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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图书馆,灵魂索引 ▍殷晓媛 ▍圣徒维克托与白狼【三】

殷晓媛 百科诗派 2020-09-09

 


《圣徒维克托与白狼》【一】

《圣徒维克托与白狼》【二】



Deorsa,晚上好,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惊奇——那对我是一种恭维。这身骑马装质地上乘,希望九月时能带你一起去狩猎,打赤鹿。我知道你没有去过,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潜力的年轻人。被我的生命力惊呆了?几天前我还病得像晚年的萨克雷……

我现在的思路还有些混乱,像加入冰水的苦艾酒变得浑浊——有时我记得自己在向南马不停蹄赶往马瑟威尔(Motherwell) 的路上,迷路来到那片不知名的危险沼泽:天边夜幕铁狱般铿然落下,睡莲在肆意疯长的芦苇那边深渊般的黑水上漂着,我听到身后它的呼吸声,它并不像小说中通常写到那样粗犷和亢奋,也许是它刻意压抑着,又或许它原本对于一切就如此举重若轻——听起来仿佛耳语,密码般混在瑟瑟的草动声中,就像半协和音程……我知道它不像猫科动物——你永远不能背对猫科动物,因为那会激起它们最原始的狩猎欲望,而狼,你要避免和它们对视,挑衅它们的威权与嗜血本能……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咝咝作响,似乎它是一只炉灶上唱着歌的水壶,我知道它们散发的气息让它着迷:一种夹杂着胡椒辛烈的香樟叶味道。但另一些记忆碎片却是相反:我在高草中逶迤而行,远远地跟着那可能已经被恐惧逼疯的人。我看到他强装镇定,他看起来绵软而微凉的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我从礁石嶙峋、白浪滔天的海岸边一直跟到这里,他曾一度躲进白垩海蚀拱门中,而我站在那片海水宛如云母的海滩边等他——他永远休想逃脱。然后他出来了,这个邪恶而单薄的男人,他无奈而漫无方向地向前走着,他早已远离马车、大路和关切——如果还有人关切这个可怜的人的话,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我,他的靴子后跟磨破了,裤腿上沾满泥浆和海盐……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前一秒钟你在凝视一幅古典画像,下一秒你却变成了画中人,在打量站在廊间这个忧郁失神的男人……上次你演奏那首布列塔尼民谣叫什么?我想起来了,叫《三个水手》(Tri Martolod)。你能再为我演奏一次吗?

 

今天头疼欲裂,因为昨晚辗转难眠,半夜起来秉烛夜读,读到Victor幼时姐姐Teàrlag被狼叼走一节,不禁有些欲哭无泪的痛感。为老爷演奏完之后,经过他的允许,我进了这座古堡中的“禁地”——那间比客厅面积还要大的书房。它的大门和其它房间相比是狭长而低调的,像隐藏在古老石头旋梯深处的密室,甚至门上的乌木浮雕也没有镀铜,只有象征天堂的九条不同材质横木镶板上的贝缇丽彩像闪烁着白银的幽光。

老爷取下了门上那个稍有风吹草动就响得震耳欲聋的铜铃。当我推开那两扇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怀疑自己在做梦:成千上万的蝴蝶漂浮在空中,一串串宛如水晶洞中的情形——它们并未扇动翅膀,而是悬停在那里,被海浪般的风一阵阵拍打着,左右晃漾。当门吱呀洞开,它们似乎突然惊醒,瞬间归位——回到经文和珍藏手稿的缝隙间、回到彩色玻璃镶嵌画上、回到华丽的凯尔特插图背后、还有一直顶到那拱形橡木天花板的双层书架背后那面足有二十米长的标本墙……两侧陈列着相貌或端严或倜傥的大理石半身像,但几乎都没有见过——只依稀认出其中一位女士是生于1647年的昆虫学家玛丽亚·斯比利娅·马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 )。

“你可以在这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但是请不要在里面喝咖啡,它们对它的气味很敏感。”

我踩着木梯登上了那个中世纪珍本的书架——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我小心翼翼取下六七本,堆在桌上,从花拉子密(al-Khwārizmi)在“智慧馆”(Baytal-Hikmah)的学术研究,读到1621年牛津大学开设的天文学课程,从条顿骑士团(Ordo Teutonicus)在曼苏拉战役(Battle of al-Mansura)中的惨败,读到阿基坦的埃丽诺(Eleanor of Aquitaine),沉浸在亦真亦幻的流动影像中,完全忘却了时间。当我拿起压在最底下的那一本时,大脑已经有些混沌了:那是一本哥特式泥金手抄本,黑色牛皮底上没有书名,只有一棵撑满整个封面的暗金色荆棘之树。题献页上一行小字:“我于你宛如骨鲠”,而书名页则是空白。我情不自禁向后翻去,书芯十分华丽,黑底上装饰宝蓝花体字首字母、正文以金银墨和白铅书写,并配以卷草纹装饰的插图。我突然意识到这本书正是关于白狼的——它提到,有一种化身叫做Faolan,它并非恶灵,而是一种永不死灭的灵魂容器,它嗜好通过体内驻留灵魂的更迭为自己输送能量。正如牛有瘤胃、网胃、瓣胃和皱胃,Faolan每与一个躯体发生灵魂交换,就将灵魂和它的记忆分储在不同的索引内,而这些记忆又会和之前残留的其它记忆混合……

我听到有人翻动书页的声音,探身望去,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鹿头烛台旁,翻动着一本书。他身后是湍急的暴雪,从方形、边角锐利的白光中一直涌入,桌上的书本被吹得满地翻滚,我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嘴唇积满雪花变成白色。那雪如同巨大的墓场,先前所见的火车的废铁就以长蛇的姿势横卧其中,那棵遭过雷击的橡树,立在从我脚下延伸开去的三角形曲面视野中,漆黑的一条粗枝上结着一个外形像山楂而又硕大如苹果的红色果实。树在倾斜着,一边的硕大根系正从雪中拔出……他看到那个小男孩坐在雪地里哭得伤心欲绝,看着他手里捧着那只姐姐的红靴子。血从上空滴下来,仿佛被射落的鸽子……

“你在干什么?”Comhnall推开门说。突然,眼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手中的黑皮书和闪烁的烛光。“我听到你哭得很伤心。”

他又说:“Deorsa,你是个好人。当然,Seònaid也是个心地仁厚的忠实管家,虽然她经常高声顶嘴,非难我的种种不是——要是她离开这座庄园,我真不知道还有谁愿意接手。我觉得也许《圣徒维克托与白狼》并不是你喜欢的书的类型,不过既然你替我读过了,兴许可以挑你印象最深的部分为我讲述。”

所以这是Victor和Teàrlach终于追踪到狼的去向后发生的事情。


 

 

“瞧,那是个山洞吗?”那是个阴天,透过一人高的荒草,可以看到远处两山间被席卷而下的灰色带云荡击的襞褶间,有一个深色的不规则轮廓,光线似乎在那里仿佛落入涡旋,又仿佛被奇异的云间海面所反射。“似乎是。让我看看。”Teàrlach取出双筒望远镜,往那边望去,Victor看到他张开的嘴都合不拢了:“我的天!你绝对不相信我看见了什么!”

Victor接过望远镜,只见那山洞口上方装饰着大叶椴枝条,串串闪闪发光的小亮片仿佛紫藤花从其中垂下,那些长满芒刺的小光滴像莽撞的鱼撞击着他的眼底。“那到底是什么?”“死者的珠宝项链。天哪!这头嗜血的怪物!估计足有上百人!”Teàrlach拍拍他的肩膀,“待会儿我自己上去,你在下面的湖边等我——我看到那里有一条旧船。如果发生什么,就划到湖心去:相信我,葬身水底也远远强过被这畜生开膛破肚!” Victor看着猎人端着那把枪,右腰上别着一柄犀牛角猎刀,一步步登上那座山坡。他则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古瓮,瓮上的图案是《创世纪》中所多玛王、蛾摩拉王、押玛王、洗扁王和比拉王布阵的西订谷(Siddim)。Victor掏出其中的藻泥涂在脖颈、胸口、腹部和后腰,把剩余的涂在手背上。天气变得古怪起来,乌云湿淋淋几乎贴着山脊低吼而下,沿途收割着未及躲闪的雀鸟和方向相异的风,以它飞旋的深垩色齿轮将摆舞的、顶着松鸦鸟窝的麦金色树冠从榆树上剥脱……杂乱的断枝落叶不断从坡上滚落在他面前,他看到一个闪亮的东西——Teàrlach的猎刀。刀刃上并没粘着血,刀柄却血糊糊一团,还有缠绕着一些毛发。Victor开始担忧起来,他将一枚在Consecration仪典中被祝福过的银币压在舌头下,开始大声念诵圣经。面前三米以内扑腾的尘埃和草叶突然落地,仿佛在乱色涌动中泼下一盆水,溅起一阵寂静。Victor看了一眼湖岸边那已经被砍断锁链的小船,但他并没有向那边跑去,而是扔掉古瓮,从容不迫地往坡上走去。 一个硕大的东西从坡上滚落下来,Victor一脚踩住:那是一张裹起的毯子,他打开一看:猎人Teàrlach赤条条躺在里面,挖空的胸腹填满了欧石南,被用细柳条缝了起来……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串埃及流苏项链,似乎被打扮成了克里奥佩特拉来嘲笑他。“如果世界上还有人不惧怕你,那就是我。”他跨过猎人的尸体,念祷的声音越来越高,被风刮到面前的一粒布满孔洞的小石子,竟像水中花漂浮在面前。他轻轻撇开它,俯身钻入那猖狂挂满杀戮史物证的山洞。尽管一秒钟前外面飞沙走石,山野一片昏晻,然而洞中却静凉如水,像一个地下溶洞,中间类似石幔、钟乳和石笋的表面却磨出大大小小、一个个微微内凹的光滑椭圆面,仿佛悬镜。他穿梭在其中,双手将《圣经》和十字架捧在胸前,等待那妖兽现身。 它看到一个白骨堆成的园台,浸透血的土壤像融化的火漆,填满了每个缝隙,上面浅粉的、含苞待放的反季骨朵却长得格外茁壮——这种花他在园林中见过,叫花毛茛。但空气冷得他完全失去了嗅觉,只觉得口唇发麻……突然,他从一面石壁上看到了什么: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头骨嶙峋、呲着獠牙、鼻尖鲜血淋漓、散发腥膻的恶兽,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只遍体银白茸毛的狼崽,双眼熠熠发光,宛如曜石,步态轻若履绵,腼腆而犹豫地向他走来。那一瞬间他几乎被迷住了,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皮:“不,那是假象,它是心狠手辣的凶手。”于是他转过身来:他发现他看到的倒影竟然是真的,那小狼打了一个喷嚏,牙白得像只猫。看到那狼迅速长大,他明白了:是自己念诵《圣经》使它从一只壮硕的成年狼变成了一只幼狼,而一停止,它便慢慢恢复原形。它套着一个项圈,上面一块硕大的祖母绿显然是从某件古老的战利品上扒下来的。他举着沾过圣水的十字架向它靠近,他祷告着,他在心里说:“束手就擒吧,也许你的余生还可以在教堂的钟塔里度过。”他看到那狼眼中闪着幽暗的黑色火焰,当它步步后退,几乎退到洞穴一角。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Victor脚底突然踩空,落进了一个漆黑的坑洞,他闻到自己额头冒出的血的铁锈味……他快要昏厥过去了,他强撑着不要合上眼,而一股半透明的血就从瞳孔上漫过……他看到白狼跳进了坑中——它此时已经恢复了体型,强健、干净、皮毛如银,它围绕着他转了两圈,它凑近嗅闻他的额头,像嗅闻一丛水仙……“它在这儿!抓住它!”他听到有人喊道,接着看到了火把的光。是的,很多火把。后来在他苏醒过来,往山下走的时候,看到它们沿途滚落着,和它们主人滴血不留的苍白尸体。


(待续)




殷晓媛2018年主要作品:

《醍醐门》

《华容道》

《分形者》

《中途岛》

《任我行》

《一剑霜寒十四州》

《瞧,那个人:尼采X诺兰=隔空对视》

《阿列夫零》




2018年6月16日 鼓浪屿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 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  Twin Flames(《双生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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