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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巴基斯坦相亲记(扎拉篇)

讲故事的 血钻故事 202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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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拉,是李向东带回的第一个巴基斯坦女孩。她无依无靠、背井离乡,远嫁到中国农村,在这里体验到种种光怪陆离。孩子天宝的失踪一度使她濒临崩溃,直到幼儿园的主理人段姗姗,向她发出了一个邀请……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妈妈,翁买的……”扎拉把一个包裹递到婆婆手里,她强迫自己表现得像村里的其他女人那样抗寒耐冻,但仍是控制不住浑身哆嗦。比起家乡炭窟般的炎热,这里的冬天是另一个世界。
“翁翁翁的,你男人的名字都念不成……”婆婆将锅炉盖子重重摔上,劈手接过包裹,又嘟囔了几句。扎拉不敢说话,用铁钩挂开锅炉的盖子,替婆婆添完剩下的煤,转身缩回北屋。
她没有接受过正经教育,乌尔都文字都所知有限,怎么可能在短期内掌握艰深的汉语呢?丈夫小冯下班后会拿着手机教她说普通话,丈夫不在的时候,婆婆却要求说方言。光是区分这两种语言,扎拉就花了好大力气,学来学去,仍是夹缠不清,一个“冯”字的发音怎么练习也纠正不过来。
电视上播着奇怪的电视剧,耀眼的城市、精致的男女,还有令人晕眩的车水马龙,很难想象,屏幕里的世界和窗外灰蒙的天空是同一个国度。换到另一个频道,穿着古怪服装的男女在天上飞来飞去,漂亮得简直不像话。
扎拉记得丈夫说过,这是一种讲述中国古代的功夫片。她很喜欢这个,不过即便喜欢,也不敢太长时间盯着电视或者手机,因为婆婆会过来骂她。
扎拉惧怕婆婆。院子里的每一块砖墙上仿佛都长着婆婆的眼睛,只要盯着电视或手机超过一小时,她就会过来训斥,而且动不动就跟小冯讲她的坏话,扎拉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电视上出现了婚礼的剧情,扎拉想起她和小冯的婚礼。
那是个奇怪的仪式。扎拉本来已经在小冯家住了两天,和小冯同寝同食,甚至已经开始准备适应不同的饮食和语言。但突然有一天,小冯拿了两套婚服,告诉她要先搬到一个亲戚家里住两天,再由小冯带着车队娶回家。
“新娘一定得从外面娶回家里,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扎拉非常诧异。既然是规矩,那就这样吧。她从小过着贫寒的日子,但对婚礼也有过美好的幻想。她想象着,有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带着庞大的队伍来迎娶自己。女人们穿着金黄的衣服,捧着精致的甜食,给她戴上黄金手镯,在她身上涂满金色香油,在她手臂上绘满漂亮花纹,再围着她唱歌跳舞。
涂油和手绘花纹是扎拉家乡的婚礼仪式,叫做“芒恰”和“满享迪”。扎拉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画臂纹了,她希望自己能亲手种下一生婚姻的图腾,希望帅气的新郎在金色帐篷里抱起她,走进伊斯兰堡一座有着白色宝顶的大房,希望新郎的妈妈笑着往她嘴里塞进一枚“勒杜”(一种金黄色的球状甜食),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可是扎拉无法选择生活。她的家乡,位于巴基斯坦旁遮普省锡巴哈瓦尔讷格尔南边的村落,那是圣战主义者的聚集地,邻接印度边境,战火不断,法制崩坏,女孩子基本上是供家庭支配的财产,根本谈不上未来。

图 | 巴哈瓦尔讷格尔街头

就在扎拉出嫁的几年前,她的父亲被圣战组织强拉过去,充当恐怖活动的黑卒,死于非命。之后,舅舅以去北部避难为由,将扎拉一家带离家乡,半路上把她卖给了一个牧师。
牧师带着她和另外一个叫萨娜的女孩去了费萨拉巴德和中国青年相亲,由此结识了小冯。几天后,她和小冯被几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带到伊斯兰堡中国大使馆办手续。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被不同的人挪来挪去,糊里糊涂地嫁到中国乡村了。

扎拉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民族穿着,但她不得不适应。
小冯拿过来的婚服看起来很奇怪,除了成片的红色,和一碰就变形的透明饰品,几乎看不出什么美感,领口处有两块颜色较深的不规则贴布,像被雨水揉搓过的蝴蝶翅膀,被细密的红线死死固在两侧,顺势扯出一个V型领口。做工之糙,即便是她这个从没有拿过针线的异乡姑娘,也看得出,它原本是一件圆领长衣。她怀疑这衣服是不是被别人穿过。
扎拉希望丈夫能给自己买长裙,但不知怎的,这个请求被婆婆知道了。她不仅指示儿子拒绝媳妇的请求,还将扎拉仅剩的两件长裙没收了去。这个在乡村世界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才不在乎远来的儿媳妇有什么讲究。她平日里侍奉天地灶王,对扎拉携来的信仰自然也存着一丝敬畏,但在儿孙满堂的期盼前面,她又表现得神鬼不忌。
婚礼当天,小冯带着车队将扎拉从亲戚家接出来,九辆轿车依“三三无尽、六六无穷”的乡村讲究组成前后两队,沿着龟裂的水泥路蛇形向前。西装革履的小冯交给扎拉一包绣花针,告诉她,车队经过路口的时候掰断,丢出窗外,却没有解释原因。
好不容易到了小冯家的胡同口,又经历跨火盆、撒麦麸、坐圈椅、迈红街等种种繁琐仪式,终于走进小冯家的院子。
图 | 婚礼供桌
院子里挂着脏污的红色旗子,西墙堆着一口夸张的大灶,在鼓风机的咆哮声中,跳动的火舌伸出了灶口。灶旁的空地上摆着大小不一的铁盆木盘,和堆得像山丘一样的白菜。四周横七竖八摆着款式不一的暗色木桌,上面摆满菜肴。
这勾起了扎拉的食欲和热情,她联想到故乡婚礼的“弗利玛”,不过“弗利玛”是在婚后宴请,与眼前所见大有不同。“弗利玛”之后,新娘要和新郎回到娘家,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
她已经没有娘家了,她的家乡在战火边缘,早已风俗崩坏,舅舅把她交给牧师后,她也就跟母亲和两个弟弟失去了联络。现在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融入这片陌生的土地。眼前基于欲望的婚礼让她明白,要想融入这样,首先要适应味觉。
突然,半只猪被抬上了木案。
这一幕瞧得扎拉一阵晕眩。禁食猪肉,在教义苛于法律的巴基斯坦尤甚。她早已和小冯谈起过这个问题,当时小冯得意地说:“啊,我知道的,猪是你们的祖先!”扎拉笑着否定。
小冯又说:“我记错了,猪救了你们的祖先!”扎拉摇摇头,她瞬间明白,他在相亲时表现出的教义皈依,完全是假装的,他的信仰跟自己完全不同。她不吃猪肉,单纯因为从小接受的文化告诉她:猪肉是秽物。
婚礼开始前,好多人来了,他们拥进内屋,哈哈大笑起来。有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有的妇女则直接挨着她坐下,拉手攀肩膀,不知道在干什么。最让她惊讶的是,宾客们竟然拿着黑色墨水在小冯的父母脸上疯狂涂抹,被抹之后,小冯的父母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疯狂了。
婚礼就这样,在一团混乱中匆匆结束。

婚后的扎拉其实还算幸福。
小冯踏实肯干,在县淀粉厂打工,收入还算可以。他曾在南方打工多年,见多识广,思想前卫。别看他在真实世界里木讷内向,在虚拟世界里却是评天侃地的老司机。
只要有时间,小冯就会拿着翻译软件跟扎拉聊天,这样的待遇,是大多数远嫁的巴籍姑娘享受不到的。更多的姑娘在进门后过起透明人的生活,她们需要主动学习适应,远嫁异乡的种种憧憬,要么在漫长的孤独中变质,要么在无休止的冷落中消亡。
小冯为了彰显自己的诚意和博学,疯狂恶补巴基斯坦文化,想通过诸多努力打开扎拉的心门。
事实上,像扎拉这样的女孩,连文字都所知有限,怎么可能对宗教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和恪守?那些用力的虔诚,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规则,在她们心中,奉教跟守法其实差不多。
神秘感戳破之后,两个人都为对方的无知感到惊讶。
所幸,小冯真心把扎拉当做妻子,不仅在物质上不吝花费,也很懂得照顾扎拉的情绪,这在乡村的婚姻逻辑里,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最麻烦的还是小冯母亲,这个四肢闲不下来的村妇,只要儿子不在家,就会对扎拉进行无死角监视。
北方乡村的住宅大都是高门厚墙,无论占地多少,定是密砖大瓦、四面起屋,散发着迷你四合院的气质。
小冯的新宅继承这样的格局,还有独特的创造:在西屋和北屋中间搭了一个洞屋。这本来是为了给锅炉遮雨用的,扎拉进门后,小冯的母亲将其改造成了小厨房。
她拿了一个高凳放在锅炉旁边,透过窗户,可以清楚看到小冯婚房里的边边角角。她对扎拉的监视和禁足毫不掩饰。村子里四处飘着外国媳妇儿跑路的传闻,她绝不允许这种事落到自家头上。
小冯因为扎拉遭到禁足气得跳脚,数次跟母亲沟通都是无果,说得急了,还遭到母亲的责骂:“不成气的夯货!你买猫买狗还拴链子哩!十几万拢回的媳妇儿,你不上心,还要老子娘给你看着!”
扎拉在监视中过了一年多,直到她生下儿子天宝,才终于被婆婆解禁。
婆婆的注意力转移到孙子身上,也不再过分关注扎拉的动态,但她对扎拉的态度没有本质改变,把扎拉听不懂方言、用不好筷子归责于懒惰。
“能吐能咽的活人,咋就说不成人话?鬼日的懒黑!”懒黑这个词是小冯母亲的独创,她对扎拉的黑皮肤有一种奇怪的排斥,当孙子表现出机灵和活泼,她会跟街坊们炫耀:“这聪明劲儿随俺家三儿!”
孙子一旦哭闹任性,她就戳着孩子的额头大骂:“不成器的混儿,净学你那懒黑的娘!”口出恶言毫不避讳,以为扎拉完全不懂,却不知扎拉早就可以无障碍理解了。
小冯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便萌生了带扎拉去南方打工的念头,然而一经提出,遭到举家反对。连平日里素无往来的嫂子和弟妹也过来聒噪,放话说她们在小冯的婚资上有过助力,所以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小冯气得几乎当场发作,且不说嫂子和弟妹是否出过钱,即便有,也是应当应分。自己在南方多年打工,对哥哥和弟弟的贴补细水长流,总括下来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真要拨明算细,她们还得倒还钱,现在竟然还有脸过来喊叫?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们在婚资上有过表示,也不能限制扎拉的自由。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
争论是没有结果,小冯最终强压怒火,和家里商妥一个折中的办法:孙子白天由爷爷奶奶带看,晚上再跟着小冯夫妇。这样的安排对扎拉是有利的,婆婆注意力在孙子身上,也就无暇再管束儿媳,等到丈夫回来了,她有了依靠,也不用在乎婆婆的态度了。
度过漫长的磨合期,小冯和扎拉婚姻也渐渐步入正轨。扎拉已经习惯这边的食物和气候,服饰也不再拘泥于长裙,开始尝试新的款式,甚至还做了一个简单的发型。

小冯经常带着扎拉和孩子去县城的政府街,他们会买些零食,然后在街尾公园年久失修的喷泉前看别人放风筝。
喷泉四面有好多根石柱,上面遍布传统文化的浮雕和镂刻,这本是县文化工程遗下的杰作,但在扎拉看来,它像极了巴基斯坦寺庙四围的尖塔结构。如果站在喷泉凹池里往上看,真的有置身礼拜殿的感觉,这让扎拉感到安心。
为了让扎拉尽快融入乡村的人际圈子,小冯刻意安排她去取快递。村里的网购文化早已成熟,受限于村落星散的群居格局,快递一般不往村里送,而是放到乡镇上的集中货栈。
除非几个村子紧挨在一起,才可以在居中村子的小卖部里设一个小快递点。小冯家距离镇上的货栈不足一公里,收发快递比较方便。
图 | 乡村快递点
小冯的母亲在扎拉生下孩子后,一方面觉得这笔跨国婚姻投资已经连本带利赚到,另一方面认为血脉可以拴住儿媳妇的心,再想到儿子小冯对媳妇的百般护佑,也就放宽了对扎拉的管束。只要扎拉出门不带孩子,愿意疯浪就去疯浪,出了事活该。
扎拉喜欢去取快递。一公里的路程,半截乡道,半截省道。
乡道两侧是视野开阔的农田,里面矗立着高压线架,线架间隔而设,像一排呆立的巨人,托举电线的模样让扎拉想起家乡的朝拜礼。
沿着乡道向南几百米就是省道,自省道左拐路北,穿过各样店面组成的一字长蛇阵,就到了货栈。扎拉在穿过村民聚集的店面前时会加快步速,她跑步的样子非常奇特,双手基本上不随着脚步摆动,而是折肘贴在腰间,像一只黑猫跳过泥潭,溅起一片惊叹。
那时,货栈的主事李少坤一边分拣一边登记,忙得晕头转向。他做快递行业两年多。货栈本来是他的生意,随着快递的触角在乡村光速铺开,货栈迅速被基层更有实力的授权代理吞掉,行业重新洗牌,归入集中管理和正规化操作。
李少坤一夜之间从一个小老板沦落成打工者,工作还是那些工作,且更为苦重,收入却只有当老板时的三成。见扎拉过来,李少坤迅速从成堆的快递中找到小冯的包裹,左手递给扎拉,右手已经完成了代签。
“嘻——嘻——”说完蹩脚的谢谢,扎拉转身就走。

转眼到了天宝上幼儿园的年纪。小冯想以此为机会分家,然后带着扎拉去县城租住,却遭到了全家的强烈反对。小冯的母亲更以“你敢走,就让亲戚和你们根断!”为由进行要挟。
在乡村,几乎所有的活动都跟亲戚走动深度绑定,脸面情分,迎来送往,构成复杂又粗暴的生存秩序。对于小冯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底层立身的资源和管用的人脉都被长辈紧紧把着,失了父姑母舅的照拂,他的生活寸步难行。母亲这样要挟,实际绝了他选择的权力。
收起单独过活的想法后不久,小冯发现,母亲再次加紧了对扎拉的监视。
他起初以为,母亲是因为分家的事耿耿于怀,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母亲的行为越来越奇怪。吃饭的时候,她对扎拉无端辱骂,后来竟铰了扎拉的丝巾,还在明知扎拉不吃猪肉的情况下,强迫她喝下大碗冬瓜肉汤。
小冯气愤不过,站出来替扎拉出头,却遭到了母亲和嫂子们的围堵,几次三番下来,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刺激得母亲陷入更深的疯狂。
某日小冯歇工返家,见扎拉神色惊惧地缩在墙角,一问才知道,母亲拿走了她的手机,不仅如此,她还强制带走天宝,剥夺了母子仅有的晚间相处时光。怒急的小冯立即找母亲讨要说法,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争吵,终于搞清楚原由。
前段时间,母亲带着扎拉去邻村赶集,意外遇上老媒婆耿簸箕。
耿簸箕这个外号的来由已无人知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偶尔被人问起,便舞动着枯瘦的手念叨:“簸箕搓土,肚子吃鼓,老辈人留下的好名儿哩!”相传她爷爷曾在太行山土匪窝里混过几年,靠着劫道挖坟弄回来一兜金坨子,自此家道中兴,还让孩子都入了外县的学堂。
耿簸箕的父亲和叔伯都参了军,结果大都死亡或失踪,只有一个叔叔挂着半只耳朵回来,由此家道再次衰落。不过,耿簸箕一生的确没怎么挨饿受苦,她自幼衣食无缺,长大后因识文断字,被村里的会计看上,招了儿媳妇。
那个年代还是全面计划经济,村民们靠挣工分从生产队拿口粮,人饥马馁,没几个人能混个饱肚,但耿簸箕借着公公家在公社供职的便利,成日里从蒸馒头的笼布上刮面皮吃,竟也养得白白胖胖。
度过艰苦的时代,耿簸箕当上了专职媒婆,她业务精湛,很快在十里八乡竖起金字招牌。街坊们甚至编成童谣:“耿簸箕,嘴像瓢,十里八乡搭红桥,只要舍得给大票,泥鳅配起金鱼苗!”虽说夸张了些,但经她保媒拉纤而成的夫妻绝不下百对,据说十几年前收的喜布至今都没有用完。
不过,随着男女失衡浪潮的到来,耿簸箕便被江湖淘汰了。像她这样一生顺遂的人,性子高傲,突然从人人敬仰的媒人变成没用的老夯婆子,自然是心绪难平。
歇了一段时间后,也不知怎么的,耿簸箕竟冒出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我得想办法打破那些从外国拢了媳妇的人家!”自己之所以沦为无用之人,全是李向东这种跨国中介给搞的,要是给这些老狗做坏了风俗,她耿簸箕岂不成了摆设?
为了东山再起,必须要给那些从国外娶媳妇的人家一点颜色看看。
耿簸箕在集市上偶然看到扎拉,她见这个黑乎乎的外国女人居然穿着干干净净,马上来气,当即将小冯的母亲拉到一旁,指着扎拉问:“老妹子,她学咱们这的说话了不?”
小冯母亲瞧了扎拉一眼:“这事我不管,俺家三儿每天教她念哩,不过瞧这懒黑,三年五载她也说不利索。”
“你可糊涂!”耿簸箕摆出惊讶的神色,攀住小冯母亲往旁边一扯:“咱老婆子掏心跟你讲,十几万拢来的人,可得多个心眼!”不等小冯母亲回应,接着念叨:“听说了不?县东边几个庄户家买的越南媳妇全跑啦!”
小冯母亲一凛:“咋说?”
“这些外国人不比咱们家养的闺女,十万八千里趟过来,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你想想,她们不会咱们中国话,出了村就是睁眼瞎,只要盯住了,不怕她跑,可要是她们学会了咱们的说话,心眼一活,你看都看不住!”
东南亚国家的女性拐卖虽然跟中东国家一样猖獗,但那边人口稠密,底层姑娘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很多,加上国家立法的相对完善,是以女孩们在被拐之后普遍有逃离的意愿,自救的手段也很多。
对于那些被无良中介卖到中国的女孩们来说,自救并不困难。中国在打击非法跨国婚恋犯罪方面毫不手软,接到报案,一定会设法营救遣返。
外来的姑娘们倘若熟悉这个法治环境,往往拼命学习汉语,一旦迈过语言这一关,脱困的几率就会大大提升。而那些拢了外国媳妇的庄户人家,往往严格限制外来姑娘们的人身自由,他们有着惊人的耐力,能熬到这些姑娘们生下孩子,熬到孩子长到四五岁,熬到外国媳妇彻底认命。
于是奇怪的情况出现了:外国媳妇想要融入乡村,就得拼命学汉语,花了重金的庄户人家为了防止媳妇出逃,又拼命阻止她们学汉语。语言不通导致生活压抑,女方逃离的意愿越来越强。男方为防止逃离,监视和管束强度越来越高,又让女方学习语言的难度越来越大……最终形成纠结不开的疙瘩。
另一方面,被强制拐卖入境的姑娘们即便嫁人生子,也往往因为手续不全沦为黑户。数年之后,等到真正可以决定去留的时候,她们的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
为了成全孩子的人生,她们又会主动求助警方,或者联系大使馆补办护照和其它合法手续。被漫长的时光碾压后,姑娘们抛却青春年华,最终在中国的乡村彻底扎根。
耿簸箕神通广大,将外国媳妇的种种自救手段和生存现状搞得清清楚楚,不过她不跟人说实话,而是断章取义,制造恐慌。
小冯母亲果然上当,耿簸箕的一通胡扯听得她一阵阵哆嗦。自从扎拉进门以来,鸡飞蛋打的噩梦便紧紧缠住了这个乡村老妇的灵魂。随着孙子天宝出生,噩梦好不容易稍见沉寂,如今因为心里有了生二胎的贪念,噩梦又毫无征兆地泛滥开来。她无法排解儿媳妇可能逃跑带来的恐惧,只好付诸疯狂。

因为没有分家,小冯和扎拉虽住在新屋,却仍要在父母的老屋吃大锅饭。小冯的母亲会在吃饭的时候提前把天宝带到小冯嫂子的南屋,直等扎拉离开后再陪着孙子吃小灶。
由于长时间见不到天宝,扎拉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加上饮食习惯突然被强制改变,额头和左眼角起了严重的红疹,接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好不容易熬到疹疾稍愈,又查出身孕。
好事的亲戚们隔三差五登门,以慰问为由瞧稀罕,一个本家嫂子甚至听信“外国媳妇只能站着生娃”的传言,天天琢磨着怎么一睹究竟。
小冯的母亲逢人便说:“盼着家里能再添个闺女,凑成个好字……就怕闺女长得像她懒黑的娘,啧啧,又不是唱梆子戏,脸上倒跟刷了墨一样黑球!”她嘴上跑风,却不知扎拉虽然表达窒滞,却什么都听得懂。
扎拉无法摆脱婆婆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刻薄,而在分家之前,小冯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冲破父辈经营半生的原生牢笼,为扎拉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某天小冯刚交接了晚班,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儿子天宝走丢了。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一问,才知道母亲私自做主,将天宝送进一家三无幼儿园。
更让他吃惊的是,幼儿园老板竟然就是带自己去巴基斯坦的李向东的儿媳妇,她的丈夫李少坤,竟然就是扎拉曾经常取快递的货栈伙计。
点击链接: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五),了解段姗姗开幼儿园的故事
小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罩住了。尽管从某种层面上说,李向东是他和扎拉的月老,但他从未对这个月老存过什么感激之情。相反的,每次想起李向东,小冯总感到一缕凉意在身体里乱窜,他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如今天宝的失踪又跟李向东家产生了交集,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冯对整个家庭产生了一种绝望。如果不是守旧无知的父母掌控着宅基地和家资的处置权,不断替他安排生活,哪里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不过比起愤怒,小冯更担心媳妇的安危。
对于扎拉来说,归乡已无可能,她在这里一没圈子,二没自由,婚姻也是依附大于情感,唯一的寄托便是天宝,倘若儿子被人拐走,无疑是要了她的命,更棘手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苍天保佑,天宝最终幼儿园的老板段珊珊被寻回。小冯心想,经此一事父母该当同意自己去县城租住,没想到父母不仅不同意,竟执意让天宝继续在段珊珊的幼儿园里上学。
小冯乘着怒气跟父母理论,提出分家的要求,却遭到了强烈反对,母亲受不了儿子忤逆,血压一高,居然大病一场。嫂子和弟妹不失时机地过来聒噪:“要把咱娘气出个好歹,你们两口子要负责奉老!”
家产无法满足私欲的时候,赡养老人便成了乡村分家最棘手的包袱,两个儿媳妇抓紧一切机会制造舆论,为日后分家积攒筹码。
小冯争论不过,摔门而去,火速带上扎拉去幼儿园接天宝。他下定了一个主意:你们不是不分家吗?好,我也不上班了,就吃家里的大锅饭!你不是要把扎拉和孩子分开?好,以后我来接送,爷爷奶奶就一边浪着,看谁耗得过谁!
站在幼儿园门前,小冯惊呆了。数日前天宝失踪的时候,他曾到过这里,那时候乱彩陋瓦、简具松散,俨然是个土堡。没想到刚过去没多久,竟焕然一新:不仅园区扩了将近一倍,一应设施也丰富了很多。
图 | 幼儿园
艳丽的橡胶方格接着木棚,与院中花圃和滑梯在南墙连成一线。废旧轮胎扎成的防撞墙立于北边。东西两面矮墙上则嵌着琴键形状的木条,与卡通涂鸦组成一副彩画。就连自行车棚也安上了崭新的醒目蓝顶。教室亦换上了大窗,透光可见学习、玩耍、食宿保健各区,界限分明,井井有条。
如果不是对这个地方甚为熟悉,小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小冯提出要提前接天宝放学的时候,段珊珊牵过扎拉的手,问:“你能听懂我说话不?想不想在幼儿园打工啊?”突如其来的一问打懵了小冯和扎拉。他们来的路上带着情绪,只想把天宝接回家,不料段珊珊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夫妻俩轻轻对视。他们对段珊珊是有好感的,毕竟天宝失踪大半是因为自己淘气,段珊珊虽也有责任,但雨夜寻人,还为此受伤,足见这人是个值得相信的热心肠……但这建议实在匪夷所思,完全跳出乡村逻辑,小冯一时接不上话。
段珊珊见小冯和扎拉对视,知道扎拉可以听懂自己的话,便又拉起对方另一只手,笑道:“你生的孩子机灵得紧,就是不爱说话,平日里也总受到其他小娃的欺负,靠老师管束哪里能行?你来我这打工,正好能看着天宝。”
扎拉“唔”了一声,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段珊珊接着补充:“你放心,过来就是收拾东西,搞搞卫生,可不累!” 
对于段珊珊来说,此举并非临时起意,早在天宝找到的那天便已种下。雇佣扎拉,一方面能解决天宝被霸凌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可缓解幼儿园人手不足的境况。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扎拉是李向东从巴基斯坦带回来的,这么做可以在村子里制造一种舆论:段珊珊跟她公公不是一路人。
李向东办事干练果决,在跨国相亲这个营生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可以说滴水不漏。段珊珊却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她想万一哪天公公因犯法折进去,自己这个小家即便不被牵连,也必沾一身脏水,从此抬不起头来。
在人言如刀的乡村猎场,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所以必须提前对外营造出一种裂痕明显的错觉。只有这样,在李向东倒霉之后,她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向东运势大顺,雇佣扎拉对她本身也没有任何损失,主动解决外国媳妇的就业问题,对于她本人和幼儿园的宣传也都大有助益,说不定还能被乡里评个典型什么的。
她野心极大,不仅要把幼儿园开得风风火火,还计划攒足钱后开一家童装厂,要想实现这个目标,广泛的人望是必不可少的。天宝事件已让她火了一把,而扎拉正好用来趁热打铁。当然了,雇佣廉价的扎拉还可省下一笔费用,这也是整个筹谋的添头。
回过神来的小冯立即响应了段珊珊的建议。他当然不及段珊珊思虑深远,但想如果扎拉能够在幼儿园打工,既可以解决母子分离的问题,也能最大限度摆脱母亲的监视,还能帮助扎拉融进村里的生活,求之不得。
几天以后,扎拉正式在幼儿园上班了。小冯父母本来非常反对,但想到幼儿园是李向东的儿媳妇开办的,耽于李家的人情和名声,也就不再过分干预。
扎拉白天在幼儿园干杂活,既能跟天宝时时相聚,又摆脱了婆婆的控制,感到心满意足,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李少坤却深感不安,得知段珊珊雇佣扎拉后,吓了一跳。曾几何时,他就是因为在货栈跟扎拉接触多了,才产生过娶外国媳妇的念头,还为此遭到父亲的痛骂。如今成家,那份幼稚的冲动自然早已深收,但终归是件尴尬隐事。
李少坤越想越觉得不安,忍不住试探媳妇:“你咋雇了冯家的外国媳妇儿?”
“你别管了,我要是有事拿不准,会跟你商量的。”段珊珊淡淡答道。
李少坤知道难以改变媳妇的决定,但仍忍不住多嘴:“这种事儿……咱们要不还是跟爹商量一下?”
“跟谁商量!”段珊珊突然猛推李少坤的肩膀:“你爹当家可以,就是别想做我的主,除非你不要我了。”
“你生啥气?我就是觉得爹看得长远……”
“用不着,我怎么嫁了你这只傻狗……”段珊珊高声打断了李少坤,语气又迅速转向缓和:“很多事我才不跟你说,你这夯脑袋还没开窍哩!你先别管我的事,这两天去买件新羽绒服,再去县北市场称几两好茶叶,好好表表孝心,这钱要舍得花。”说着又推了一下少坤的肩膀。
李少坤每被媳妇推一下肩膀,就原地晃半个圈子,他的思路也跟着乱晃,低声嘟囔:“不年不节的,没事买东西孝敬干啥?爹又不是七老八十……再说,这又不是冬天,买啥羽绒服?”
“唉,你真是!你爹跟你哥只怕过几天又要去外国给人招媳妇了,这都看不出来?”段珊珊知道少坤想不透其中的关窍,也就不卖关子:
“这几天家里有多少上门的,你数得过来吗?我看他们都是给家里光棍拢媳妇的。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哥拿回一袋子药,净是你爹日常用的,不出远门,一下子备这么多药干嘛?他们上次回来说在西藏赶上下雨,黑夜里差点冻死……所以啊,买件羽绒服肯定没错。” 她一通分析,眼中蕴着一丝狡光。
将信将疑的李少坤还是依段珊珊的建议,当天晚上便给父亲带回了一件羽绒服。
李向东颇感意外,依着裴姐的严令,他和少强最晚一天后便要再度启程去藏边,由于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跟二儿子说,没想到这夯狗居然头窍大开,连御寒的衣服都备下了。
李向东心中一阵温暖。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李少坤的心意,而是儿媳妇的手笔。他暗暗吃惊,这个儿媳妇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看起来对家里的事漠不关心,居然还能把事情看得这般通透。
李向东突然想起,二儿子在开办幼儿园这件事上跟自己公然唱反调,心头再次浮起一阵不安。
他手上加劲儿,在羽绒服上攥出一个小疙瘩,笑着对少坤说:“回去告诉你媳妇,能拢上她这么好的闺女,咱们李家可是起了大运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取材于相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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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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