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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亞昕|洛夫論:“石室”中的創造者

章亞昕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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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1997年4月39期 

章亞昕,1949年生,山東大學教授,兼任中國詩歌學會理事、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理事。出版有《現代詩美流程》等專著十幾種,在《文學評論》等刊物发表論文數百篇,累計數百萬字。



洛夫論:“石室”中的創造者



章亞昕


詩人本就是創造者,洛夫也是。讀他的詩,尤其是〈石室之死亡〉,我常會想到“盤古開天地的神話。在〈雪祭韓龍雲〉的〈後記〉中,詩人曾說過: “詩人本寓萬物之化身,死後埋骨深山,每一樹枝,山石,花草,溪流,無不成爲他軀體的一部份...” 神話,也正是對“集體潛意識”的傳神寫照! 盤古在混沌中建立宇宙的秩序,死後氣息化風雲,聲音化雷霆,雙眼化日月,鬚髮化花木,身驅化山岳,血脈化江河,豈不是對詩人形象的一個絕妙的象徵? 是的,不僅萬物造就了詩人,詩人也化身萬物,故“剔牙、挖耳、刮鬚”皆可以成詩,而“小我”亦是“大我”,且“有限”可通“無限” ,唯其如此,詩人是創造者,通過創造給宇宙一個新的秩序。盤古宣告了混沌之死亡,洛夫則以其〈石室之死亡〉 ,重建了一個詩的宇宙。

 
無論如何,超現實主義對於洛夫是極爲重要的,他從中獲得了創造者的信念: 創造詩,也就是創造自我。“超現實乃是破除我們對現實的執著而使我們的心靈完全得到自由,以恢復原性的獨一的我。就這一層次而言,超現實主義不僅在精神上具有超人哲學的傾向,而且在藝術創造上能產生更大的純粹性。”➁ 情境、心境、語境的相互轉換,使理想性可以超越現實性,給詩歌一種創造性的品格。無論如何,〈石室之死亡〉在詩人的作品中是極其重要的,若無“石室”這繭子,洛夫便難以化蝶。剛猛激越的生命之流,在面對死亡的極限情境中得以自我啓悟,那衝突橫決的意氣姿采,便可以在寂靜的心境中領悟“無限”的奧祕! 有如盤古在混沌之中開闢了天地,洛夫也是在其“石室”內參透了“初生之黑” ,真正開始了洛夫式的創造,從而建構出自己的宇宙秩序。面壁與破壁、遮蔽與敞開、神話與化石、蝉蛻與蝶化,也就組成了他的心路歷程中一個個必不可少的環節,而“石室”中的創造者,也就進入語言而又超越語言,因其深深地沉潛於自己意識流的底層,反能高揚遠舉,自如地化身於萬物。宛若〈石室之死亡〉第二十一首: “焚化之後,昨日的屍衣從墓地蝶舞而出”,彷佛梁山伯與祝英台,暗示了以理想性取代現實性的人格自我超越......大地裂開之後, “石室”便不再是禁锢生命之所,而成爲生命意志躍然重生的象徵。從《靈河》到《石室之死亡》洛夫的詩風就像馮至在《十四行集》中講過的: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終歸剩下了音樂的身驅,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我們還記得,洛夫從大陸到台湾時,身上就帶著一冊馮至的詩集。把“靈河"中音樂的波濤,凝定爲“石室”中人格的塑像,也正是一個爲破壁而面壁的創造過程,是的,人不比一塊石頭有更多的智慧,若不面壁,又怎麼能破壁而出? 在混沌的頑石中,羅丹發現了人性的高貴與莊嚴,洛夫則在〈石室之死亡〉第三十首中說: 如裸女般被人雕塑著我在推想,我的肉體如何在一隻巨掌中成形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顯出嘲弄後的笑容首次出現於此一哑然的石室我是多麼不信任這一片燃烧後的寧静 當創造者以時間之流纏繞自身,他就進入了記憶中的語言,而沉潛進內心最深處,於是,化歴時性的情境爲共時性的心境,完成了一種對自我人格的再雕塑,而一切心路的歷程,也都在意象凝定的語境之中...... 〈石室之死亡〉共六十四首,暗合《易經》六十四卦,是否象徵著循環中的超越? 生命也正是“一隻未死的繭,一個不被承認的圓/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劇過程" ,從〈初生之黑〉開始,到〈屬於雪的〉死亡意象,人生“或許正是那朵在火焰中活來死去的花” ,創造者的使命,便是大出大入,大往大來,進入時間卻又超越時間,進入語言卻又超越語言,以超現實主義的情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以有限的生命逼近無限的永恆! “石室”中的面壁者,一旦參透了生命的奥義,便可以使生命力、創造力、想像力沛然合一,自由地從事創造了。“囚於內室”的詩人, “乃從一塊巨石中醒來” , “驀然回首/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參透生死,面壁破壁, 〈石室之死亡〉象徵了詩人的新生,於是,會有“詩中之魔” 。在這裡,洛夫找到了自己心靈中宇宙的秩序,遂能因內及外,有多方面的施展。詩人也說,他後來雖然“戴有多種面具......但面具後面的我,始終是不變的。”③意象語言是對人生情境的遮蔽,卻也是對個人心境的啟開,關鍵就在於擁有個性化的語境。〈石室之死亡〉的重要性,在於它正是這一語境的奠基石。
 意象本是意志的外衣,在詩的語境中追求有所超越,乃是洛夫一以貫之的藝術信念。以遮蔽情境和敞開心境的語言策略從事創作,那是由於詩人認爲: “寫實主義者筆下整齊劃一的人類行爲規範乃由社會勢力所造成,而非出於我們的本性,而且是反本性的。在我們的夢中或本能動作中所顯示的較日常外在行爲習慣所顯示的更爲真誠。這就是超現實主義的基本信念。” 詩集本是“閒書"”,詩人以想像力創造出一個不同於現實的世界,是以遊戲的法則,來取代社會角色,他放棄人格面具,便可以超越正常的秩序與規範,想落天外,視通萬里,從而以理想來取代現實,展示人性所響往、所追求的未來世界。唯其如此,洛夫在〈李白傳奇〉中對李白說: “你是海,沒有穿衣服的海”; 然後,又在〈與李賀共飲〉中,對李賀如是說: 我試著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絕塞進一隻酒甕中摇一摇,便見雲霧腾昇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甕破,你的肌膚碎裂成片曠野上,隱聞鬼哭啾啾狼嗥千里 詩人移情,遂能化身萬物,無羈如“海” ,又醉人以“酒”,在化入意象的時候,竟然“沒有穿衣服” ,甚至“肌膚碎裂成片”,而綻露出最深層自我的本相! 不是有相,不是無相,而是本相,這種遮蔽中的敞開,也正是進入語言且又超越語言,以意象的語境來取代日常的語境,道出一片“真誠”。 遮蔽與敞開兩分,擺明了情境與心境的對立,遮蔽情境意味著超越現實,敞開心境意味著高揚意志,還讀者一個想像中的理想境界。在這個意義上,寫詩彷彿“裸奔”中“胸中藏著一隻蛹的男子”,怪不得洛夫在〈無題四行〉中, “喜見自己赤裸如墨”......語境在遮蔽的同時敞開,正是不假語言概念,直接展示或者體悟人的性情。這樣的語境,使詩思輕翔於九天之上,又沉潛於九地之下,可以寄性情於萬物之中。讀者或見其遮蔽,或見其敞開,其實見仁見智,都與自己所習慣的語境有關。心有閒情,則詩思洞開; 意在忙碌,則語境隱晦。創造性的語境,是需要以想像力來加以把握的,那是一種活力盈盈的遊戲,可以使人們在無意之中,進入一個解衣磅礴、掉臂自如、馭風而行的精神境界。“詩魔”的魅力,其寶就在於他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超越性的幻象世界!


幻象世界啓示未來,以想像中的多種可能性來超越現實性,於是新詩可以走出重“義”的困境,擺脫哲理的約束,進入純詩的境界。幾十年來,束縛新詩之“義” ,是滲入語境的社會理性因素,它促使詩歌散文化,想像力難以高揚遠舉。走出這一困境,就離不開化石之思或神話之夢。在〈巨石之變〉中,洛夫說: “我是火岩,我焚自己取樂”.在〈釀酒的石頭〉中,他又說: “石頭......會釀出酒來” ,而文如飯,詩如酒,本就是詩人們常常談起的話頭。從《外外集》之後,詩人走向了象外之象,去尋找神話樣的語境,抒情主人公遂在〈水聲〉中提議: “我們趕快把船划出體外吧”,又在〈月問〉裡發現: 你的前額往上伸展而成一種弧線抓住轨道亦如樹之抓住年輪回旋,回旋,我們轉著一千張臉而戛然停下的那一面或曰蛺蝶或曰亡故或曰一高音之萎頓成泣 高處不勝寒,沉潛與飛翔的詩思都是“孤絕”的境界,洛夫如此,非但“腦子裡下著雪" ,而且他“眼中昇起一艘孤煙”如〈清苦十三峰〉 ,那樣一種與眾不同的思路,也正象徵了詩人對超越性的追求。該是自覺的逆向性思維,成就了“詩魔”的功力!〈子夜讀信〉有點像廢名〈字宙的衣裳〉,不過廢名說: “燈光裡我看見宇宙的衣裳”,洛夫卻講: "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 ,乃反其意而用之,正所謂“反常合道” , 〈欲飛之掌〉便說“飛的意念”使全身之“水”流向“雙掌” , "這正是化火焰爲翅膀的第一步 ……說便不著,乃打機鋒,超越時空,領悟禪趣,頓悟成詩,便言在此而意在彼, “表現出一種來自現實而又超於現實,既不可盡解而又圓融可以感悟的詩境。”有深沉的體驗,夢境之飛揚流動,言不盡意,詩人乃有遠大的未來,可以使潛意識自由盡情地釋放,超越也不會是一句空話。化石之思或神話之夢,這是詩藝的超越,也是人格的超越,通過變化的語境,開拓出性靈的昇華之路。幻象世界暗示我們,人與世界都是可以變化的 ……詩變了,想法變了,活法也會跟著變,說法也會跟著變,而未來就會在變化中向我們敞開。詩在變化中,所以,詩人成爲其創造者。

 洛夫本就是多變的。多變,乃是創造者的本色。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種種變化也有如蝉蛻與蝶化。從《靈河》到《石室之死亡》 ,再到《魔歌》 ,風格的變化反映了人格的發展過程,正所謂內容與形式的統一。由內及外,食人生之桑,吐身世之絲,作繭面壁,化蝶飛翔,抒情主人公“在時間中已鍛成一柄不鏽的古劍”……詩人在〈與衡陽賓館的蟋蟀對話〉時,才風趣地說道:“什麼? 脫了數十層皮 ……我嗎? 只剩下最後一層/不敢再脫”,而那句“一度變成作繭的蠶“也正表達了自己不斷蛻變的自我意識! 蠶在繭中,遂能“以雪中的白洗滌眼睛/以雪中的冷凝煉思想”, 於是,能夠“以語字熔鑄時間” ,而語言也就是“欲飛的蝶”!走進“年輪”,走進“根”,也就是進入生命的深處, “石榴”與“豆莢” ,又正是破壁而出的意象。內與外、低與高、重與輕、黑與白、石與水等等,都是詩人心目中宇宙秩序必不可少的元素,而創造即吐絲,那纏繞自身的記憶之絲便是人生中的經驗,是綿延中的生命。唯其如此,洛夫會在〈血的再版〉中對母親沉痛地傾訴: 慾念與寂滅苦藤一般無盡無止的糾缠都從一根脐帶開始就那麽生生世世環繞成一隻千絲不絕的我是其中的蛹當破繭而出帶著滿身血絲的我便四處尋找你讓我告訴你化為一隻蛾有多苦在燈火中焚身有多痛 由此不難體認詩人的自我感覺與自我意識。對於他,傾吐情思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情。思之所以爲絲,乃是把生命之根提昇爲舒展的枝葉; 絲之所以成繭,乃是化歷時性爲共時性,先成就一種心靈的史詩,然後乃能有瞬間的頓悟,所謂破壁而出,達於自由創造的境界。洛夫創作〈石室之死亡〉,歷時五年之久;而寫〈長恨歌〉 ,則幾乎是一夜而成,除去創造隨緣的種種偶然因素外,營構“蠶繭”的苦心推敲同“化蝶”之後的隨心揮灑,該是一個極重要的差異。一旦完成了對宇宙秩序的設計,表達詩人對“錦被”與“遠方”這兩場唐玄宗愛與死的不同“戰爭”的感悟,確實已並非難事! 然而,無繭不成蝶,拙後之巧才是大巧,“詩魔”在蜕變中顯示了創造者的本能,那是一種不斷創造、不斷追求的大勇氣、大智慧。於是,洛夫就這樣從“石室”中向我們走來。彷彿〈金龍禪寺〉中那隻“驚起的灰蟬” ,蟬蛻蝶化之道,從〈初生之黑〉到〈雪中的白〉 ,絢爛之極而又歸於平淡。詩人從容地行走在神話與化石之間、在敞開與遮蔽之間、在面壁與破壁之間……洛夫終於融會贯通,使西方的超現實主義與東方禪家的美學思想得以結合,在創作中自由想像而又能明心見性,達到一種超越性的精神境界。 


洛夫認爲: “訴諸潛意識的超現實主義,和通過冥想以求頓悟而得以瞭解生命本質的禪,兩者最終的目的都在尋找與發現真我 。對一個詩人而言, “真我也正是他一生在意象的經營中,在跟語言的搏鬥中所追求的目標。” ⑥“超以象外”而又“得其圜中” ,乃是詩人成功之道,他唯有化身萬物,才能與“真我”從容相對; 而“我”之“真”處,並不在於適應外界的人格現實性面具,而在於高揚意志的人格理想性追求。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真我”是一個“追求的目標" ,是有待於詩人創造出來的精神境界。 在生命力、創造力、想像力匯聚之處,詩人的“真我”便閃爍在意象語言之中,表達了超驗的自我感覺和形而上的自我意識….….洛夫化身萬物,又給宇宙以秩序,原因就在於他對“真我”的不懈追求,造成對人格現實性的消解,以及對人格理想性的發現。爲此他不惜驚世駭俗,遂有人視之爲“詩魔” 。然而,詩人無悔,亦不必悔,像〈石室之死亡〉所象徵的抒情主人公,若非面壁破壁,就不會産生"望墳而笑的嬰兒” 。“真我”出世,自非“等閑人物" ,便有如〈水祭〉中的屈原, “製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 ,那是遮蔽,亦是敞開,而洛夫本是湘人,久居水邊,自然會明白“空潭瀉春”的詩之大道。 唯其如此, “真我”的表徵,生命中的春天,遂被詩人創造於筆下...... 

➀任洪淵編《洛夫詩選》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1993年,第103至1040)

➁洛夫〈詩人之鏡〉 , 《洛夫自選集》 (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 ,頁240。

➂洛夫〈我的詩觀與詩法〉 ,《洛夫自選集》 ,頁258。

➃洛夫〈超現實主義與中國現代詩〉 《洛夫自選集》 ,頁266。

➄虛斯飛《洛夫余光中詩歌欣賞》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 ,頁51。

➅洛夫〈超現實主義的詩與禪〉, 《中外詩歌交流與研究》 199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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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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