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在青空裡騰飛——讀蔡克霖的〈大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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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5年10月90期
在青空裡騰飛
——讀蔡克霖的〈大雁塔〉
向明
至少在那次金陵詩會(2003年)之前，我是從未聽過蔡克霖這個名字的。
不知道他，當然是我這海角一隅的人孤漏寡聞，不過他似乎非常熟悉我，記得那天到南京一進旅舘的大廳，一個個頭不高，卻顯得非常精明幹練的人，像多年未見的老友樣上來迎接我，而且叫我的名字，然後惟恐稍有閃失地，把我這老頭送上了十三樓的住房。這時我才知道他是洛夫兄的景仰者，從洛夫那裡得知了我這號人物。我是非常感激他的，使我到了異地有如回家一樣的感覺。
從那以後，克霖成了我的詩壇莫逆之交。我們都是網友，伊媚兒傳的不是情，而是他的詩。所以他出的這本〈世紀詩選〉裡面的詩幾乎我都看過，而且有些我還表示過意見。其中有一首詩〈向明贈鞋〉，贈鞋這件事，還是他乘我攜子到老家掃墓，他聞悉特意從南京到長沙來與我會面時發生的，想來一切都是緣，有緣才有詩的出現，才有感人的故事流傳。
克霖這本袖珍詩集共收集他五十二首詩。除了四首係上一世紀的作品外，其餘全係自2000年至2005年最新的作品。而以2003年作品最多達二十一首 ，2004年則有作品十七首。從這個統計看，可知克霖對詩的狂熱投入，是從那次詩會眾多各地詩人參與競技而刺激，而欲一較高下所生產出來的。他的意興風發到近乎狂妄，是在那晚惜別宴後，眾詩人聚在一起乘酒興大發謬論時，他說他的詩絕對要比某某人高明多少倍。能這樣指明道姓的向人挑戰，不但需要道德勇氣，更須有把握的自知，克霖的衝動，使我吃驚但也想起那句“一事能狂便少年”的詩。
當然，克霖能這樣大膽的狂放也是有他的實力的。所謂的詩，其實並不全然來自學問，資書以為詩是詩的窮途末路。詩的獵獲靠寫詩人敏銳的感知，靠寫詩人特具的慧眼，更靠平日生活歴練所儲藏累積的經驗，只有具備這些看似尋常卻又不顯的力道，才能“但肯尋詩便有詩”，縱使“夕陽芳草無情物”，由於解用，也能寫出絕妙的好詩來。克霖師承大詩人洛夫，從洛夫那裡學得了“解用”詩材的本領，所以克霖的詩有時會有些微的“洛”味。看克霖這五十二首詩會發現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平日四處旅行，觀看山水文物以及歴史遺蹟所觸發的靈感。這些詩材都有所本，本身即具豐富的內涵，俗氣的詩人可能祇會照本宣科描繪一番，了無新意，寫了等於白寫。祇有那具備靈視的詩人才能既看到常人所看得到的，復能“見”到常人所未能發現的，這樣的詩才能讓人耳目一新，心頭一驚。
克霖從洛夫處識得一些所謂的超現實手法（其實也就是超習慣，不人云亦云），所以他寫的題材雖大多被人寫過多少遍，卻能別出心裁寫出自已的風格來。即以被人寫過多次，名詩輩出的“大雁塔”為例，克霖的〈大雁塔〉既不同於韓東所謂的以“解構”手法所寫的〈有關大雁塔〉，也不是楊春安在〈大雁塔〉長詩中，為從未見過的大雁塔而寫的大雁塔。更非蔣品超認為韓東的〈有關大雁塔〉乃九十年代初的高峰詩作，甚至比北島的〈回答〉更多一層光環。也無古詩中杜甫把“大雁塔”寫成“高潔跨蒼穹，烈風無時休”﹔岑參說“大雁塔”“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險途盤虛空。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那樣直面描述的崇高偉大。韓東的〈有關大雁塔〉與其說是用解構主義的姿態對大雁塔的表述，我卻認為不如說韓東沒有把那座玄奘和尚仿印度雁塔所起的七級浮屠予以崇高化、圖騰化、神聖化、理念化，而祇是把它當作一個普通可以衡量自己高度的標的物，是一物化了的幻景，與雁的這個形象毫無關聯，也就是韓東所主張的“詩到語言為止”最直截了當的舉證。有人認為韓東的這首詩己經成為後來者要寫大雁塔的一個路障，如何超越是一大考驗，我卻不認為有如此嚴重到萬夫莫敵之勢，一首詩的截入角度有無數種方式，祇要不因襲前人的走向都可自由舉步。因此蔡克霖所寫的〈大雁塔〉就可看作走進大雁塔的另一種方法。
如果深入一讀蔡克霖的〈大雁塔〉，一起始便會發現這兩人對這個塔是意見相左的，韓東開門見山就說：
一種純粹茫然不解的態度來置疑這麼個龐然大物，它矗立在這裡的存在價值，而為下面詩的發展留下了伏筆。也可以說這兩句置疑的詩，正是這首詩的主題所在，稍懂詩道經營走向的人，便可預知以後的局面一定是對立的、矛盾的、各有不同的結局。韓東是一種站在高處俯覽的目光看世界，看盡人間的虛幻，世事的虛無，而興的感喟。而蔡克霖起句就和韓東唱法不同：
好個蔡克霖。他不但不懷疑自已知道些什麽，而且指證歴歴的自己已攀上塔頂，如果展翅欲飛，他也沒有什麼當英雄的企圖。在這裡他是引用北島在〈宣告〉一詩中的名句“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來對應韓東的英雄殘夢的觀照，然而蔡克霖也並非沒有夢，他的夢祇是平凡得想靜下心來，聽佛說話，因為他在多少回夢裡，都夢見佛才是智慧的長者，供眾生仰望和解渴。在最後他歸結說：“而我總愛比劃雁的方式／飛回長安”，這一前一後的“聽佛說話”和“飛回長安”十足點題出“大雁塔”的歴史宿命，和暗示那位一心向佛，跋涉萬里，取經回長安的玄奘和尚，此時的蔡克霖已由人間欲皈依佛境，欲從入世走向出世，雖然也祇是短暫的一夢。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們絕不能肯定的說誰是不是英雄；同樣的，在詩的浩瀚追求裡，誰是巨浪，誰是漣漪，也還未定。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誰有創意，便誰能突出，韓東的純客觀，和不帶任何意識觀點的寫法是空前的，有他的地位；蔡克霖的無意的主觀插入，而使詩回歸到人的位置，也不能抹煞它的價值。蔡克霖尚是一隻在青空裡騰飛的雁，不可能棲止在一座不能動的古塔上，讀蔡克霖其他各詩也作如是觀。
附韓東的〈有關大雁塔〉和蔡克霖的〈大雁塔〉：
有關大雁塔
韓東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知道些什麽
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
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還來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們
統統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後下來
走進這條大街
轉眼不見了
也有有種的往下跳
在台階上開一朶紅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當代英雄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麼
我們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風景
然後再下來
大雁塔
蔡克霖
再不懷疑什麽
前面就是大雁塔了
有幾隻大雁盤旋
是我親眼目睹的
鐘樓和鼓樓
尚未奏起音樂
我己攀上了塔頂
如果展翅
也青空裡騰飛
該是件幸福的事了
我壓根兒不想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充當什麼英雄
只想撣去世間浮塵
心，平靜下來
聽佛說話
多少回夢裡
都夢見你是智慧的長者
思維不枯，供眾生
仰望和解渴
而我總愛比劃雁的姿式
飛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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