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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常新 | 對於全宇宙的熱愛與狂想——讀紀弦的《半島之歌》

王常新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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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1995年8月29期 


對於全宇宙的熱愛與狂想

——讀紀弦的《半島之歌》



王常新


1993年,紀弦先生出版了他居住在舊金山半島所寫的112題(有的作品一題數首)詩,取名《半島之歌》。在這本詩集的自序中,他說他最重要的情操之持續, “那便是對於全字宙的熱愛與狂想” 。拜讀了他這本詩集之後,我覺得這種情操的確是他詩作的主調,真是如他所說: “其人決定其詩,氣質決定風格” 。

 

只是我理解的宇宙,並不是如紀弦所說的僅限於天文學的範疇,而是包括了生活於宇宙之中的人類的。下面就根據這一認識談談讀紀弦詩作的感想。

 

在《樹》這首詩中,詩人寫他非常想 “回去看看那些樹” ,這些樹是 “檳榔、椰子、蒲葵及其他棕櫚科植物” 和 “槐樹、榆樹、梧桐樹及其他落葉喬木” ,他說這些樹是他 “最最喜愛的,最最喜愛的" 和 "最最想念的,最最想念的” 。我們如果知道,紀弦會在《檳榔樹甲集》的自序中談及 “我決定把我來台後的作品結集一律名之爲《檳榔樹》” ,並一口氣出版了甲、乙、丙、丁、戊五本以 “檳榔樹” 命名的詩集,則我們可以肯定,這首詩是以檳榔植物指代台灣。我們又從《落菓喬木——呈詩人李麗中》的後記中知道,在不少懷鄉詩中,紀弦認爲作於1954年的那首《一片槐樹葉》爲最好,由此可知,“槐樹”等植物指代的是大陸。既然如此,這首《樹》是旅居美西半島的詩人抒發對台灣與大陸的喜愛與想念就一目了然了。讀到那 “最最喜愛的,最最喜愛的” 和 “最最想念的,最最想念的” ,誰會不受到詩人強烈的感染呢!

 

在《夢林亨泰》一詩中,詩人對 “老林” 說: “你是台灣人,我是上海人。/ 咦! 不都是中國人嗎?”,這表明,在他的心目中,台灣和大陸都是中國的國士,台灣人和大陸人都是中國人。因此,他既感激邵燕祥和李麗中,也 “最最懷念” “林亭泰的山” 。這都是因爲,他對於這些,都非常喜愛。

 

詩人余光中在《我的四個假想敵》中曾詼諧地說他,雖愿 “有婿無類” ,卻不愿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娶他女兒,把他 “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 ; 雖知道混血兒聪明超乎常人,但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 。紀弦先生談到混血和種族時,就豁達多了,他在《聽歌二首·其一》中吟道: “聽哪! 她那宛轉如白靈鳥,小提琴一般的歌喉,/ 竟是何等的動人,何等的高貴呀! / 爾等豈可但憑膚色而就給人家亂打一個分數呢? / 多麼的不文化! 多麼的不文化! 在《混血》一詩中,他寫克麗絲汀坦白地承認自己的祖先是印加女子後,他也坦白地承認: “當五胡亂華的時候 ...... / 嗯,我不也是個雜種?" 在《候車室中的優生學》裡,詩人寫他的主張是:

 

不問膚色,不問髮色,也不問

宗教信仰,意識型態之類的,

讓他們一公一母的配合起來,

給我生一批雜種,

那多好!

 

詩人繼而大聲疾呼:

 

啊啊,混血吧!

把種族的區别给我消滅吧!

不都是上帝造的嗎?

再不要互相仇視了,

你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呀!

 

《論語·顏淵》中孔子解釋“仁”時說: “愛人” ,他有時候還把這種“仁”指一切德性的總和; 《墨經·小取》說: “愛人,待周愛人,而後爲愛人。” 就是說,必須普遍地愛一切人,才算愛人。如此看來,紀弦關於種族區別、人類不應互相仇视的看法,非常合乎孔子的仁義和墨子的兼愛學說呢!

 

紀弦像陶淵明和李白一樣,很愛喝酒。他寫了很多關於酒的詩,如《飲者》 、《酒店萬歲》 、《美酒頌》 、《金門高粱》、《上帝造人人造酒》 、《酩酊論》 、《酒人之禱》 、《一小杯的快樂》等。在《上帝造人人造酒》中。他曾吟道: “上帝造人; 人造酒。/而人中之詩人, / 爲了贊美上帝, / 不可以不喝酒。”在《半島之歌》中,我們讀到《難得微醺》 :

 

難得微醺——有點兒飄飄然。

 

有點兒飄飄然是好的:

我可以用一小杯的快樂

寫下來,寫下來

世界上最美的詩句。

 

最美的詩句是微醺。

微醺, 微醺,飘飘然。飘飘然的老陶,也微醺了;

飘飘然的老李,也微醺了;

飄飄然的老路,也微醺了。

 

而微醺,一小杯的快樂,

難得,難得,不就是世界上

最美的詩句乎? 曰:

 

杜康,杜康,飘飘然。

 

李白斗酒詩百篇,紀弦用“一小杯“ 寫下“世界上最美的詩句” ,紀弦這樣寫,使我們想到他在《狂人之歌》中所說的: “我也成爲狂人之一了。” 但是,雖有些 “狂想”,也不能否認其中有眞實的因素。因爲,他在大陸時期有詩三百餘首,台灣時期有詩四百餘首,美西時期有詩一百餘首。有了這近千首詩歌,他就有資格狂想與陶潛、李白平起平坐了。

 

At Cosmos Bank,  Jacek Yerka, 2004 


當然,紀弦最具特色的,還是他射向字宙深處的目光。在台灣詩人或說旅美詩人中,没有一個詩人像他那樣持續地寫作字宙詩,從小到老,從不間斷。過去的不說,單就這本集子中,就收有《宇宙論》、《悲天個人篇》、《有一天》 、《給後裔》、《夢想》 、《玄孫狂想曲》、《寄老友蔡章獻》 、《空間》 、《如果不呢》 、《爲小婉祝福》等,充分地展現了他對於宇宙的熱愛與狂想。

 

在《宇宙論》一詩中,詩人仰視無際無涯的太空,發了狂一般地大聲呼喊: "收縮起來吧,全宇宙! / 凝聚起來吧,全宇宙!" “給我收縮凝聚爲一點, /有如橄欖球那麼大小”。他的宇宙觀是:

 

可是膨脹到了某一極限,我想

也許會得再度收缩起来。

於是收縮了又膨脹

爆炸了又凝聚,就這樣地,

周而復始地循環著——

不也满好玩的嗎?

這宇宙,上帝造的。

 

這首詩附有一篇後記,說明它起草於十年前,是詩人生平所寫宇宙詩中最最重要的一首。他的宇宙觀與天文學家不同,基於物質不减定律,他認爲宇宙是膨脹了又收縮,凝聚了又爆炸,周而復始地循環著。即使從科學的角度看站不住腳,在詩的天地裡,他也是有權這樣“狂想”的。

 

紀弦“這位二十世紀中國的大詩人, /對於未來,真正是多麼的有信仰。/他的希望無窮無盡。/他的夢想無邊。(《給後裔》) 他對於生活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人們,只能在地球上散散步和在月球上跳跳舞感到非常的 "可憐” 和 “悲哀” ,對於他們不能去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觀光感到恥辱—— “多麼的原始! 多麼的洪荒” 他深信他的有出息的後代,不會熱衷於州長、參議員之類的競選,而個個都有做太空人的遠大志向,“他們將要飛到阿姆斯壯所不可能/到達的地方去實現人類無窮盡的夢想。” (《夢想》 ) “從一個島宇宙到一個島宇宙, /人類/人類/满天飛。” (《給後裔》 )

 

紀弦的世界觀與詩觀很像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詩人塔索。塔索曾說過: "没有人配受創造者的稱號,唯有上帝與詩人。”紀弦除了在《宇宙論》中明確地指出“這宇宙,上帝造的”外,在《悲天憫人篇》,他也肯定: “除了我們這個有限的銀河系統, /上帝還創造了無數其他的島宇宙” ; 在《如果不呢》中,又描摹上帝的口吻說: "在其他銀河系,其他太陽系,其他行星和衛星上。都是我創造的。” 紀弦的上帝創造了宇宙的觀點,我們可以置之不論; 說詩人創造詩,則是不爭的事實。《晚景》詩集中有一首《不再唱的歌》 ,第一節寫道: “當我的與衆不同/成爲一種時髦/而衆人都和我差不多了時/我便不再唱這支歌了。”這就是創造,紀弦這位詩人是這樣,所有配得上詩人稱號的人都是這樣。

 

釋齊己《讀李太白集》吟道: "人間物象不供取,飽飲游神向玄圃。鏘金鏗玉千餘篇,膾吞炙嚼人口傳。” 我看紀弦的宇宙詩,在這一點上與李白是一脈相承的。

 

紀弦看到人間物象已經供不應求,不夠他寫詩所用,於是把詩筆伸向島宇宙,描寫這些超現實的幻想内容。他描寫“會唱歌會說話的草木,會開花會結果的禽獣,以及會跳舞會走路的石頭”都是存在的,只是我們這些地球人類不能理解、不能想像罷了; 他描寫大約在八百億年之後,最新的靈長類第三代的地球主人生有六只翅膀和三條長腿;他想像著他的“孫兒的孫兒的孫兒” ,乘坐“超光速的太空船” ,去訪問仙女座,看那美麗的渦狀的大星雲,再到另一個行星, “ 回看一下自己的家鄉銀河系, / 究竟像不像一個車輪?” 他相信在其他的大星雲裡,總會有類似地球的行星和類似人類的生物存在; 他甚至想像出: “再没有比我們的銀河系和最近的一位芳鄰仙女座大星雲來他個猛烈相撞更壯觀的了,七千五百萬億年之後”

 

彼時,地球上什麼生物都没有了,荒凉得就像阿姆斯壯登陸過的月球一樣; 遑論水星及其他行星與衛星。至於十分衰老的老太陽,则已经由漫長的白矮星時期而變成一顆垂死的紅巨星了。而大多数恒星,诸如天狼、織女、北極星等等,皆已先後成爲黑洞,不再發光。

 

這 “宇宙涅槃” 的境界,真是 “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 ,這更是 “狂想,一種狂想曲之狂想” 《玄孫狂想曲》 ) 。

 

詩人“對於未來,眞正是多麼的有信仰。/他的希望無窮無盡。他的夢想無際無邊。” 他想像著地球上的人類,駕著超光速的太空船會從一個島宇宙飛到其他有人類的行星上去。道是美好的理想。"宇宙涅槃”呢? 不是世界的末日嗎? 怎麼也能叫做對於未來有信仰呢? 我們且看《悲天憫人篇》是怎麼說的:  “但是毀滅,乃是創造的相反詞。/ 我不是常把我的詩稿撕碎嗎?" 撕碎了詩稿,才能寫成更美的篇章,毀滅之後才有新的創造,這就是“不破不立” ! "宇宙涅槃”之後將是宇宙的再生!

 

李白在《古風十九》中既寫有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 同時寫有“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缨” 。所以皮日休《七愛詩,李瀚林》說他“口吐天上言,跡作人間客。”紀弦也是這檬,他在《半島之歌》的自序中說

 

忠實於生活,説真話。我決不游離現實,藐視人生。我的詩生根於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決定了我的詩。而詩乃人生之批評。贊美其所當贊美者,詛咒其所當詛咒者,此之謂批評。

 

他的宇宙詩是生根於現實生活的,是通過超光速太空船、飛向另一個島宇宙這些超現實的描寫,表現他對現實人生的關懷和抒發他美好的理想。請看《悲天憫人篇》所寫的: "上帝瞧著我們的世界不满意,/ 諸如戰争、殺戮,和種種的作惡",再看《有一天》所寫的: "我重返地球老家, /看見我的同類還在自相残殺。”詩人還借上帝之口批評地球人:

 

因属他們恨多於愛,私重於公,爭權奪利,種種行爲,不興不善不美,連年戰爭,自相残殺,流血如同兒戲。可悲! 可嘆! 可恥!可羞! 至極可祖咒的,簡直該毁減的,爾等!

 

上帝對地球人的憎恨,不正是紀弦對現實社會某些黑暗面的激憤嗎! “贊美其所當贊美者,詛咒其所當詛咒者,此之謂批評。” 紀弦就是這樣一位 “忠實於生活,說眞話” 的勇士!

 

雪萊在《爲詩辯護》中談到詩時說:

 

無論它展開它自己那張斑爛的帳慢,或者拉開那懸在萬物景象面前的生命之黑幕,它都能在我們的人生中替我們創造另一種人生。它使我們成為另一世界的居民,同那世界比較起來,我們的現實世界就顯得是一圈混亂…當習以爲常的印象不断重現,破壞了我們對宇宙的觀感之後,詩就從新創造一個宇宙。

 

我看紀弦的《半島之歌》就屬於這種詩。

 


1995/4/16於武漢華中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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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編委 / 陳銘華 遠方 達文顧問 / 非馬 鄭愁予 葉維廉 張錯 羅青公眾號編輯 / 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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