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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 □ 殷晓媛 □ 华容道 [一]

殷晓媛 百科诗派 2020-09-09


跨文体长诗《双生火焰》第五卷——



华容道(一)



殷晓媛



 ——A卷——


□ 曹操篇

 


Q1:

Lars是在隐隐有水流声弥漫的格里高利圣咏中醒来的。梦中天空有胶片似的绿色划痕,他正裹紧大衣双手插兜,前往Las Lajas大教堂。经过俯瞰Guitara河那道著名的桥时,一个穿病号服、呼吸深处仿佛有萤火虫飞动的人朝他迎面走来,突然张开大嘴——酷似Edvard Munch那个彩蜡木板画的《呐喊》中人物的神情,甚至额头上的青筋都弹簧般几欲弹起,似乎释放出巨大的声波。但Lars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他的扁桃体像蓝叶甲急促地颤动着,令人不寒而栗:他闭上嘴,像合上一个古老鼻烟盒,摇摇头擦肩而过……

眼前泥炭沼似的叆叇一片,似乎有鸽子在阴影中攒动。疲惫的眼睛被幽暗呛得酸痛,试图用手去揉的时候,才发现右手竟然失去了自由:自己坐在一把地面固定扶手椅上,右手禁锢在旁边直立铜柱顶部的宽箍里,而左手也完全不容乐观——它被一条从屋顶垂下的锁链锁住了——仿佛被安置于一座祭台之上。“这不是真的,一定是那个见鬼的噩梦的续集。”但当他脑中回溯前几小时发生的事时,一种啮心的真实感从这粉猩色的晨光中穿过:他当时正伏在亚马逊雨林中一棵大树上,长焦抓拍筑巢的叉尾太阳鸟,突然感到小腿上一阵刺痛,眼前便云坠山倾,视觉陷入深潭……

“是麻醉枪,有人从背后袭击了我。”

这是一间酷似囚笼的木屋,似乎架临流水之上,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一英尺见方的天窗,沁开天明前煤油灯似的光线。1点钟方向房梁附近窸窣拍翅的并不是鸽子,而是麻网兜住的一群吸血蝙蝠,正试图从并不严密的网眼里挣脱。

Lars抬头看房梁,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希望:左手的锁链并非死死拴住,而是在房梁上结成了一个可滑动的环,如果能向右滑一段距离,左手就能够到右手了。他开始忍着手腕的磨痛拽动铁链。忽然,一根明晃晃的线闪过视野,直觉告诉他:立刻停住!原来那是一根鱼线,拴在房梁上锁链移动的必经之途上,再往前一寸,这根线就会断掉,而它连向的是……它在空中穿过滑轮悬成倒V字形,11点方向灌装着箭毒蛙的气球就系在它另一端。气球正下方的地板摆着的试管架中,插着一排烧烤钢钎,令人不寒而栗。

环视这个屋子,他又先后发现了4处机关:

3点钟方向是一只玻璃笼,盘着一尾冷血动物。它脖子仿佛某种蕴含胡萝卜素的蓓蕾,在诡异地舒张和收缩,笼子的机关与他右手的铜箍相连,如果他试图旋开那个开关,笼子的圆形旋门就会洞开;9点钟方向酷似壁灯的沙漏中,密密麻麻的行军蚁几乎形成一道暗影,每过十分钟,底部的曲道末端的微小出口就会开启一次,这种据说掠过之地寸草不生的昆虫每次会有一两只挣扎着爬出来;5点钟方向……悬空,几米下便是湍急的水流,凭借经验,他知道这河段生活着有两排交错利齿的食人鱼——这是一座离最近的岸边至少有30米的水上小楼,除非借助船只,几乎无法靠游泳生还;7点钟方向,是他逃离目前类似“祭台”的位置的唯一通路,踏板此端翘起,而下沉的彼端顶着一根木棍,它以铁环固定在两个房间之间的窄门中心,一旦踩上踏板,那端的木棍滑脱,门便会打开,而门那边微熹所不能触及的炭黑阴影中,某种体型不小的野兽发出阴沉的呼吸……

这些机关在一个完美的圆周上,形成一道与地面呈黄赤交角的致命带,而这正处于“本初子午线”与“赤道”焦点的“祭台”底座下,一台留声机仍在娓娓播放。“一个病态的美学执念者。”

他的双膝被刻上中世纪炼金术符号,并且用竹篾撑开不让伤口愈合,这显然是为了让这些危险动物嗅到血腥气息,并且便于箭毒蛙的血液渗入体内,而非以皮疹草草过关。

 

Q2:

“他绞尽脑汁布下这仪轨般的玄阵,无非意图置我于死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简明扼要?除非他怀有某种overkill的合理动机,或者他在嘲弄我的智商。”

想到这里,过去三十二年里他在长焦镜头背后观察过的、《Nature》杂志中偶然邂逅的、在Instagram上的摄影日志中被粉丝狂热点赞的爬行纲动物,像暗室静脉血调的红光下从药水中生出的影像,从他眼前一帧帧滑过,他想起这种蛇叫做Leimadophis epinephelus,是箭毒蛙在世界上唯一的天敌。

这一思路如同一剂吗啡让Lars亢奋起来,显然对方留下的并非一局死棋——他的智力优越感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希望对手的死亡同时是一场狼狈的归降。

他继续搜寻刻意留下的“破绽”,发现自己并非直接坐在硬椅子上,大腿下方还塞着一个薄型麻布坐垫。一个变态会考虑猎物的舒适?他撕扯开靠枕一角:里面灌满的东西让他Wow了一声。怪不得隔壁那猛兽一直焦躁地试图从那扇闭着的门闯进来——那是整有1磅重的猫薄荷!

还有什么?他膝盖以下的双腿相对自由,于是他用腿将留声机从椅子下圈出,踢倒喇叭,跺碎边框——“可惜这张60年代黑胶。”果然,箱体内放着一瓶车载香水、一瓶香蕉水和几瓶明黄和玫瑰色的液体,看起来似乎也是野性难驯的品类,平均在30-50ml。而翻过来的木板上则封装着一团火药。好险!当唱片播放到设定的位置,钢针与打火装置狭路相逢……虽然波及面不至于太广,至少他所坐的整个椅子难逃厄运……


 

Q3:

现在晨曦已经化作内蕴更为深广的花青色,以悬垂的姿态从房梁上投下扇贝状的叠晕。在这逐渐向钴蓝蜕变的静郁前奏中,Lars从缝隙中捕捉到木门对面那逡巡的精瘦身形:它是拉美三大掠食动物之一——一只正值盛年的美洲豹。

这只双眼如同荧光绿丝绒在暗处浮动,从彼方对他耽耽而视。显然谋划者并未给这咬力超过1200磅的灵物留下任何可能缓冲它狩猎欲的食物……那是什么?在美洲豹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啤酒桶,依稀能看到上面贴着一张纸条“92#”,原来是一桶汽油。

此时,已经有十余只行军蚁钻出沙漏,上下爬行觅食,其中两只越过了木桥,爬到了他的大腿和脖子上,被狠狠咬了几口之后,那浓烈的蚁酸让他的肌肉瞬间仿佛灼烧起来,一种眩晕与恶心的感觉,从横膈肌下如扭动变形的大气泡,汩汩涌上喉间。他重重跺腿将巨蚁甩在地面,踩成碎末。

悬浮球中的气体正在缓慢流失,它比最初的位置降低了30公分,那根线并不能阻止它的继续坠沉。不等时间罗盘上数字跳向下一刻钟,它将触到那排钢钎……

不能再等了!当他确信自己所在的椅子下方是整座木屋的承重柱之一,而翘板是这间险滩密室中唯一连接房间部分的结构,中部的一米多包着一层铁皮时,脑中突然有了主意。

他猛然扯动左手的锁链,让它从房梁末端滑落下来。气球砰地炸裂了,五只箭毒蛙落到了木板地面。他迅速用左手扳开右手的铜箍,那Leimadophis epinephelus蛇幽幽地便从笼口游出来,像某种浮动的丝绦向这边蜿蜒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将翘板中段凹陷的铁皮上淋上易燃液体,用衣兜中的打火机点燃。

那蛇似乎被突然窜入空中的火焰惊到了,调转方向游弋开去,正好与箭毒蛙打了照面,便一口气吞下好几只,然后穿过原木缝隙钻入了旁边的房间。最初几秒非常安静,突然美洲豹发出一声恼怒的啸吟,钝重地撞在墙上,甚至整座木屋都在微微摇晃,美洲豹气喘吁吁,似乎正和蛇在纠缠。趁这搏斗如火如荼,他一脚踩上踏板,趁门板倒下的瞬间将猫薄荷靠枕扔进了那间屋,然后迅速将门撑了回去。

他用留声机的金属残片割下吸血蝙蝠的麻网,放到行军蚁沙漏下,打开阀门,迅速跳开。很快,那些蝙蝠被咬得吱吱乱叫……

从罅隙中,他看到美洲豹叼着Leimadophis epinephelus的尸体,就像咬着一条天鹅绒领带。它四周环顾,将这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战利品甩在一旁,开始嗅闻猫薄荷,用前爪抓挠,用利齿撕咬,后来索性纠缠着靠枕打起滚来。

眼看那些几乎发狂的蝙蝠即将破网而出,他从木柱下方将整个包裹踢进了邻屋……

现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抓起那根以铁环固定在门上的木棍另一端,从空档处一跃而下。倒下的门板刚好卡住那个空档,椅子下方原本猜测有承重结构的地方果然是包着金属的木柱。他借着惯性荡到木柱狭窄的三角结构下方,以全部力气死死抓住。他的掌心被凸起的木屑扎出了血,险些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掉落水中。他咬紧牙关引体向上,将一条胳膊穿过三角中心,这能为他略微节省一些力气。头顶,被蝙蝠撕咬得痛楚不堪而暴跳如雷的美洲豹哀嚎着、咆哮着在两间屋子来回奔跑,像一只被牛虻叮咬的水牛,它那沙袋般的重量在几根柱子上方来回抛掷,断裂的木板和铁钉纷纷溃落。

“这房子的大门应该在美洲豹那间屋子。我需要绕到那边。”

 

Q4:

两间木屋共有8根木柱,其中6根在边角,除了他正死死抱住这一根是这间屋子的中柱,对面屋子下方对角线底架中心还有一根,只要他攀到对面,便可以顺着它爬上大门口的木梯。但这些柱子最近的至少在1.8米外。他试着将左右手腕上的锁链塞到两块木板间,再扭转角度,但一用力锁链竟然断裂了,显然,即使挂上,也根本无法保证能承受他的体重和运动的突然拽扯。

Lars吃力地向上托动身体,凑近没有被门板覆盖的空隙处,希望能找准时机将锁链抛到屋内唯一的家具——椅子的扶手上套牢。但那美洲豹跳将过来,利爪只在他胳臂上一挠,顿时皮开肉绽,几道狰狞的血印出现在了撕裂的迷彩服间。他惨烈地大叫一声缩回了手。

那豹从约半米宽的狭缝中凝视着他,松绿色眼眸深处跳动着皮影般的看古老火焰,它嗜血的丛林王者之心为这眼前的锦标而屏息静待。它似乎在说:作为六个顶尖物种中最后的胜者,它有权充满威严地蹲坐在他面前,等待他的臣服。

那缝隙足够这豹探出整个头,但它的躯体骨架略微魁梧一些,于是它来回踱步,寻找屋子的漏洞——对面屋一角浸水朽坏,摇摇欲坠的木材已经无法阻挡它撞挤而过。美洲豹既是攀缘高手又是游泳健将,如果它破釜沉舟,自己随时可能沦为它的口中之餐。几乎与他有某种心灵感应,美洲豹发现了那里。它现在冲向那里,发疯似地咬着已经不堪一击的木质,把它的韧性的身体往外挤。它的大半个身子出来了,再有七八分钟它即将跳入水中!

在惊骇和恐惧中,他以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爆发力顶开木板,爬回屋中,用破碎的蝙蝠网将自己脱下的外衣系在豹子尾巴上点燃。在豹子跳下水面的一瞬间,他把整桶汽油朝它倒了下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美洲豹顿时成了一团冒着黑烟的火球,但房屋也随之燃烧起来。他一不做二不休,用椅子砸开门的活页和铰链,将整扇门卸了下来。现在他用锁链把自己绑在门板上,投身入水……



□ 张飞

 

Q1+Q2:

“他们干出卖灵魂的勾当与我无关,但你——贝奇兰,我多年的密友,怎么能怂恿我去干摆拍这样的事?这个行业就是因为这些耍诈钻营的白蚁才丢了骨髓!”

“别一点小事就如临大敌好吗,Lars?上次抢走你金奖的兔狲丹尼,他那张夸夸其谈的‘杰作’甚至根本就是拍摄基地的产物!大展在即,我们还没有一张有足够震撼力的镇馆之作……这并不算造假,只是为你在日晒和骤雨中等了几个月的一瞬间制造点促成条件……没错,人们称你为大师,但你自己应该清楚技术世界上与你比肩的摄影师绝不止一两个,你能获得今天的成就,要归功于大自然的垂青,可好运气不会每次都出现……”

“再给我两天一夜,贝奇兰。我们拍到过火山雷电间迁徙的火烈鸟、正在吞食红蛇的巨骨舌鱼、甚至还有被一度认为已经灭绝的袋狼……还有什么不可能?如果那头狮子避开角马群往西,走出我们的拍摄区,我们就延期,大不了多等一个月。”

“大不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你理想中的乌托邦,这可是旱季的萨瓦纳草原!如果下周的会议上拿不出有说服力的作品,我们的大赞助商可能就跑掉了!想想你的家人,他们节衣缩食支持你热爱的事业,你要为了这点所谓的原则辜负他们吗?”

“不,贝奇兰,这事没得商量。如果一定要和那些同行败类同流合污,我宁愿放弃这个行业。”

“然后像个任何一个loser一样打点行李垂头丧气地回家?你除此之外一无所成。我的妻子现在还在医院分娩,我抛下她陪你来这个蚊蝇成群、酷暑干旱的鬼地方,就是为了来听你唱高调吗?”

“我明白了,贝奇兰。那晚的慈善晚会上我看到你和卡特那个臭名昭著的老狐狸在走廊里说话,你们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对吗?”

“Lars,听着,我是为了我们整个团队好。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会害了大家的。”

“滚。现在就从我面前消失!”


 

□ 赵云篇


Q1:

那的确是Enkiikne本人的签名,Lars第一次看到它带着有些潦草的人间情绪躺在扉页上而非微凸在烫金封面上:妖异的哥特风,中间的两个“i”字母勾勒成两把交叉的武士刀。“献给挚爱的Ascensión Vasquez Azarola:我愿以毕生之血灌溉出一朵配得上你书案的玫瑰。你谦卑的Enkiikne。”他几乎是带着莫名的嫉妒从圆桌上拿起那本书:Enkiikne——他最钟爱的作家,他的《Dijiste que nos encontraríamos otra vez cuando Orinoco se inundó ...》(《重逢于奥里诺科泛滥日》)是他坐在大学幽暗门廊里爱不释手贪婪品读通宵的唯一一本书。没人见过Enkiikne的本尊,他的癖好是只通过邮件接受采访的——以一台OlympiaBurgundy SM2古董打字机敲出来,以鹅毛笔签上字,打上蜡封……

“如果你不介意,我要把我的书收起来了。”这个女人端着一杯Guillermo,在圆桌对面坐了下来。这是一个五十来岁、傲慢的下巴保持着吸烟时刻仪态的女人,穿着纯棉荷叶边复古上衣、罩一件天鹅绒披肩,挎着精致的刺绣链条包,比海伦·米伦还要清瘦一分,Lars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您是Ascensión Vasquez Azarola女士。”Lars按捺住兴奋说,“是否方便透露您从何处得到了Enkiikne的签名?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Vraiment?”她看了Lars一眼,用醇厚的巴黎口音说道。“《Los cuervos y el eclipse》(《群鸦蚀》)《Luto por el Caribe》(《默悼加勒比》)《Pieles delocelote》(《豹猫之皮》)……他近十年出版的著作我都看过。”“两半?”“什么?”“《Las dos mitades》(两半),Enkiikne今年三月出版的新书,读过吗?”“还没有。我刚才在想您为什么这么面熟,现在想起来了:您是Tenochtitlanica的主唱吧?那时大家都叫您Hoatzin,甚至没有人知道您的真名。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开演唱会的时候我父亲正带着我们在阿根廷旅行,我去了现场,像个疯孩子一样为您欢呼……难怪Enkiikne也会如此倾慕于您。”

“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离开以后,Tenochtitlanica更名为Van Helsing & Interstellarspace。”

“世间再无Tenochtitlanica——那磅礴的交响、能量和哥特金属史上最完美的交融,北欧雪原的幽暗异界,中世纪森林的颤栗传说,烈焰地狱间的拉丁语祷文……我最喜欢的是那晚曲目中的《Réincarnation》,激流般、遮天蔽日的管弦与贝司中,在Jerónimo的黑死腔中,您那段空灵的法文美声几乎是喷薄而出……再看看继任的主唱——那个名字E开头的谁——她就像一个沉溺于电子乐和DMT的朋克女,不敢相信她甚至还打了鼻环……”

“谢谢你的盛赞。我知道你最感兴趣的还是Enkiikne。留下你的地址,你会收到《Las dos mitades》的签名本。”

“这么说,您和Enkiikne是老朋友?我知道Enkiikne的签名是无价的,但我还是希望能正式买下它,来表示我的尊敬。”

“既然你如此真诚:我猜你鼓鼓囊囊的钱包里一定有不少硬币,看看能否找到1欧分的。”

她将那枚袖珍的微红硬币捏进掌中,提起包穿过大厅。Lars想,这个孤芳自赏的迟暮美人接下来一定会在某处熏香洗手间里,悠然而毫不犹豫地冲洗掉手心里自己仓促留下的地址,并在心里嘲笑三秒他的轻狂少年式的狂热——他现在是个世界著名的摄影师,可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隔行如隔山,一年里电视节目里关于他的报道还比不上Tenochtitlanica巅峰时期的一天。

他看到自己指尖有一点墨渍,不是刚才留地址时粘上的——他用的是圆珠笔。

 

Q2:

九个月后的一天,当Lars刚结束苏丹草原之旅乘坐黄昏航班在Mon Paris香水色的暮色中降落,他感到这一天并未落幕。他提着提箱,从出租车上下来,打开邮筒——他看到一个包裹,一本丝绒绿羊皮纸包裹、系着缎带的书,并不是《Las dos mitades》,而是一本上月刚问世的新书,叫做《La symétrie》。——当然,作者正是Enkiikne。腰封文字介绍道,《La symétrie》是《Las dos mitades》的姊妹篇。

蜡光纸扉页上,偃蹇不羁的签名似乎是用Lamy的savannagrün钢笔书就。这看起来颇似一部自传,它一开篇就讲道,Enkiikne的笔名是苏美尔神话中水神、智慧与创造之神Enki对称分裂而衍生出变体,这预示着这位“暗影中的狂书者”将过着如谜的双重生活……

Lars急切地搜寻着他那个猜想的答案,但此段落后作者笔锋一转,开始描述一个叫做“La grotte de glace”(“冰窟”)的超现实空间——它存在于Enkiikne书桌的最高层抽屉中。将抽屉被拉开,这空间就像被抽真空的羽绒服重新变得蓬松,它膨胀成直径十公里的球状空间,凡重心在球体内的人和物体将会遵循新的定律,而隔绝在外的世界还保持原样。“冰窟里有个男孩肩上坐着一只卷尾猴,有一对青金石色的眼睛,”Enkiikne写道,“那男孩是盲的,老猴其实是他的眼睛。但老猴与所见并非总是一致:如它所见的香橼、铁线莲和蒟,是用其果实或叶片摩擦毛皮的驱虫草药,而在他脑中它们只是香气弥漫的淡黄和素白而已……当他需要卷尾猴聚焦于他们正面经过的物体,他便掰响手指关节——老猴终其一生苦苦为他寻觅带红色流苏的钥匙,而他并不知晓卷尾猴是红绿色盲。”


 文中所有图片来自National Geographic 


□ 黄忠篇


Q1+Q2:

他提笔在地图上哥德堡的位置画了一颗星,这一页贴着他三岁时坐在码头集装箱上的照片,几张卡特加特海峡和马斯塔盖特教堂的老邮票。

“我十六岁就离开了瑞典,一直在世界各地奔波,追寻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生物最神性和光彩照人的瞬间。但这是第一次我不带任何目的从北欧顺着子午线一路南下。我到的第一个城市是波兹南,在十三世纪的老城广场,旁边就是瓦茨拉夫二世时期落成、壁画拱廊闻名遐迩的市政厅。”旁边贴着露天集市上的Valkiria、Harnaś、brok、Żywiec Full各种啤酒标签,银灰、石绿、烫金和香槟色的。这是一本封面酷似凯尔特泥金福音书的剪贴簿。每一页左边是某个国家的地图,右边是一些颇有趣味的纪念品。

第三页贴着一张油画微缩照,颇有些立体主义的画法,除了标志性的胡须,几乎看不出是Lars和他入乡随俗的Slovácko装束,还有一张老明信片,图片是15世纪Mikula和Jan Ondrejuvl制作的天文自鸣钟,背后潦草地写着它的年份“1490”。“如果你日程不是很赶,应该去一趟Vyšehrad。那是布拉格的发源地,伏尔塔瓦河上的碧玺。去Bedrich Smetana、阿尔丰斯·穆夏、德沃夏克和聂鲁达墓前献一束花。”那个亚麻色长发里夹着一绺银发的老画家,以9#油画笔在画布中央点出他的髭须,又用刮刀在边缘稍作刻画,“瞧,你的气质也有几分新哥特式。”

抵达萨尔兹堡前,他一直在读埃列特·冯·卡拉扬《与卡拉扬相伴的日子》,景仰——质疑——批判——惋惜——慨叹——敬慕,仿佛在时空过门之间奔走赶场。“可惜赶不上他生前创办的复活节音乐节。”此时,车厢中流淌着莫扎特《安魂曲》。卡拉扬故居的象牙白、莫扎特的素馨黄,顺着这座老城河道漫溢如淡香水的灯光,不断孵化出瓢虫翅膀,在他从布拉格离开时,还跳上车窗,化作一抹冰花,跟上一程。但他并未在剪贴簿上留下关于这两位大师的点滴,而是就着Schloss Hellbrunn喷泉的水涂了几笔水彩颜料(群青),撒上几颗来自二战时保存过丢勒、鲁本斯作品的阿尔陶塞盐矿的盐。

“1902年,我当然肯定。最早是公爵宫。”这位看起来更像古人类学家的、卢布尔雅那大学艺术学院的教授说。她对于Lars的旅行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意,认为他不过是一个“行业桎梏外放风裸奔的心血来潮之徒”。在斯洛文尼亚他显得有些仓促,不是时间上的急于奔赴与拙于告别,而是阿尔卑斯冰湖惊鸿一瞥的冷艳并没能在记忆中留下凝固层,却只残存在了一位克罗地亚钢琴家写在一方口袋巾上给他的两行字中:“在你来之前,Gabriel Faure一直在我琴键上哭泣。”

当这个缄默不语、双手插在大衣兜中的男人在Museo Nazionale del Cinema的躺卧式沙发上黯然坐下(而不是像周围的游客悠然舒展他们的脊背),凝视墙上《Pulp Fiction》海报时,他似乎恍然大悟:众多电影中应该有一部是关于他的,不,必然有一部关于他的,只是被某个充满误导性的片名掩盖起来而已,比如《Valérian and the City of a Thousand Planets》《Wonder Woman》或者《君の名は》之类。那个编剧,像个争风吃醋、内心矛盾的丈夫,为他笔下人物的艳遇恼怒不已,虽然他自己便是这一切的肇始。他竭力破坏现场,把人名、地名涂改得荒诞不经,把家具替换成藤蔓植物,把时间的发条上得越来越紧,幸灾乐祸地等着它绷断——于是他便可以把这个剧本署上名,交给那个催稿的、面部油脂过剩的王八蛋了。

于是他匆匆离开了都灵,甚至没有出入境检疫局、银行国际业务部或勉强盈利的纪念品店给他的剪贴簿留下一个证明他曾途经此地的印章——他直接一头扎进了埃及。第七页上的尼罗河纸莎草纸画上孔雀石与赤铁石颜料的绚彩重现着拉美西斯二世的荣耀,他在同一页还夹了一枚与他的长绒棉长袍同材质的布样。至于苏丹,大概只有那个在麦罗埃岛考古遗址度过的下午,在法兰克什王朝狮神Apedemak的神庙前,望着那些浅浮雕神像的影子不断被日光的橡皮擦修改方向,把离开时刻线条交织的脉络描摹在纸上……当他穿过某个埃塞俄比亚小镇的时候,一群正在训练长跑的居民穿着五颜六色的便装从他身边风一般穿过,散发着红土和溪水的气息。“别惊讶,我们出过很多冠军。”提着一篮大小参差sidama咖啡豆的妇人说。这里贴着的照片关于这些咖啡豆的一张纯手工广告,Lars还用颜料拓印了妇人酷似白蜡木肌理的掌纹……

“这是肯尼亚的安波塞利。”他对着视频镜头中说,“我没有去图尔卡纳、马赛马拉或纳库鲁,因为我不想重复马可·奥斯本(殷晓媛长诗《图尔卡纳》中的第二层级人物)的路线。猫鼬在人们印象中永远像Osteology博物馆里的骨架一样站立放哨,但在这里它们却像唱诗班,嘹亮的‘啾啾’和柔美的‘咕咕’的两个声部此呼彼应,使它们成为蒸腾着翻动泥块的曙光之气息的一道中近景。远处,象群正变幻着浅灰蓝融进乞力马扎罗浮动在云蜃与金合欢树之上的面影。”这一页他留下一片金合欢叶,有一个山形缺口,似乎还残留着某只长颈鹿的鼻息。

下一页是一张10000面值的坦桑尼亚先令(2003版),图案正是大象。他在斋普尔大象节上拍摄过的通体蓝果丽彩绘、身披华丽缎带的大象,也在巴西狂欢节上抓拍过花车大象与和它穿着“情侣服”的舞者。但他更喜欢旷野中奔鸣如雷、冲散斑马群的大象。所以当他走在莫桑比克赞比西河谷的高地上,手心掠过蓬勃的烟草叶,仿佛尼古丁顺着拔节的叶片已经在正午日光下形成谜之雾圈时,还回想着Pemba明媚海岸线边那只与佐加族女孩嬉戏的大象。

他的最后一站是南非。在车上小憩的片刻他灵犀般梦见了好望角:滚轴云般巨大的雪白排浪从帕拉丁奈特蓝中泛着的海面朝他站立的礁石横奔而来,慵懒的海狮趴在水印不断被晒干又被海水重新刷上的岩石上,体态丰润、皮毛油亮。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们正缓缓驶向这个最初被称为Cabo das Tormentas(“风暴角”)的极南之隅,地图上仅以18°29′51‘’E、34°21′25‘’S两串数字便令人心荡神驰之处。羊奶色云雾浓酽得像沿着海岬线野生的巨型长叶植物,一茬茬剪不断。

这是剪贴簿的最后一页,雉羽般贴着几片ROOIBOS 茶。他用与发酵茶叶相似的Smokey topaz色蜡笔在一旁画上阿斯巴汀的结构式。

以及地图南端的一个浑圆的句号。


(待续)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Wind Rose Sedecology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in Chinese)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in Chinese);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in Chinese) ;Hanoi Tower (《汉诺塔》in Chinese)  Turkana (《图尔卡纳》) ;Twilight of Stars: Great East Africa Migration(《恒星将暮:东非大迁徙》),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 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  Twin Flames(《双生火焰》in Chinese)。





百科诗派公众号2018精选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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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之友 □ 丁强:科海鲛人 [上卷]

独家 □ [古巴]亚瑟夫•阿南达•卡尔德隆《金属之鸽》 □ 殷晓媛译

独家 □ 亚马逊丛林中的母亲 [英]帕斯卡尔•葩蒂 殷晓媛译

独家 □ 王鹫(外一首) [英]帕斯卡尔•葩蒂 殷晓媛译

独家 □ 与曾孙语:奈米西斯福音书 [印度]迪利普·嘉韦利 殷晓媛译

一位75岁诗人的粒子物理深空视场 □  [印度]迪利普·嘉韦利 殷晓媛译

你必须知晓与芬芳、晨露、雨滴、雪花对应的代码 [印度]迪利普·嘉韦利诗四首 殷晓媛译

独家 □ 像一张CD(外三首) [日本]星野真辉 殷晓媛译

□ 宛如雪花被风吹入锁孔(外四首) [美] 比尔•沃拉克 殷晓媛译

从“陌域守望者”到“雅典卫城唇彩” [美] 比尔•沃拉克五首 殷晓媛译

独家 □ 二万九千英尺之谜(外四首) [美] 崔西•布琳霍尔 殷晓媛译

独家 □ 一位古根海姆奖得主的“麻木不仁” [美] 菲利普•洛佩特 殷晓媛译

独家 □ 传奇“斜杠艺术家”Eileen Myles的朋克之诗

百科群英谱 □ 一场关于百年殊景“樱VS雪”的双参数机锋对垒

百科群英谱 □ Alpha [阿尔法]:一场电光石火的头脑风暴!

油画男子 □ 沙画里的“殷墟”:头号玩家的多重宇宙——读《双生火焰》

阎逸 ▍敦刻尔克 □ 百科诗派第三期实验创作:修罗道

浪激天涯 ▍诺曼底登陆战之问 □ 百科诗派第三期实验创作:修罗道

孙谦 ▍看海湾战争的十三种方式 □ 百科诗派第三期实验创作:修罗道

盘予 ▍十字军东征 □ 百科诗派第三期实验创作:修罗道

王自亮 ▍最后的垓下 □ 百科诗派第三期实验创作:修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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