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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謙| “醜蝌蚪”變青蛙,真詩人吐雅歌 —— 讀施瑋詩集《歌中雅歌》

虔謙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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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k Me No More, Lawrence Alma-Tadema (1836–1912)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4年8月143期




“醜蝌蚪”變青蛙,真詩人吐雅歌  

—— 讀施瑋詩集《歌中雅歌》



虔謙

一隻隻醜蝌蚪都變不成青蛙我和許多假詩人一起啃著魚乾糟蹋白紙丈夫卻仍然愛我。下雨天出門騰出房子供我造詩
——〈歌中雅歌〉

 

 乍一聽施瑋的詩,立刻就條件反射為“靈性”、“神性”詩,因為以前看過一些評論報道,大致都是這麼評價施瑋詩的。這個世界,屬靈的人畢竟在少數,多數都是血氣之眾。現在有必要對施瑋的《歌中雅歌》來一番美麗的顛覆。


 《聖經》裡有一部詩章叫《雅歌》,作者所羅門,原意“歌中之歌”,即最美的歌,寫的是男女間火熱動人的愛情。施瑋是基督徒,她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歌中雅歌》是很自然的。讀了這部《歌中雅歌》,她給我的感覺是:這是現代華語詩中最美麗的一部!靈性詩也好,血性詩也罷,《歌中雅歌》首先是詩,不折不扣的詩;不論施瑋是詩人也好,作家也罷,她首先是一個女人,徹頭徹尾的女人——“前生是宋詞中的一個女人,今生是女人中的一首宋詞”(下卷“被呼召的靈魂”/宋詞與女人)。一個靈肉豐滿的女詩人,施瑋寫下了這些關於男人的詩句:

 

男人的羞澀,彷彿高山沉默在白雲之中。低垂著頭暗自嚥下滾燙的愛情……當一場大雨瘋狂地撲向你當愛終於襤褸成一條條溪水從你的額流至你的腳山洪成了腳下疲憊的湖泊……既便你的心碎成一顆顆卵石隨流而去,一路擱淺仍是沉默,不肯讓一滴血發出聲音哦!誰能看見一座飛跑的山呢?
(中卷“天堂的銀笛”/第五輯“九九歸零”/〈飛跑的山〉)


這樣的性情才華,如何能不讓世上的男男女女們(包括我)折服。


 2014年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協訪問中國,我有幸和施瑋同行。一路上大伙兒拍照,施瑋幾乎每照必認真對待,鏡頭前充分展現她的女人氣質。


 如所有的好詩那樣,《歌中雅歌》真實地反映了生活,抒發了詩人的內心世界。

 

在生的旅途中,我很想與你相識/很想在某一天,同站在樹下說些並不重要的話 頭上的樹冠,透明而巨大/我們似乎握了手,似乎又沒有在暴雨前欣賞著蟻群搬家……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一輯“十行詩”/〈相識〉) 女人們盛開在土地上,遍及角落/男人是空氣,為雲為風隨意地聚散漂流談些浮誇之事 茅屋柴門的微笑,平淡若水/緩緩蒸騰著滋潤燈光與竹籬一張暖炕證明了所有的愛情……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一輯“十行詩”/〈女人〉)

 

 上面兩首詩讀起來平凡、恬淡、親切,很多人都體驗過那樣的情景,可就是沒能把它用詩語言表達出來,並賦予相應的哲思。


 施瑋既是畫家,也是詩人,又是思想者,我不知道詩、畫與靈思這三者哪一個先在她的生命中啟動。不管怎麼說,這三者在施瑋的詩中是如此美妙有機地整合在一起。這是《歌中雅歌》最了不起的地方,會是使這部作品得以遠播的主要奧秘。

 

大大小小的山峰成群地各自頂著固體的雲閉目養神 被它們靈魂中的安靜吸引雲都成了化石把夢塑在山頂
(中卷“天堂的銀笛”/第三輯“情緒”/〈遠足〉)

 

第一段,山峰被擬人化地描繪為“各自頂著固體的雲/閉目養神”。第二段,詩人賦予了山峰以靈魂,這靈魂有硬功,使雲成為化石;這靈更有軟功,雲有夢,雲又像它自己的夢一般,被塑立在山頂。詩人把詩的語言、靈魂和意境如此不經意也似地揉在了寥寥幾行長短句裡。這樣的詩,在《歌中雅歌》裡不勝枚舉(如下面要引用的〈小鎮酒吧〉)。


 施瑋很強調創世之初神吹入人體的那一口氣。讀了施瑋的詩,可以這麼說:神吹口氣,人活了;靈吹口氣,詩活了。這口氣不只是人氣,從本源和深層裡講,它來自神,它就是當初神的那一口氣的生生不息。受到這口氣的激發,施瑋的詩是如此的情感噴薄,靈韻跌宕!這,也將是使《歌中雅歌》長傳的另一關鍵。


 施瑋自述早年人生中所經歷的諸多挫折、掙扎和幻滅:


 二十七歲之前,她的生命中充滿了革命激情。“上小學時因家庭出身等問題很困難才當上紅小兵,但這並不影響我痴迷於讀毛澤東著作,以至於可以捧著紅寶書讀到面前煤爐上的飯燒焦都不知道。我對毛澤東著作的熱情,後來發展到工作後自費苦讀成人自學高考黨政系。毛澤東詩詞中的革命豪情徹底將我從一個被姑蘇評彈滋潤的小囡,改變成了紅色的革命接班人。”


 1989年以後,詩人發生了理想幻滅和目標的失落,加上“那年在我的個人生命中發生了幾件事:人生至今唯一一次在公安局裡受審;預備黨員資格取消;停薪留職去復旦大學讀書;所愛的人離開賣空剛布置好的新房;與父親產生重大分歧違背他的意願,形同冷戰;被懷疑為籌學雜費監守自盜黨委攝影器材……世事無常、人情冷暖在我二十六歲那年殘酷地向我顯明了它的真實面貌。但在我的內心深處並不在乎這些令我痛苦的世事、人情,我最痛心的是‘真理’彷彿已經死亡,對光明的追求變得遙不可及。” (下卷“被招呼的靈魂”/自序:以詩為證)


 《歌中雅歌》裡有許多詩寫到自我的尋找、失望、苦難等等,也寫到了社會人性的昏暗面和個人的失落沉淪。

 

燃起一支煙讓一口口煙霧/把我濃濃淡淡地畫在上面/像幅山水畫,全無人形詩在一句句斷行中憂鬱/我在一個個日子裡無奈/找一個角落躲進去揣摩自己世界太大嗅不到靈魂的氣息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一輯“十行詩”/〈難寫自我〉)

 

我在水中/已飄流了很久/靈魂與軀體都隨波逐流/那滑膩的質感/令我沉迷
游在/沒有一絲血痕的水裡/如一尾魚/擺動透明的四肢岸上的親人/已成了異類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二輯“心靈散記”/〈隨波逐流〉)

 

 經過了幾多思索、痛苦、重壓和斷裂之後,詩人終於和神相遇。施瑋的詩開始變得輕揚,字裡行間,開始有了新的期盼。

 

我沒有所羅門的智慧/你卻將我栽在雅歌中/彷彿一粒秋麥被不經意地拋下/百合花的香氣令我驚慌羞愧/你用一瞥回眸安頓我 歌聲紛繁的羽翼/撩擾著這一刻的存在/你走向我所不能去的地方與你的背影越離越遠/我被吩咐留在這裡/孤獨地成長、結出子粒 必須信任你的承諾/信任你去預備我們的婚床/你就這樣去了天上,我就這樣/呆在地下——當土壤碰痛脆弱的根鬚/我不敢哭泣,更不敢喚你回來/為了那場婚禮,向下扎根,向上生長拚命地成熟,直到有一天/可以舉起新禾召喚你
(中卷“天堂的銀笛”/第六輯“馨香”/〈初熟之祭〉)

 

 這就如詩人自己說的:“這仿佛像靈魂負重般的等待終於有了回應,1999年我等到了一隻有著釘痕的手——耶穌的手,上帝天父的手。這隻手為我打開了一道門,這手從此以後常常按在我身上,輸入耶穌的生命與榮耀,替換我昔有的死寂與寒冷。安慰、力量、使命、恆定……我等到了那隻手,使我在那十年中靈魂的呼求與負重沒有落空。”(下卷“被招呼的靈魂”/自序以詩為證)


 不論是詩,還是散文,甚至小說,施瑋都展現了非凡的語言能力和至美的文字。《歌中雅歌》共有三卷,其中前兩卷分輯,每輯的開頭都有優美的開頭語。比如上卷第一輯的開頭語:


 我懷想著那些飛沫、那些細小的片斷,曇花般在暗夜中來了又去的驚艷……藏著那些隻言片語就彷彿懷抱著生命中縷縷不為人知的幽香,不由地思想創造萬有的上帝。唯有這位造日月之浩,也造螢火蟲之精巧的神,才懂得也擁有這懷中的暗香吧?


 一首首小小的詩,一串串詩歌之旅嬰孩的足跡……被我輕棄的碎片都珍藏在天父的掌中,在他慈愛的瞳仁裡被孕育成馨香的歌。

 

 信仰宣言用如此優雅的語言表達出來,在華語界實屬鳳毛棱角。施瑋詩,即便是頌詩,也充滿了詩的意境和魅力:

 

多少次,在你的面容中哭泣/你的眼眸是一條流淌的河/我飢渴地在河邊徘徊又徘徊/卻不敢離開腳下的陸地 倦縮在你十字架的影子裡/你的呼喚如叢林升起我盼望著林深處你的居所/卻感到無力向那兒走去 你的目光是溪流向我蜿蜒/流到膝上,聚在我的掌心伸出舌尖嘗一滴,心就決了堤
(中卷“天堂的銀笛”/第一輯“另一種情歌”/六) 

 施瑋詩語言的逶迤唯美,除了她個人的勤奮和天分外,也足見中國古典詩詞的熏陶染濡之功。她祖籍江蘇,傳承了祖母對唐詩宋詞的熱愛。從她的長短句裡,可以聞到宋詞的體味。典型的如她的〈秦淮憶舊隨即〉,從那些詩句裡,可以讀出姑蘇一帶江南城鎮風情人文對詩人的浸淫。而〈小鎮酒吧〉則更體現了江南生活為詩人的作品所構築的根基及其所增添的地域色彩:

 

紅色的雲朵沉重地壓在頭頂 髮梢豎起墨綠的刺芒好像古鎮屋頂上的避雷針 雷電遙遙,雨遙遙被紅雲輝映的街巷瘦若舞女的腰執燈的酒吧音樂燒得滾沸 澆在醉漢身上,熔鑄成形狀笨拙的花瓶一朵披頭散髮的向日葵,傲居其上他們談情說愛,像兩個孩童與這個夜晚勾指盟誓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一輯“十行詩”) 

 這首詩,除了地域風情,人物和性靈,還描繪出一卷迷離的油畫意境,再度展現了施瑋圖文靈思交融的傑出能力,顯示了美術功底對詩人創作的積極影響。


 當然,回到上帝的那一口氣,成為施瑋詩最強有力的靈魂支撐的,是她的信仰。

 

死亡的邊緣 死亡的邊緣,生命都呈現完美/如臨終時的目光散漫又多情/彷彿遙望著海平線或是那後面的世界逝去的時光如水般回湧而來/摧發昏睡的靈魂,破土而出/面對自己一生的細枝末節死去的人紛紛走來。永恆真實得/如同坐著的板凳。人與神的聲音/都歌泣悠揚地傳達愛意誘使平庸的人對死亡充滿感情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一輯“十行詩”)

 

 用理性,用哲思,配上柔和優美的語言,把死亡陳述得這般溫柔美善。又如:

 

上帝寬大的雙肩/在哭聲中傾斜/憐憫/順著著這道斜坡/注入我  (上卷“大地的女兒”/第二輯“心靈散記”/〈與上帝獨處〉)

 

 幾行文字,就這麼形象地描繪出一幅神向人靠近施恩的圖景。至於下卷〈關於苦難〉那首長詩,簡直就是一首現代基督信仰者的新約伯記。


 一部《歌中雅歌》,如此唯美,又如此厚重。施瑋的詩,總是試圖透過事物(無論是原野上的柏樺林,還是萬年前巨礁縫隙中的水草……)的表層,窺視它們的內核;總能從人的軀殼外面,觸摸到它裡面的靈動。人的軀殼,不過水土;真正使它升騰於五行之上的,是它的那口氣,那抹靈。從一個角度上說,《歌中雅歌》超塵脫俗的卓越處,就在於她的性靈和諧,她的文字、圖畫、哲思、靈性在詩界面上奇美的水乳交融。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這些詩不僅僅是出於一位不凡的才女之手,這些詩裡,實在是有太多的神來之筆。《歌中雅歌》,無愧其名!


2014年6月洛杉磯佳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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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編 / 陳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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