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寫詩難得一字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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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雜技, 常玉, 1930s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4年10月84期
寫詩難得一字穩
向明
寫詩純靠鍛字煉句功夫的深厚,一點也馬虎不得,一馬虎就少了火候,詩就出不來。一位論詩的古人就說過:“詩中用字一毫不可苟。倘一一字不雅,則一句不工,一句不工,則全篇皆廢也。”可見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詩人不可不慎。唐朝詩人盧延讓就很感慨的說:“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撚斷數根鬚。”我年輕時寫詩,寫到苦思不得一個穩妥之字時,當時無鬚可撚,拔鼻孔溢長的鼻毛倒是常事、朋友笑我是在為詩自殘。清朝大詩人袁枚也有詩訢成思之苦,他說:
愛好從來著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
阿婆尚是初嫁女,頭未梳成不許看。
袁枚把寫詩求好一改再改,就像一個初學打扮的女生一樣,頭髮尚未梳成個樣子,是不會隨便走出來讓人看的,可見他作詩的謹慎。王安石有一首很出名的七言絕句<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間,鍾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這首詩之所以出名,全在詩中的一個字上。原來有人發現了詩的手稿,從草稿中可以看出,其中的第三句的“綠”字,最初寫的是“到”字,“春風又到江南岸”。王安石親筆註上“不好”,圈去“到”字改為“過”字,仍認為不妥,又改為“入”字。後來又改“入”字為“滿”字,改來改去最後才決定這個“綠”字,果然不同凡響,詩便讓人喜愛起來。“綠”字之妙在於它不像前面所改幾個字均為動詞,用在這裡是理所當然之事,而綠字是形容詞,大膽地將形容詞當動詞用,在修辭格上叫“轉品",造成一種帶色彩的動態美感,照現在造詞的方法,綠字即是“綠化”的意思,豈能不新鮮討喜?然而豈不知王安石這樣費心的求巧,卻並非他獨創,唐朝大詩人李白早就有“東風已綠瀛洲草”之句。對此,學問淵博的錢鍾書便挑王安石的毛病說:“王安石的反復修改是忘記了唐人的詩句而白費心力呢?還是明知這些詩句有心立異呢?”當然學問也一樣大的王安石不至於沒有讀過李白的詩,但看他一改再改才定稿為“綠”字,只能算是巧合中意,絕不是有意模倣。
說到詩的鍛字煉句,俄國早年的名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曾經有過很好的比喻:
寫詩──
就像煉鐳
煉一公分鐳
就得勞動一年
只為了一個字眼
要耗費
千百噸
字彙的礦物
可見不論古今中外,優秀的詩人都在“一詩千改始心安”上下苦功。我很有幸看到過我們同時代詩人周夢蝶和洛夫的手稿。我們常讚佩說某人寫稿字跡清秀,文章寫得有條不紊,這種情形絕對不能求之於這兩位大師身上,我常笑說他們兩人是在作塗鴉比賽,白色稿紙上常常已改成一片漆黑,少數幾行露白的地方便是千改萬塗後留下的詩句。周公的這種原稿曾經在《詩路》網站上留下真蹟供人欣賞;洛夫是台灣追求超現實主義寫作技巧最早的傳人,超現實主義寫作有所謂利用潛意識寫詩或自動寫作,而洛夫卻並未遵奉此法,仍採“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傳統老路,於是被稱之為修正的超現實主義。
詩人寫詩鍛字煉句求得一字之穩,常常由於主觀的朦蔽或大意疏忽,未能求得更好的進境,這時只要有那旁觀者清的稍一指點,便會雲開月明,溘然大悟,而奉之為“一字師”。唐朝有個和尚叫齊己,很愛寫詩,曾經寫了一首〈早梅〉,請朋友鄭谷提意見,鄭穀看了看他的這兩句詩:
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
然後說:“數枝開已經是開了一段詩間,那能算早,改為‘一枝’就切題了,最先開的那一枝才是早梅呀!”齊己一聽連說“善哉,善哉”,從此稱鄭穀為師。
元朝著名詩人薩都剌,有兩句詩常常被人讚揚:
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
他聽說山東有一位老者對此詩不以為然,便專程跑去求教。老人見詩人親自登鬥拜訪,便很坦率地問他:“前一句用‘聞’,後一句用‘聽’,都是用耳朵,不會嫌重複少變化嗎?“蕯都剌一聽果然言之成理,便問要怎麼改才好。
老人回答他:“唐朝詩人有‘林下老僧來看雨’的句子,把‘看’字借來代替‘聞’字不好些嗎?”蕯都剌聽了之後不得不連聲佩服,稱老人為自己的“一字師”。
像這種經一字之揩點便使整首詩發光起來的例子還很多。新詩人的年輕一代對詩的語言並不那麼嚴肅,一二十字一行的句子比比皆是,甚至有些詩,分行不斷行整段四四方方像一塊密密麻麻的排字板。這種詩不要說是更益一字,就是拿掉幾行也無礙,誰還管它鍛字煉句,沒有什麼不可以,只要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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