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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八十詩展

紀弦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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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3年4月第15期



紀弦(1913-2013), 台灣詩壇三位元老之一。紀弦不僅創作極豐,且在理論上亦極有建樹。他是現代派詩的倡導者,主張寫“主知”的詩,強調“橫的移植”。詩風明快,善嘲諷,樂戲謔。他的詩極有韻味,且注重創新,令後學者競相仿效,成為台灣詩壇的一面旗幟。




紀弦八十詩展



前言



    【新大陸】詩雙月刊兩位主編之一,陳銘華於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日來信,說他們打算在一九九三年四月第十五期上關出一個專輯來爲我祝壽,要我把歷年來所寫能代表各時期的作品分組展示,以饗讀者。祝壽云云,我不敢當。但是來他一個詩展,不是不可以,所以我就照辦了。


我出生於一九一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到今年這一天,我滿八十歲。一九二九年開始寫詩,迄今已寫了六十四年之久;而一枝寫詩的筆,還不肯離開我的右手。怎麼辦? 那就繼續寫下去吧。

 

我把我的一生分爲三大時期: 大陸、台灣和美西。到一九八四年爲止,我所寫的東西,皆已收入《摘星的少年》、《飲者詩鈔》《檳榔樹》甲、乙、丙、丁、戊集和《晚景》這八部詩集裡了。而自一九八五年迄今之詩作,尚未出過單行本。

 

我的詩生根於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決定了我的詩。我的三大時期生活不同,當然詩的内容也就不一樣了。我的题材多種多樣。我的手法千變萬化。採取什麼樣的一種手法,要看所處理的題材如何而定,此之謂「題材決定手法」。但是我的風格不變,從小到老,始終如一,這叫做「氣質決定風格,其人決定其詩」。然則,去吧,我的詩! 請朋友們不吝指教!

 


紀弦1993年元旦於美西堂半島居




 

 


甲組:大陸時期作品

致秋空

(一九三四)


你以無限奧秘的藍色覆蓋著我,

覆蓋著梧桐樹和大地:

 

傾聽你無限奧秘的藍色催眠歌

我遂徐徐地闔上沉醉的眼;

 

梧桐樹沉醉於你的歌聲

不停地搖著她金色的肩膀;

 

於是,這個灰色而無言的大地,

也快入睡了。

 

 


火災的城 

(一九三六)


從你的靈魂的窗子望進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見了無消防隊的火災的城

和赤裸著的瘋人們的潮。

 

我聽見了從那無限的澎湃裡響徹著的

我的名字,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

和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輕輕地應答著說

唉,「我在此」時,

我也成爲一個可怕的火災的城了。

 



戀人之目 

(一九三七)

 

戀人之目:

黑而且美。

 

十一月,

獅子座的流星雨。

 



吠月的犬 

(一九四二) 


載著吠月的犬的列車滑過去消失了。

鐵道嘆一口氣。

於是騎在多刺的巨型仙人掌上的全裸的少女們的有個性的歌聲四起了:

不一致的意義,

非協和之音。

仙人掌的陰影舒適地躺在原野上。

原野是一塊浮著的圓板哪。

跌下去的列車不再從弧形地平線爬上來了。

但擊打了鍍鎳的月亮的淒厲的犬吠卻又被彈回來,

吞噬了少女們的歌。


 

 

(一九四三) 


吻街路、樓梯和地板的腳倦了的微雨霏霏之夜,

燈下,用眼睛吻書,一頁,兩頁;

然後,吻你的織毛線的手,

吻你的髮的章魚,

吻你的大眼睛,長睫毛,

吻你的永不凋謝的唇,一度,兩度......

用我的再會了煙斗的口。

 

 


三歲 

(一九四七) 


推開黃昏窗,

指著東天初升的金星,

問孩子:「好看嗎?」」

他點點頭,說:「拿!」

「星是拿不到的呀。」

他說:「跳!」

——一種代表了全人類的飛躍的意志

閃耀著

在這三歲孩子星樣的眸子裡。



1938年攝於香港, 左起: 紀弦,妻子胡明,三弟媳鄭青, 三弟路造


 

乙組:台灣時期作品

現實 

(一九五二) 


甚至於伸個懶腰,打個呵欠,

都要危及四壁與天花板的!

 

匍伏在這低矮如雞塒的小屋裡,

我的委屈著實大了:

因爲我老是夢見直立起來,

如一參天的古木。

 


 

無詩神的詩人

(一九五三)


我是無詩神的詩人(不是無神論者) 。

 

托洛哀的海倫已經變成枯萎可憎的老嫗,

曹子建的洛神亦不再是值得一賦的了。

還有比問我爲什麼恥於和謬斯們在一起更愚蠢的了麼?

因爲她們是荷馬的衆妾。

 

而在午夜,當我靜觀一全新全裸的形象時

那些曳著褪了色的長裙,風一般徘徊在我的窗外,

試以織細的,蒼白的手指輕輕地敲擊我的門扉的

浪漫主義的幽靈們,聽見了我的厲聲的呵斥。

(她們是來自希臘半島,

行吟於歐洲大陸,

而入了英吉利的國籍的。)

 

她們是被開除的拜倫的詩神,

溺死在海中的雪菜的詩神,

短命的濟慈的詩神,

而不是惠特曼的,

不是桑德堡的,

不是創造了一種新的顫動的波特萊爾的

因爲她們從未受過德謨克拉西的洗禮,

紹對聽不見霧的貓步和鋼的祈禱,

根本不懂得醜惡的美。

 

她們自然也不是我的詩神,

不是我的同志,

不是我的朋友或舞伴——

她們祇會走走十七八世紀的步子,

而我是現代舞的選手。

遠離著我的時代,她們!

遠離著我的民族,她們!

她們一點也不理解我爲什麼用我的詩向史達林挑戰

喊台北萬歲,和在升旗典禮中流了眼淚。

她們尤其不知道這騎著輕快的腳踏車,

吹著口哨,旅行在詩之散文的新大陸的我

是擁有何等新鮮,何等活潑,何等健康,何等明朗,

何等豐富而又多變化的現代的節奏與旋律。

 

算她們是一種價值,一種美的標準,

一種「熱情」的激發者吧。

但這脆弱的,病的,不持久的東西,

正是我的時代和我的民族所不要的。

而她們的俗麗的衣裳,炫誇的飾物,

過了時的設計,落了伍的式樣,

那些陳腐的韻律,朽舊的詩體,

可憐早就作了韻文時代的沒落之殉葬,

永遠永遠成爲過去的了。

 

所以我是無詩神的詩人(不是無神論者) 。

我的詩是用鉛字排印,發表在雜誌上給衆人看的;

而不是以七弦琴爲伴奏,唱給一位堡主的女兒聽的。

 

不過,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回答

倘若沒有一個詩神,究竟誰給我以靈感,

那麼,索性讓我承認了吧:

生活,生活,生活——

這煎熬我的,折磨我的,

錘錬我的,並且是時時刻刻都在企圖毁滅我的,

便是作爲一個堂堂正正,二十世紀中國人的

我的詩思之不竭的泉源。


 

 

(一九五五)


船在海上散步;

而我航行於波濤洶湧的陸地。

我用我的煙斗冒煙;

船則以其男低音歌唱。

 

船載著貨物與旅客,

我的噸位是「人生」的重量。

 

 


蒼蠅舆茉莉

(一九六一)


一隻大眼睛的蒼蠅,

停歇在含苞待放的茉莉花朵上,

不時用牠的兩隻後腳刷刷牠的一雙翅翼,

非常愛好清潔和講究體面的樣子。

也許這是對於美的一種褻瀆,

應該拿D.D.T.來懲罰。

但是誰也不能證明牠不是上帝造的

誰也不能證明牠在上帝眼中是一個

醜惡的存在。

 

 


一封信

(一九六二)


像失手打錯一張牌似地,

我寄出一封信。便輸了全局啦:

輸了這一輩子,這兩撇很帥的小鬍子;

連這些詩,也一古腦兒輸掉。

 

別問她是誰了吧! 我是輸家。

不過,偶然,我也曾這樣想:

要是把地名寫漏掉幾個字那多好……

總之,不該貼上郵票,投入郵筒。

 



稀金屬

(一九六六) 


沒有故事。沒有場面和高潮。

沉默著又沉默著的

不是不表露的愛情,

不演奏的小梅奴哀特,

不跳的舞,不唱的戀歌之類;

而是一種禁止開採的稀金屬——

連一小塊的礦石都不許展示的

 

整個埋藏量的神聖。

 

 


又見觀音 

(一九七四)


又見觀音! 又見觀音。

誰曉得我心中究有多大的歡喜?

——我乃是這山水的知己。

不一定看正面仰臥朝天,

每個角度都有其可取處。

 

啊啊! 久違了的故人,

還記得當年第一個攀登頂峰的飲者嗎?

他竟西望海峡的那邊而淚下如雨了.

 

如今,我獨坐在這靜靜的沙洲上,

看基隆河是怎樣的轉了個半弧的彎

而徐徐流入淡水河愈益寬闊的下游去——

那銀白閃亮且多連漪的迴旋像一大筆觸,

何其有力又何其優美喲!

 

猛拾頭見如黛如翠如藍的山色

青一塊綠一塊的。從山巔到山腰

還飄著些灰色和紫羅蘭色的雲霧哩。

濃淡、深淺、明暗、剛柔、輕重:

細描時,有許多許多的層次。

而那些線條是既單純又奇異,

多麼的多麼的動人畫興。

 

喚噢,觀音山哪!

在這兩河合抱著的中洲里之盡頭處,

我瞧著你,你瞧著我,你我無言而默契,

不也是朝朝暮暮相看兩不厭的麼?

 

 

1968年紀弦與瘂弦合影 (林海音攝影)



丙组:美西時期作品

讀舊日友人書

(一九七七)


讓舊日友人書,
乃有衆多管弦之音打從心窝裡升起:
首先是一組瀏亮的喇叭,
像一群藍色小鳥撲著翅膀;
而各種樂器的和聲,
則有如波斯地毯之華美。
 
然後是變奏復變奏,復變奏,
從徐州高粱到金門大麯到舊金山的紅葡萄酒
——幾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場電影。
啊,這人生! 究竟是怎麼搞了的呢?
 
忽聽得大提琴的一弓,
似乎有誰在長嘆,
竟是如此其悲凉啊.....
 

 
茫茫之歌 
(一九八0)

無論唱歌或是跳舞,
你總是茫茫的,茫茫的。
無論三拍子抑二拍子,
高歌,長嘯,或是低吟,
你總是茫茫的,茫茫的。
無論起居或是睡眠,
無論沉思,冥想,不高興,
或是忽然狂喜,忽然大怒
又忽然肅穆了起來,
你總是茫茫的,茫茫的。
 
哦! 太平洋,你知不知道呀?
我朝暮凝視著你的兩眼帶點兒
淚痕的,也茫茫了,也茫茫了。
 
白天,有海鷗在翱翔,
夜晚,有燈塔在明滅,
哦! 太平洋,你的風景
實在是看不完也看不厭的,
但總之是茫茫的,茫茫的。
或晴或陰,或雨或風,或涼或暖,
你總是茫茫的,茫茫的。
霧來霧去,雲散雲聚,有船沒船,
你總是茫茫的,茫茫的。
 
啊啊! 就在你茫茫的那邊,那邊,
我的故國也茫茫,
我的家鄉也茫茫。
 
啊啊! 茫茫....
 

 
相對論
(一九八三) 


向地球及其衛星說再見。
向太陽系說再見。
向銀河說再見。
 
我們乃是些所謂的性情中人,
一向生活於一有情世界。
所以瞧著你們那些奇特古怪冷冰冰的數字,
我搖搖頭,說不懂,這一點
應該是可以原諒的。
 
你點點頭,說有道理,
於是你就一個箭步回到了唐朝
而我卻欣欣然買了張頭等艙票,
上了仙女座大星雲直達的宇宙船。
 

 
觀照 
(一九八五)

我看我的南山; 我的南山看我。
早晨,我們在霧中相看。
中午,我們在陽光下相看。
夜晚,我們在星月下相看。
有時,我們也相看在風兩裡,
而總是相看兩不厭的。
 
我們都很欣賞你的表演:
那的確是天下第一流的。棒極了!
那裡,那裡? 我只不過是個看風景的而已。
我那裡會演什麼戲呢? 別過獎啦,先生!
會的,會的。你那看風景的姿態,
那神往,那陶醉,那表情,
不就是一幅最最美妙的世界名畫嗎?
 
然則,看風景者,人恆看之,
這便是所謂的「觀照」了吧?
李白看我。我看淵明。
而醉了的老陶,他是什麼都不看的。
 


將起舞
(一九八七)


想當初,李白喝得醉醺醺的,
掛一輪明月之勵章,
招搖過市於古長安,而在東瀛,
巴蕉則縱身一躍而入於古池,
使發出撲通的一聲——那多美。
 
有趣的是貧窮的愛倫·坡
化作一隻大鴉飛向歐洲,
然後又被山姆大叔捉將回來,
乃造成可憐的阿保里奈爾
因名畫失竊而備嘗鐵窗之苦。
 
於是到了二十世紀,今天
在我們的寶島,衆星熠耀
倘若有誰高歌一曲大虛無,
余亦將擁檳榔樹而起舞。
 
 

山水篇
(一九九一)

我不也是風景的一部份麼?
當我陶醉於那些山水之中,
在那夢中。

山動,
水動,
而我不動。
 
山的蒼蒼,水的茫茫,
我描了又描,繪了又繪,
在我的記憶的畫幅上,
始終不成其爲一個作品。

我的山是秦嶺。
我的水是長江。
 
啊啊!
山也不動,水也不動,
而我恆動。
 
 

復仇記 
(一九九二)


在人生的跑道上,
善妒者佈滿了無形的繩索,
兩頭有人拉著,繃得很緊,
使他絆倒了
爬起來再絆倒,
再爬起來再絆倒,再絆倒......
 
「他們好狠! 好狠!」
 
於是他就回到他自己的畫室裡來,
脫光了,對著鏡子,依照其原樣,
把他身上的傷痕,青一塊紫一塊的,
在畫布上塗了又塗,抹了又抹;
畫成,乃题以「復仇」二字。
 
至於那隻金杯、銀杯,或夜光杯,
即將拿到手的,
他也不再去想它了。


1980年紀弦與外孫小泉,外孫女小珊合影於加州住宅

 


為小婉祝福 

(一九九二) 


魚兩尾,蛙四隻,
一百八十個大黃蜂
和數以千計的蒼蠅,都成爲太空梭「努力號」上的旅客了,
今天,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二日,
自卡納維爾角順利升空。
啊啊,多好玩,多有趣!
而這是我的祖父母,我的父母,
甚至我的一些同時代人,
就連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
 
但是我是會做夢的,我的夢比誰都更長更遠也更美。
小婉,我最小的孫女:
再過十六天,就是你滿週歲的生日了。
除了蛋糕新衣和玩具,
我還要送給你一首詩,爲你祝痛。
 
我夢見你從火星基地出發,
率領著三十名部下,
前往土星光環,
去和你的未婚夫舉行婚禮;
然後,你們在冥王星上度蜜月;
而於週遊太陽系之後,
你們重返地球老家,
接受一次英雄凱旋式的盛大歡迎;
慶功宴中,你還當衆朗誦了我的詩,
以證明你的血統何等高貴,
不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啊啊,多好,多好!
我親愛的孫女小婉:
你一定要立志做個太空人,
做個偉大的太空人,
而不要當個銀行經理,公司老闆,
或是競選什麼州長之類的,
那多平凡,多麼的沒出息。
至於你的孫輩,孫輩的孫輩,
就讓他們繼承你的事業,
駕駛著超光速的宇宙船,
飛到遥遠遥遠的銀河外去吧!
 
後記: 我最小的孫女小婉,誕生於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到今年這一天,她就滿週歲了。這孩子,既聰明,又美麗,人見人愛。我本來已擁有八個孫男八個孫女,而她是大排行中的第十七號。她是我最疼最寵愛的一個。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二日
紀弦記於美西堂半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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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編委 / 陳銘華 遠方 達文顧問 / 非馬 鄭愁予 葉維廉 張錯 羅青公眾號編輯 / 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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