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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榦:从儒家地位看汉代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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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儒家地位看汉代政治


今天我们讨论的题目是“从儒家地位论汉代政治”。

为什么讨论这个题目呢?因为我们要探讨汉代政治是个怎样的政治、汉代政治之影响有多大等问题,就必须先观察汉代的儒家地位。近代政治制度大多始于秦汉,至今虽有若干受西方影响,但中国传统还是存在的。甚至于新的法律,其中还保有固有的法律精神,这仍是从秦汉沿袭而来。我过去之所以研究汉代历史,就是想研究中国历代制度与汉的关系。但这个问题过于庞大,其中传递的细节,当然不是一两部书的叙述所能完全表示出来,但这个相承的关系,是不容忽略的。

关于儒家的地位,在最近五六十年来,一直是个争执很多的问题。从汉、唐、宋至元、明,很少人以为儒家地位有问题的。到了十九世纪晚期,因为受西洋学术史影响,看到西洋史中各家平等看待的原则,学术正统这个观念,并不被重视,而中国却不只有一个儒家,这就使写中国哲学史的人,要别换一个写法。所以认定了中国的学术,尤其在战国、秦、汉以前,是有许多派的,而儒家只是其中一支。今天我们所要讨论的是,儒家地位在中国传统上,究竟是正统,还是其中一支?如其是正统,应当是什么样的正统?如其是一支,这一支的重要性是怎样?因为讨论汉代政治,不能不牵涉儒家地位,二者实是息息相关的,但是为了澄清概念,我们还是先讨论儒家地位问题。

关于儒家地位,应当依据传统的旧说,认为是“主流”的,因为中国文化是从儒家思想保存下来的。为什么呢?我们除去依据《论语》一书来看以外,还可以由孔子可能阅读的其他书籍看出来。在孔子以前的书籍,例如《易经》《诗经》以及《尚书》的一部分,都可以认定曾由孔子看过,其中《尚书》的问题较复杂,今且不论。关于《易经》,有许多人怀疑成书于孔子之前或孔子之后,近来经过客观讨论,大多认为应成书于孔子之前,例如《论语》中引过《易经》的“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而《易经》中许多证据,更证明出于周初,此意屈万里先生就曾申论过。至今虽然还不知道《易经》作者是谁,但它在周初完成,是不成问题的。此外《诗经》更是孔子所常诵读的。孔子思想至少应当追溯到周公的,自周公起,仁爱观念已加入政治之中,而《易经》之中虽有被道家援用的观念,但更正确地说,《易经》之中儒家观念似要重于道家观念,可知在孔子之前,儒家思想已超过其他。

中国儒家已重仁义。这个观念在周初已经形成(参考傅孟真先生的《性命古训》);至于孔子更是金声玉振,集其大成,将传统加以更广泛、更正确的诠释,因此孔子地位在春秋之后就已确定了。同时我们看老子、墨子、庄子等思想,虽然有些采自儒家,但他们所攻击的也是专对儒家。为什么呢?只因为儒家是主流,其他都算是别派,儒家的分量越重,受到攻击的可能就越多,因此,毫无疑问的,儒家是中国传统中最重要的思想。如其要树立一个新的思想,也就只有攻击儒家了。我们看,由秦汉以来,儒家的重要地位是不容忽略的。不只是立儒家博士的汉文帝、汉景帝,甚至秦始皇,乃至韩非,他们的思想也都不能脱离儒家。虽然在表面上汉代儒家地位,有时高,有时低,有时显著,有时低落,但无论如何,汉时儒家的地位已被确定。这是在讨论汉代儒家地位时,应该注意到的。

 

现在我们要讲到汉朝政治制度。汉的制度实承袭秦时制度;在秦的制度中,法家思想是显性的,而儒家思想则是隐性的。秦朝制度历经商鞅、韩非逐渐形成。商鞅之学实际上也受到儒学的影响,脱离不了孔子的思想(因为三晋思想形成于魏文侯时代,当时子夏实为大师)。至于秦始皇,虽然是反孔、反儒家的,但他也无法完全根除孔子对当时的影响。在此我们不能不讨论法家问题。法家思想追踪至最后,仍然是希望能以仁道、伦常治国,这伦常的价值实则为儒家思想的内容。诚然法家在刑法上与儒家不同,较为严厉,但基本哲学上还是不能摆脱儒家的。秦朝虽不谈儒家之学,但儒家的影响在当时实已存在。乃至到了汉朝,就实际上是以儒家思想立国、治国了。

汉初萧何是开国大臣,而张良、陈平和韩信号称开国的“三杰”,但就内部的影响来说,对汉最重要的却是汉高祖之弟楚王交。他在当年受了不少儒家教育,曾从浮丘伯学诗,影响了刘邦的思想,不容忽视。在汉以前,各国的王,没有一个祭祀孔子的;到了汉代,刘邦是历史上第一个以太牢祀孔子的人。这对于中国政治方向的影响至为重大,除了楚王交以外,没有人可以使刘邦这样做的。

汉文帝虽然表面上是道家,但建立儒家博士的制度,文帝是汉代第一人,而且诏博士作《王制》篇,影响到汉代制度的标准,也是顶重要的。其后经过景帝,再到武帝,更是明白地正式罢斥百家,表彰儒术。这不仅是树立汉代的标准,而且也树立许多朝代的标准。后来汉宣帝曾一度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杂之”,不能舍“汉法”用“周政”,但实际上儒家是讲原则性的,而法制则是必须在客观立场上管理政治,二者之中,一站在道德立场,一站在技术立场,两者正互相为用。中国历来政治,以儒为主,以法为辅,二者交互使用;不只是汉,中国各朝多半是这样的。在这种状况下,毫无疑问的,是以儒家为最高原则,再以法家为客观的判断,这就是汉代政治制度的主要基础。这一种政治制度由汉延绵而下,直至明朝、清朝,都是这样。其中基本问题,只是中国几千年的专制独裁政体,其中的阴影,如何摆脱,却是当前的课题。

此外,在汉代又有另外一个问题,汉代有很多儒生与掌政的一些恶势力奋斗,例如:西汉的刘向、萧望之对于宦官,对于外戚王氏;东汉从李固、杜乔,以至于陈蕃、李膺和党锢中的名流,他们的奋斗,都是代表着原则的问题。除去儒家以外,法家对于这种对恶势力的奋斗,也不是不加注意的。譬如西汉的郅都,东汉的董宣,都是法家,保护“法”的立场,也非常明显。可见汉时的这种争执,并不是真正儒家与法家的争执,而是国家整体与个人利益如何平衡的问题。再换句话说,就是自由与保守之争的问题。

尤其一般人喜欢谈的,东汉晚期清流与宦官外戚之争,更与儒家有直接的关系。关于宦官和外戚这一个问题,显然的儒生站在一方面,而恶势力站在另一个方面。这在儒家方面,早已想到了“禅让”,主张不能以一个家族主宰一国大政,因为如果由一家世袭承继帝位,历经四五代后,一定会产生无能的君主。例如西汉历经数朝已经渐呈衰象,至东汉末,帝王更是无能。关于这一点,孟子早就主张选贤与能,并且更提出了“故国乔木”这一个原则。换言之,就是孟子虽然主张“禅让”,但“禅让”难于实行,只好想到用“贵族政治”来代替一姓的继承。

这是很有眼光的,因为民主政治的前身,就是“贵族”和“皇室”争权。有名的“大宪章”就是这样形成的。只可惜孟子的理想未曾实行,也无法演进到国会的成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幸。当然,国会制度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国会制度也有国会制度的缺点。这就在一个国家还得培养政治家去善于运用了。

东汉后期政治转到外戚宦官手中,并非儒家所能预想的。儒家的主张实际上可说是国会制度的前身,或至少以贵族政治的方式来过渡,但是对于把持政柄的宦官外戚,那就在儒家的原则下是不能姑息的。但是这种正义的主张,是失败了,东汉末期,形成了党锢之祸。到了曹魏,又变成一种法家式不计是非的政治。这就使得儒生失望而渐次走向清谈这条路上去。永嘉之祸有人归罪于王弼、何晏,这是不太公平的,王、何的责任,还抵不上贾充。

是谁造成了贾充这种人生观?毫无问题的,要推究到法家主张的魏武帝三令了。但我们应该知道,直至南北朝,还是有洁身自好、不走入空谈而努力于肩负实行儒家思想的儒生。即就事功来说,当中原丧乱之时,“午夜闻鸡”、“中流击楫”,又哪一个不是出于伦常大道的鼓励?到了唐、宋,有许多儒生仍然从事这种努力。而这种传统,可以说是渊源于汉,也就是说,儒家的传统地位是确立于汉政治之中的。 



问:请劳先生为我们谈谈汉代的“黄老之治”。

答:“黄老之治”是属于道家思想,“黄”指黄帝,“老”则指老子。“黄”和“老”可能是两种不同的思想,不过汉代的人谈黄老着重在政治,那就“黄”的成分比“老”多了。“黄老之治”概略来说是道家思想,也就是“无为而治”。但儒家并不是完全反对无为,甚至法家也曾讲无为而治,所不同的只是程度问题。道家之无为讲的是完全不做;儒家则是“恭己以正天下”;法家则是借着“法”和“术”,来控制天下,就可以省却繁复的手续了。所以中国历来的政治中,主张改革的一定是儒家和法家,道家因为主张一切无为,就认为改革是多事了。

 

问:那么孟子的思想又如何呢?

答:毫无问题的,孟子比孔子更主张民治。他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种论调,是以前所未有的。民治以贵族政治为过渡一件事,他也曾想到,所以他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只是最困难的,是古代中国虽有会议这件事,却无成系统的表决制度,这就阻碍中国民主政体的实现。

 

问:请问汉代和西域的关系怎样?劳先生对于“义渠”这个国家有什么新的看法?

答:由《史记》和《汉书》的记载可以得知:在汉代以前,中国与西域之间,后来的“河西”地带,是大月氏居住着,在秦汉之际为匈奴赶走,到了中亚细亚,延续存在了很久,以后不只成为中西文化之关键处,佛教亦是由此传入。但从《战国策》中和《史记·秦本纪》看出,秦国以西并无月氏国名,只有一国名为义渠,这是互相矛盾的。但依照上古音的读法,“义渠”和“月氏”可以通转,而且到了汉代,北地郡的义渠县又和安定郡的月氏道非常接近。可能这一个部族在设义渠县时,官方称为义渠,到设月氏道时,官方又称为月氏了。月氏是有许多部落的,譬如汉代月氏建国以后,在今青海地方尚有“湟中月氏”。而“月氏道”又是一部分月氏,那么义渠县也是一部分月氏,就不足为奇了。所以我曾假定此二者是相近,甚或是相同的一个国家,但至今尚未成定论。

 

问:您是否也可以谈谈王莽的政治?

答:王莽的思想,基本上是属于儒家的,虽然他有些政策近于法家,这是要改革,就需要集中权力的缘故。政治上改革往往是必要的,但改革也十分冒险,改革也往往会失败,因为任何改革,一定要事先有充分调查,要有事实根据,确定可以改革再予以改革,材料若搜集不够,改革就会出毛病。现代问题已经这样不容易办,古代资料不够,而且政治及经济上的看法更不成熟,失败的可能当然更大了。

王莽时代,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要改革的当然不少,不过他却拿一部《周礼》作为“枕中鸿宝”,这就太危险了。《周礼》只是战国初年的人所作一部“理想国”蓝图,不仅其中制度根本未曾实行过,而且所有的思想背景、社会背景及经济背景,都是非汉代的,拿到汉代用,也是无法适合的。自然有关汉代的问题,除去极富于法家色彩的贾谊,曾经主张过许多改革的方案以外,在汉武帝的时候,董仲舒曾主张限田,这是社会政策的一个重要尝试,虽然有许多阻碍,不能实行,但在社会经济的改革上,不能说不占重要的一页。

王莽的政治也有很多理想部分,关于价值评论上,是不能够用一两句话说定的;不过关于奴隶制度一件事来说,东汉的奴隶,有显著的减少,这是汉光武定“卖人法”的缘故,却也可以说是王莽旧法的延伸。人类社会太复杂了,用一种理想去做往往失败。但也会遗留一部分制度下来,成为后代的根据。

 

问:今天听了劳先生的高见,突然有种联想:有些人不重视现代思想,但现代思想之中,如三民主义的思想实有其可取之处,您是否谈谈这方面的问题?

答:我想这个社会,忠恕之道是必须存在的。“忠”是尽己之心,“恕”是推己及人,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句话说,是要诚恳负责,随时想到别人。一个人做事一定要如此,才能免去不必要的争执。忠恕这二个原则一定要维持,它们不只是儒家的原则,甚至在各种宗教中,都有这种思想的存在;忠恕二字足可以推之四海而皆准。

但世上不可能每个人均为圣人,必须有礼法辅助这二个原则;“礼”是在社会树立的标准,“法”是制裁的工具,使用于礼的标准之下,若有人不遵照这个标准,可以受到社会的制裁,但这是不够的,还是要有“法”来强制执行。中国法律当今虽行使新的法典,但立法精神还有不少地方保存固有的传统,这是必要的。

至于三民主义是属于现代思想,现代思想在目的上要解决现代问题,却也和传统的问题、传统事实不能完全隔离。中山先生曾推重《礼记》的《礼运大同篇》,虽然陈澔的《礼记集说》认为“大约出于老庄之见”,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正是儒家思想的扩大,而更适合于现代思想。这是一个世界性标准,应当算作一个正确的方向。

 

问:陶渊明的思想似乎受道家影响很深,那么他是否也有儒家观念存在呢?

答:关于陶潜,依照他的作品来看,可说有很深的道家思想,主要是因为他那个朝代久经战乱,所以他主张让人民休养生息。他的《桃花源记》确实是老子思想的代表,具有无政府色彩。但以他的社会背景而言,也不能脱离儒家之思想影响。

 

问:您是否谈谈苏东坡与王安石的政治意见?据我所知,苏东坡是既受了儒家,又受了佛家思想的人。

答: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说,任何朝代政治的争执,都可以分为若干派;有最偏左的,有最偏右的,还有中而偏左或中而偏右的。实际上,当时王安石这派人最走极端,但亦有中而偏左、中而偏右之人,苏东坡即属于中而偏左之人,他对于“免役法”的意见,就是同情于王安石的,若就其一般看法说,不但与王安石不同,就是与司马光也有所不同。做政治的人要顾及现实的,王安石太固执了,不曾顾及现实,苏东坡是顾及现实的,可惜他平日口头上容易得罪人,所以他也不容易爬上去。

 

问:如果论及当今中美关系,劳先生的意见如何?

答:美国对于中国的研究可算是极为诚心了,但外国人究竟是外国人,要研究一国之文化,原来即为困难之事,非但美国人不易了解我们,我们亦不易了解美国。而让他们了解,仍然要从我们了解他们做起。我们要下手的,不仅是现代美国人情风俗,更重要的还是美国的思想背景和历史背景。不过,美国一般人中,没有什么思想的最多。但美国思想的主流,还是人权与自由,再加上西部边疆发展的事实;这种模式的代表,应是美国大学中的知识分子。其中人数的比例,在美国人中当然还是少数,但影响到美国政治前途却相当的大,我们如何去了解,需要作相当的努力。如其在美国思想的基础上找一个和我们可以调和的出路,那就更需要相当的努力了。

 

问:儒家对宗教的看法怎样?

答:孔子曾说:“祷之久矣。”可知孔子并非一个无神论者。不过在许多宗教的经典之中,有的荟集一些民族传说,有的强调一些神奇故事。拿孔子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未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的原则来衡量,这些部分都是不能接受的。汉代纬书盛行,加上孔子许多神奇的面貌,这和孔子的主张并不符合。

孔子“不可知论”在哲学上是合理的,但作为一个宗教,就缺乏对一般民众说服的力量了。所以儒家在原则上,可以作为一个宗教,却始终不能成为一个宗教。即使有经典,有教会,有教士,也不能成为一个宗教。

但是就社会功能方面来说,确实仍然需要一些宗教。因此中国传统上,只好借用别的宗教来和儒家思想合作。有些宗教却是关闭式的,而不是开放式的(所以把“入教式”当成天经地义),但到了供儒家应用以后,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封锁关闭了。既然儒家在道德律已经自己有了一套,只借别的宗教来补充自己的不足,这在别的宗教看来,也许不够专一。但在各宗教之间,树立了客观、平等的看法,使得各宗教之间,有尊重别人的可能,这是中国传统上的成就。试看一看黎巴嫩和爱尔兰的不幸,我们更了解儒家立场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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