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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被继父毁掉的一生》16

2018-02-28 沪生 徐沪生

《石女:被继父毁掉的一生》概要:所有人都在骂强奸犯,却没人关心那个被侵犯的女孩子,她的一生会有怎样的改变。这部长篇写一个青春期被继父侵犯的女孩,从出生到中年的漫长救赎。连载目录:【01】【02】【03】【04】【05】【06】【07】【08】【09】【10】【11】【12】【13】【14】【15

第三章:冬梅

01

时隔两个月,颠簸来又颠簸去,在一个个长途车站辗转倒腾,绕了好几个南方城市,去了一趟南京的派出所和少管所,娟慧又回到盐城,回到东台,回到乡下村里,回到马昊外婆家。

派出所的阿姨开摩托车送她回来的。问她老家在哪儿,她想来想去,只有乡下那个外婆,马昊的外婆。现在唯一的亲眷,唯一的落脚处。马昊进少管所前反复交代过,让娟慧回乡下找外婆。于老于少都是一重依靠和慰藉。娟慧代他孝顺外婆,外婆代他照顾娟慧。她本不想,但实在没别处能去了。

坐在摩托车后面,娟慧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真没想到还能回到这个村子,可惜愿望只偿了一半:她一人回来了,马昊在少管所替她坐牢。

深秋的农村格外萧条,像死了人一样冷清。玉米已经收了,种上萝卜、大蒜、青菜、大白菜。地里光秃秃的一片,还没出苗。路边一棵一棵的白杨树,泛黄的叶子被风吹着,掉得稀稀落落,像老人的头发,高高的枝桠上有喜鹊搭窝。

天气凉了,娟慧把衣服领子拉一拉,扯到肩膀上的一块疤,从前老杨拿鸡毛掸子抽的,结的痂早就脱落,露出里面米白色的皮肉来。人说“好了伤疤就忘疼”,有些不堪的往事,就这么不露痕迹的盖过去,但疼痛是不能忘的,没法忘。

看到外婆了。往后,娟慧也要喊她外婆。她本就很老,这些日子,鬓角的白头发更多,额头的皱纹更深,弯下的背脊更驼,像背着一座山,像一只慢慢蠕动的蜗牛。跟前系着一条缝了许多补丁的旧围裙,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屋后的三岔路口朝远处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身边是那只叫阿黄的大狗,安静地趴着,摇尾巴。

马老太自知命苦,早年爹妈犯事死了,她成分不好,下乡改造,在这村里结婚生女,日子本该稳当起来,谁知刚抱孙子没几年,就失了独生女,老了又失去丈夫,孤身一人太寂寞,无依无靠,把孙子接回来陪伴膝下,谁料到孙子杀害女婿,被关进牢房,现在又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清楚,但越模棱两可的事情,越有人爱胡思乱想,自行编排,自然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话。

就像当年马昊妈妈跟人偷情、被男方的老婆发现、打骂羞辱、喝农药自杀,村里个个都在说,都传到外村去了,没个两三年,这事情过不去。

如今她年纪大了,又是孤身一人,关上门照样过,没工夫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不过是难过伤心,哪天她要是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更别说死后的香火了。眼下,只剩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继外孙女,还有这条狗。还不如前两年直接跟老伴儿一块去了干脆。

见了娟慧,马老太泪眼婆娑,忍着不往下掉,拉着娟慧的手,颤颤巍巍哆嗦着。她的手很冷,像在河水里泡过,干了多年农活,很粗糙,像编织粗劣的麻绳,长满了刺,紧紧握着,刺疼了娟慧,又不敢松手。

马老太僵着脸,想挤出一点笑容来,又挤不出来,说:“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锅里玉米糊熟了,我给你盛一碗去。”拉着娟慧回家。

发生这些事,出走这么多天,娟慧以为外婆总要问些什么,关于马昊,关于杨叔,关于那件事,她不知道外婆在村里已经听得够多,心烦意乱,不想再提,给她盛了玉米粥,便去房里给娟慧收拾床铺。

屋里的东西一动不动,还是从前马昊在的时候的样子,直到这会儿娟慧回来,马老太才收拾,她是不死心,以为马昊还会回来。左等右等等不到,以为娟慧或是老杨病了,马昊在照顾。等了大半个月还不到,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果然听说老杨死了的消息,可还是忍不住想等下去,每天站在屋后的路口盼着,从早到晚,背一天一天驼下去。

她收拾着,豆大的眼泪掉下来,用围裙擦擦,娟慧在外面吃着玉米糊,听到外婆窸窸窣窣的哭声,轻轻的,藏不住,什么也不敢说,接着大口吃粥,吃萝卜干,吃完便去洗刷碗筷。

马老太听到娟慧在外面的刷碗声,说:“放下我来吧。”她跟这个闺女有心结,一时间亲近不起来。捧着一堆马昊的衣服出来,说,“这衣服你也不能穿,回头都得扔了。你的衣服,我回头给你置办几件。”娟慧看看马昊的那些衣服,很舍不得,但也不敢说什么,低头站在角落里,听到外面的喜鹊叫。

她真想像喜鹊一样,搭个自己的窝,再小再破落也好,毕竟是自己的家,而不是总寄人篱下,林黛玉一样,时时刻刻都要思忖着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要被人赶出去,悬着一颗心过日子。

没过几天,派出所的人把老杨的骨灰坛送回来。一个棕色的瓷坛子。娟慧接过,捧在怀里,沉甸甸的,像当初老杨趴在她身上的感觉,手一抖,想砸烂。

派出所的人说:“死者为大,不管他生前干过什么,好生葬了吧。”

马老太打了盆井水,在门口洗衣服,塑料盆里满满的,全是马昊的旧衣服,她说要扔掉的,还是没舍得,留下作为念想,兴许哪天马昊还能穿上。她搓着一双黑色的袜子,心不在焉说:“人都死了,留着骨灰做什么?撒屋后田里吧。”

她的意思是,不必请和尚来念经超度,也不必挖坟、做个布假人装棺材、刻墓碑、烧七这么麻烦,以后逢年过节,也不必朝他祭拜、给他上香烧纸钱,敷衍敷衍就行了,由他做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马老太不喜欢老杨,一来是多年前闺女的死,她一直记恨,所以很少和老杨来往,早就当没这个女婿,二来是见过马昊身上的伤疤和淤青,知道老杨对马昊不好。这样一个家庭,女人外遇偷情、喝农药自杀,儿子被虐待、杀了爸爸,外人或许不知情,但屋里人不难猜出问题出在谁身上。虽然她知道得也不具体,但她经常悔恨,当年不该招这个女婿——当年也是没法子。

娟慧嫌不够,把老杨的骨灰坛拿到屋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开了封口,脱了裤子,蹲在坛子上,就像蹲痰盂,对着老杨的骨灰小便。

她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要遭天打雷劈的,可她就是干了,她希望老杨做鬼也不得安宁,希望他生生世世都洗不干净,一身腥臊,下辈子投胎做猪做狗,做牛做马,任人宰割,最好一出生就被阉掉,像电视里皇宫的太监,再干不得坏事情。

撒完一泡尿,娟慧又把坛子里的骨灰通通倒在茅坑里,好像看着老杨的尸体泡在里面,屎尿横流,蛆虫满身,臭气熏天。她想到马昊妈妈被人打骂羞辱的场景来,真是轮回报应。这坛子,往后就当痰盂用,拉屎屙尿都用它。恨他入骨,没有别的释怀途径。

娟慧站在屋后,荒凉的天,荒凉的地,秋风吹着,一阵刺股的凉意,也一阵报复的畅快。这畅快淋漓的感觉又带着些自欺欺人的意味。老杨早就死掉,死得透透的,就算挫骨扬灰,娟慧也不能再奈何他分毫。但他对娟慧造成的屈辱和苦痛,娟慧却要一生一世受着,独自承受,无穷无尽。他在一个晚上毁掉娟慧的一生。

身后有小孩哇哇叫,娟慧赶紧擦擦眼泪要走,有小孩的地方,就有凑热闹逗小孩的大人们,娟慧不喜和村里人多有接触,正要回去,转身见到邻居家的冬梅,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毛衣,抱着孩子在喂奶。

冬梅是隔壁刘家的儿媳妇,前两年从外地山区买来的,少数民族的姑娘。娟慧听马昊说过这场婚事,冬梅刚过来的时候,衣服穿着也跟汉族人不同,花花绿绿的,很别致,跟电视上跳舞的一样,身上挂了好些首饰配件,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样一样拆下来,重得很,还戴了个古怪的大帽子。

这个儿媳妇来之不易,刘家为她花了三万多块钱,算是砸锅卖铁、倾尽家产,连刘老太太当年带来的几件值钱的嫁妆,尤其一支翡翠玉簪子,都给卖了,说是舅姥爷从前在皇宫里当差,慈禧太后随手打赏的西域贡品,稀世珍宝,但为了孙媳妇,卖得心甘情愿,只盼着早些抱重孙,四世同堂,再没有心事。

冬梅年轻漂亮,个子高挑,要腰身有腰身,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婚宴上来看热闹的都说这媳妇值这个价。皮肤也白嫩,不像村里妇女都黑黢黢的,乡巴佬。五官比常人深刻些,鼻子尖尖的,柳叶眉,眼睛尤其大,水汪汪的,很有神,瞥谁一眼都像在放电,勾着魂。跟刘家那个又矮又丑、满脸麻子、呆呆傻傻的大光一点也不般配,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就因为大光那丑陋长相和弱智脑子,整天傻兮兮地笑,有时候还不自觉地流口水,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村里没哪个姑娘要嫁他,谁愿意嫁个傻子?就不怕再生个傻子?不怕往后日子没着落、没依靠、被人欺负?老刘和女人急得没办法,才托村长到外地山区买了个儿媳妇回来。无后为大,传宗接代最要紧,别到时候死了都没人送终,也没人照顾这个傻儿子。

冬梅姓什么叫什么,谁都不知道,来到刘家,老刘女人给她另取了个喜庆名字,叫冬梅——隔壁村有个叫冬梅的,婚后一连生了三个男孩,当中有两个还是双胞胎!老刘女人盼着冬梅也能给他们刘家多生几个小祖宗,好继承香火。可惜头一胎就生了个闺女,老刘女人有些晦气,怎么是个不带把的?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再生一个要罚钱呢!

冬梅不在乎,管她男女,自己生的,自己疼。她之前是长头发,垂到腰,生了闺女婷婷后,剪了齐耳朵的短头发,怕孩子抓。这时候,正抱着刚满半岁的婷婷喂奶。

婷婷。娟慧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分明身边没这个人,记不清了。出了那件事后,娟慧的记性一直不大好,总想忘掉些什么,谁知该忘的忘不掉,不该忘的倒记不清了,脑子犯糊涂。

冬梅见了娟慧,朝她笑,招手打招呼。自打跟马昊在派出所分开,娟慧很少再跟人说话,成了哑巴,她本想转身就走的,想起冬梅是个蛮子。听外婆说,冬梅怀上孩子前,一直被关在刘家,用皮带绑在床上,怕给跑了;怀上孩子后才给松的绑,但也不许出门;生下婷婷后,才让出来走动,平常少跟村里人接触,还不太会说东台的方言,也不会讲普通话,要么说着谁也不懂的家乡话,要么就咿咿呀呀跟个哑巴一样打手势。

娟慧见她和气,想到她也被人绑在床上、关在家里过,想起往事,不仅没有心慌意乱、胆战心惊,反而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和亲近,忍不住留下来。既然冬梅不会说话,肯定也听不懂,那就不知道她和马昊的那些是非,不会对她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其实村里人知道得也不多,但他们会瞎猜,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这个说给那个听,那个说给这个听,添油加醋,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沸沸扬扬,不堪入耳。甚至有人说,娟慧和马昊乱伦,干了那种事,被老杨撞见了,马昊杀人灭口。怎么可能呢?

冬梅抱着婷婷走到娟慧跟前,给娟慧看小孩喝奶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皮肤白嫩嫩的,跟冬梅一样。头上没几根毛,这边一撮,那边一撮。眼睛闭着,嘴唇红润粉嫩,一口含住冬梅的乳头,一下一下吮吸着,腮帮子一股一股,一副贪嘴模样。

娟慧见冬梅衣衫半解,那白嫩得像大街上卖的白面馒头一样的挺翘乳房,肉色的像还没熟透的小樱桃一样的粉嫩乳头,生产完还没完全恢复的稍显丰腴的身段,肉肉的,散发出一身浓郁的乳香味,撩着人的心,勾着人的魂,叫人面红耳赤,如痴如醉,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冬梅笑了,说了一番娟慧听不懂的家乡话,接着“哎哟”一声,唇齿微微咬起,眉头紧皱,额头冒出汗来。

是婷婷咬疼冬梅了。一边的乳房已经没了奶水,干瘪松软了些。婷婷咬了两口,哇哇哭了,吐出乳头来,有些红肿了,上面还黏着一些白色的奶水。冬梅也不擦擦,把撩起的一边毛衣放下,婷婷的脑袋换个方向抱着,撩开另一边的毛衣,露出饱满充盈的乳房,乳头塞到婷婷嘴里。

这画面娟慧不是没见过,从前和老杨在台城住巷子里,常见到一些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当街哺乳,敞开衣服,掏出乳房,就像从怀里掏出一个熟透的桃子,捧到孩子跟前,乳头塞到孩子嘴里,也不顾忌旁边还有人,好些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一个个目光猥琐地盯着她们的乳房看,流口水,咽吐沫。

娟慧不懂有什么看头,她不知男人都好色,十个里有九个有贼心没贼胆,另有一个,是色胆包天。她只记得那些女人并不漂亮,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皮肤黝黑发亮不说,乳头还黑乎乎的,像两颗烂掉的荔枝,身上一股腥臭的汗骚味,孩子喝的奶水都混上了身上的汗,叫人恶心,有什么好看?

冬梅的样子,那些庸俗的中年妇女不能比。娟慧看着,有种怪异的渴望,不光面红耳赤,手心居然冒出微微的汗来。她忽然懂那些猥琐的中年男人的心思了,女人的身子果真是好看的,忍不住想多看两眼,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想亲近亲近。

屋后的山芋熟了,娟慧不好意思总盯着冬梅看她给婷婷喂奶,拿个小锹到屋后挖山芋,挖了好些回去,用刷子把山芋刷洗干净,剥了皮,切得细细碎碎的,混着玉米糊煮粥吃。

马老太农忙回来,闻到锅里山芋的香甜味道,说:“一早看屋后山芋熟了,还想着过两天挖些山芋回来煮粥吃,你倒比我先了。”揭开锅,看粥里的山芋切得小豆腐块似的,炖了许久,筷子一夹就烂了,知娟慧有心,体恤她年岁大了,牙口不好,心里欢喜,就着萝卜干吃了一大碗,肚子里热乎乎的,许久不曾有这样的好胃口,说:“山芋玉米糊,最养人了,你也多吃些。萝卜干不够,我再去瓦罐里给你盛一碗。”娟慧笑笑,觉得扒土扒得指头划破、指甲裂开都是值得的。

晚上娟慧盛了一碗给冬梅送过去,她想亲近冬梅。冬梅见了山芋粥,很欢喜,礼尚往来,抓了一把刚炒的葵花籽塞娟慧口袋里。第二天清早,娟慧到河边洗衣服,冬梅也在,笑嘻嘻朝她招手。

虽说村里只有一条河,妇女们洗衣服都来这,但因着老杨的死、马昊的入狱,妇女们都看娟慧不起,背地里说她闲话,不愿跟她“同流合污”,坏了自己的名声,洗衣服也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因此娟慧平常都是一人洗衣服。

碰巧冬梅也是被村里妇女隔离的人,作为一个外来人,冬梅没有可谈论的历史,没有可寄居的根基,没有可信赖的依仗,语言不通,长得又野蛮又漂亮,年过六十的老男人都忍不住爱瞧她,自然而然要被妇女们排挤、冷落。但她一招手,娟慧就捧着塑料盆过去了。她们彼此不嫌弃,不排挤。

娟慧洗衣服是自愿的,马老太没吩咐过她,但娟慧想着,寄人篱下,总要讨巧些,懂点事,主动找活儿干,不能闲着吃白饭。谁要养个只会白吃白喝的闲人在家里?天下哪种这种便宜事?换了自己也不肯。什么都不干,娟慧会不安,会慌。所以,清扫屋子、洗菜择菜、洗衣烧饭、熬中药、喂猪喂羊,都是娟慧主动在干的家务。

洗完衣服,冬梅咿咿呀呀拉娟慧去她家。语言不通,娟慧也不知冬梅要干什么,随她到厨房,原来是要做菜。老刘女人买了百叶要炒茨菇,冬梅切了百叶,留下两块,包了咸菜、萝卜干卷成卷,沾了酱油、菜油吃。自己一卷,娟慧一卷。娟慧吃着又好吃又新奇,想是梅姐老家的吃法。

老刘女人爱嗑瓜子,冬梅经常炒葵花籽,又到橱柜的罐子里抓了一把塞娟慧口袋里。另到一个袋子里盛了一大碗炒焦屑让娟慧带回去。走时娟慧教冬梅讲自己的名字:娟慧。冬梅说不标准,叫娟慧“娟娟”,她老家有个妹子,小名就叫娟娟。娟慧像她的妹子。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娟慧常来找冬梅。两人碰面的地方,要么在河边洗衣服,要么在刘家厨房。冬梅准备饭菜,顺便给娟慧垫垫肚子,她看娟慧瘦巴巴的,成天喝粥吃萝卜干,心疼这孩子。也不知老家的妹子可健壮?

百叶卷咸菜是最常吃的,村里人几乎天天吃百叶,便宜又好吃。可以生吃的蔬菜瓜果,胡萝卜、黄瓜、莴苣、番茄、荸荠之类,冬梅洗完就切一块给娟慧。

大光爱吃方便面,有时老刘女人去村委大队的杂货店买东西,顺便买包方便面回来,冬梅烧热水给他泡了,另夹两筷子放一个碗喊娟慧来吃。酸酸辣辣,比自家的青菜煮面味道好多了,难怪城里人爱吃,从前周婶也给娟慧买过两回。

有一次,老刘女人到地里捉了一麻袋的田鸡回来,活蹦乱跳的,通通摔死了给冬梅剥皮杀了,煮了一大锅田鸡,给娟慧端来一碗,娟慧看着一根根田鸡腿犯恶心,不敢吃。冬梅说:“好东西!”娟慧摇头说:“你吃吧!”这个她实在不敢下筷子。

还有一次,大光用弹弓打了几只麻雀,老刘女人说麻雀汤补肾壮阳的,叫冬梅配上枸杞煮了。冬梅煮了一海碗,留了一小碗给娟慧。她怕娟慧不敢吃,只留了几小块肉,哄她说是鸡汤。娟慧没喝过几次鸡汤,滋味早忘了,喝光那碗麻雀汤,滋味还不错。

娟慧不是故意来讨吃的,她只是乐意找冬梅玩。觉得冬梅像姐姐,又像妈,喊她“梅姐”。她缺失的母爱在冬梅这儿找回来。

娟慧每次都趁着老刘女人下地农忙的时候才来找冬梅,老刘女人要回来吃饭了,娟慧立马就走,被老刘女人撞见了,要骂的,骂她好吃懒做、不要脸,来别人家混饭吃。

同是邻居,这个刘婶可比不得台城那边的周婶,周婶心宽体胖,和气大方,经常给娟慧送吃的,带她回去吃饭;刘婶高颧骨、薄嘴皮,小气爱算计,一口饭也舍不得分给别人,倘若分了,必然要算准了日子再讨回来,反正别想从她身上占到便宜。

这天闲下来,娟慧给外婆熬完了中药,和冬梅一道去隔壁村的大澡堂洗澡。农村的大澡堂比城里的浴室大得多,好大一个热水池子。里面人也多,天气渐冷,家里不便洗澡,拖家带口都过来了。满是雾气的水池里,女人们像锅里下饺子一样拥挤着,个个袒胸露背,但只有冬梅的体态让娟慧觉得是漂亮的,好看的。

冬梅给娟慧擦背,使劲很大,背都擦红了,娟慧忍着没好意思叫疼。轮到娟慧给冬梅擦背,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背,她的脊梁骨,她的腰,她的屁股,红了脸。她从没摸过别的女人,除了死了的妈。

娟慧心不在焉,手上力气小,冬梅说:“使点劲。一个月没洗澡,背上痒得很!”说着还哼起歌来。哼的不是本地的歌,也不是电视上的歌,是冬梅老家的山歌,娟慧听不懂词,但觉得曲儿真好听,像唱给情郎听的。冬梅说:“唱给爸妈听的。”两年不回去,她想家了,想妹子了

洗完澡回去,大光在家玩算盘珠,拨来拨去。因为他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没什么坏心眼,娟慧反而不怕他。出事后,娟慧再也不跟任何男人说话了,除了这个傻子大光,生平第一次对一个成年男人没有畏惧和警戒。时常逗他玩,偷拿了他袋里的葵花籽,又哄他都掉在门口,哄他去拾,回头又把葵花籽塞到他口袋里,说这不是捡回来了吗。大光给她哄得团团转,嘻嘻笑说娟慧变戏法。

大光虽然长得丑,呆呆傻傻,但脾气好,对冬梅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只有冬梅说起想回家的时候,他才会发火,不许她回去,怕她一去不回。

外地买回来的媳妇都是这样。一旦找个借口溜了,就再不回来,人间蒸发了一样。娘家人一口咬定人没回来,婆家人财两空不说,搞不好还要被讹诈。村里见太多了。

每次冬梅说想家了,想回去看看家里人,大光就怒气冲冲,挥着胳膊,张牙舞爪说:“你别骗我!你想跑,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要回去,我跟你一块回去,拿把刀,见一个宰一个!砍死你全家!”这话是老刘女人教他说的,不一会儿他就喊,“妈!妈,你快过来!冬梅说她要回老家去!妈,不许冬梅回去!我要她!我要她!”

冬梅便哄他:“我不走!我哪也不去!只陪着你,守着孩子,守着这个家。”

大光便笑嘻嘻的,拉着冬梅的手不放。

大光是很好色的。天下男人都好色,包括傻子。他别的不懂,有两样事情很懂,一是吃饭,二是和冬梅睡觉。都是不要人教的,人之本性,无师自通。

冬梅给婷婷喂奶,娟慧在一旁打毛衣,把马昊从前的旧毛衣拆了,给外婆打个背心和绑腿,顺便同冬梅说些话。相处久了,娟慧教会冬梅不少东台话,两人交流没什么障碍。

她教冬梅说东台话的时候,冬梅喊她“娟娟老师”,娟慧想到当年马昊给她辅导功课,她也打趣喊马昊“马老师”。回村里后,娟慧没再上学,别说没有学费,她上学就为了能跟马昊一块考大学,现在马昊都给关进去了,她还上什么学?可惜了马昊那么好的成绩,前途全葬送在少管所。

大光见了冬梅袒露的胸脯,算盘珠子也不玩了,色眯眯盯着冬梅明晃晃的胸脯看,笑嘻嘻流口水。等冬梅喂完婷婷,大光忙不迭地脱衣服,拉着冬梅到屋里,把门关上。不一会儿,就听到屋里传来冬梅哼哼唧唧的声音、床板吱呀吱呀的声音。

娟慧知道,他们在干那事。生个女儿不够,还要再生个儿子,继承刘家的香火。娟慧几次见到老刘女人跟冬梅说话,张口闭口就是再生个男孩、传宗接代,好像冬梅是个下蛋的母鸡。

娟慧生气,更觉得恶心,再漂亮的女人也要给男人糟践了。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干干净净地活呢?非要去给男人糟践?非要男女婚嫁吗?谁规定的?女人就不兴再找个女人一块过?

朝门口刘家晒的衣服,看准了大光的两件裤子,狠狠地吐两口唾沫在上面。顺便摸摸冬梅的衣服,那件桃红色的毛衣,捧到跟前,细细闻。晒过太阳,毛衣胸口有股淡淡的乳香味,娟慧很喜欢。

男人身上的味道太臭了,连马昊身上都有股汗涔涔的怪味道,还是女人的体香比较好闻。还得是年轻女人的。外婆身上有股老人味,像发霉的八珍糕、馊掉的豆腐乳、变质的橘子汽水。外婆的衣服,娟慧总要用洋碱来来回回漂洗好几遍。

这天晚上,刘家一家老小都出门走亲戚去了,老刘一个表叔过七十大寿,婷婷也被带过去。太晚了,也太远,就没回来,宿在表叔家里过夜。冬梅来了月经,身子不舒服,一人留在家里。夜里她喊娟慧过去陪她睡,说说话。

腊月天冷,两个人睡一床被。底下铺了厚厚的棉花,上面盖的棉被是中午刚晒过的,很暖和。更暖和的是冬梅的身子。

刚睡的时候,两人各睡各的,不一会儿,冬梅睡着了,翻过身来搂着娟慧,大腿压着娟慧的大腿,就跟从前马昊抱着她一样。大概是把娟慧当成大光了。冬梅穿着单件的粗布衣服,娟慧胳膊抵着她温软的胸脯,肉呼呼的,身子发热,睡不着。好几次,娟慧有股冲动,想伸手摸一摸冬梅的胸脯,那样挺拔,不知摸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又不敢,只胳膊轻轻触碰着,摩擦着,一夜清醒,到凌晨时候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一早,娟慧来了初潮。裤子、床单染红了一片。她知道自己来月经了,并不慌张。从前妈来月经的时候跟她讲过这事,妈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远,给她讲过不少事情。

娟慧看着血迹,想起老杨侵犯她的那晚,席子上也是一滩血,还有老杨死的那晚,地上都是血,马昊身上也是血,不自觉地一个哆嗦,身子发抖。有几个女孩子,先给人侵犯了,再来初潮的?她这辈子都不想再靠近男人了。

冬梅看娟慧发抖,当她冻着了,让她躺着别动,盖好被子,别着凉。到厨房打了盆热水来,让娟慧擦洗身子。又给娟慧拿来一身干净衣服,就那件桃红色的毛衣,带着乳香味的,让娟慧穿上。还给娟慧冲了一大碗生姜红糖水,叫娟慧热热地喝下去。把弄脏的床单撤下,扔在木桶里,放了自来水和碱粉子泡着,麻利地换上新床单。

冬梅很欢喜,煮了一碗水铺蛋给娟慧吃,说,照他们老家的说法,两个女人的月例碰在同一天,是上辈子的缘分,这辈子注定要做姐妹的。很亲昵地抱着娟慧,胸脯抵着娟慧的胸脯,稍微凸起的,刚开始萌芽的,像屋后渐渐成熟的青菜和大蒜。

冬梅说,她在老家有个小妹,跟娟慧年纪差不多,长得也像,瘦瘦小小的,她很挂念,但不能回去探望。她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子,很孤单,很冷清。虽说嫁了人,生了孩子,有个家,但到底还是个外人,连个能相信、能依靠、能说体己话的人也没。

“现在有娟娟陪着就不一样了。”

娟慧想,我又何尝不是?以为出了那件事,自己再也不会同谁说话、再也不会跟谁笑了,常常一个人闷不做声想马昊,就像想着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生怕这块伤疤结痂褪色,就要忘掉他。他是她哥哥,他代她坐牢,情深意重,死也不能报答,不想忘掉他。却没想到,哥哥走了,又遇上个姐姐。老天爷还算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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