担心自我真的没有了。而完整的和成熟的人格，既具有融合的能力，也有分离的能力，“进退自如”，所以不会担心融合可能导致的自我的永久消失。

顺便说说在爱好这件事情上的男女差异。传统意义上男女之间的最本质差异，就是男性可以从跟女性的关系中抽离，而女性则需要持续地处于跟男性或他人的关系之中。这个差异，是男女关系的各种喜怒哀乐与惊心动魄的基础。之所以强调传统意义，是因为只有在这个前提下，女人受糟粕文化的压力，需要把独处的能力投射给男人，以依赖、柔弱等不完整、不成熟的特质，来满足文化的要求，使得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因此，我们看到能够投入地热爱一件物事的，多数是男性。

在上面的描述中，如果仔细看陨石的是一位女性，那可能会让人觉得她这样不像女人，女人眼里应该是男人、孩子或其他女人。当然，女性的这种能力有一部分可能来自大自然的设计，以便人类婴儿能够在专注的呵护下健康成长。也许在不久的未来，女性也可以专注于非人类的物事而仍然很女人，这样在最低利益上，当在关系中受伤时，可以有更多的去向。

孩子也能完全投入地喜爱一样东西或活动。但是，孩子投入之时，对周围的环境的觉察力会降低，自身的安全度会下降，所以孩子“游戏”时需要大人的保护。还是在上面的描述中，从更大的范围看，陨石爱好者只不过是个孩子，他投入到跟陨石的关系中，防御性地忘记了来自宇宙的危险；章北海则是成人，有更大的意识范围，能力跟责任成正比，所以他需要保护无数像陨石爱好者一样的人。所谓“玩物丧志”，说的就是孩子式的爱好——只顾玩眼前的泥巴，忽略了远方的云彩。但谁敢肯定云彩一定比泥巴更好玩呢。

投入地喜爱，还需要足够的自恋。这是一种我值得被爱、我选择的东西也值得被爱的信念与感受。最初指向自身的力比多，投射到了自身以外的物事上，这是自恋扩大的结果，只有在自恋足够充沛的情形下，它才能够溢出和扩散。自恋弱小的人，爱自己都无力，遑论爱其他。

 一切烦恼，皆因有我。如果把我融入到喜爱的物事中，没有了我，烦恼自然也没有了。所以这是最高级别的防御。

你问我，怎样才能找到一项爱好，或者找到能够贯穿一生的驱动力，根据以上的铺垫，我会回答说：成长到一定程度的人格，会自动找到相应的物事来匹配自己。但是，我最感兴趣的却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猜有以下几个原因：

你需要获得我的允许，在象征层面当然是想获得原始客体的允许。你可能赋予成年之后喜欢上一件物事，以背叛父母的意义。所以你需要一个他们颁发的许可证。你问的，也许并不是我。    你感觉到爱上一件物事，是很危险的事情，这是你迄今为止没有找到它的部分原因。你想从我这里知道，这个危险有多大，会危害到你的什么，以及我是怎么看待这个危险的。
你可能还想知道我的爱好是什么，以及爱好到什么程度，以便于你判断该如何保持跟我的距离，因为在你眼里，爱好意味着对世界和他人的抛弃----你不愿意跟一个这样的人距离太近，一是不可能，二是会受伤。……

从绝对单一的爱好，到无所不爱，是一个连续谱，是力比多从高度聚焦到高度弥散的结果。我们谈论的爱好，不仅仅是意识层面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和说得出的，还包括潜意识层面的、看不见、摸不着和说不出的。比如，陨石爱好者的爱好表面上看很单一，但在潜意识层面（也许只是前意识），他感兴趣的是所有地球之外的物体，这就范围非常大了；而章北海关注的，则是来自“黑暗森林”的敌意，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单一的。说到这里，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两人谁更健康了；本来健康就没有绝对标准，该如何活着，也没有。

有自己的爱好，的确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人生最幸运的，还是有人可爱，以及被人所爱。

曾奇峰

2021年1月31日 武汉东湖纯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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