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实等《<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贫富分化的秘密丨读中国计划（十八）
《21世纪资本论》是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Thomas Piketty）2014年出版的风靡世界的超级畅销书。作为一本经济学专业著作，它超出了我的专业领域与专业能力，我不准备直接写书评。好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实教授和中国人民大学的岳希明教授主编了一本《<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用比较通俗的语言，介绍了皮凯蒂的基本理论以及其理论在中国社会可能的应用。
皮凯蒂主要以英法美德日等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为对象，分析工业革命以来收入及财产分配不公平的历史，李实、岳希明则是我国收入分配领域的权威学者，所以这本结合中国实际的《<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非常贴合我们今天的社会热点议题，为我们思考中国社会向何处去、该如何走，提供了非常珍贵的参考。
“系统读中国”上一篇笔记《陆铭《大国大城》：大上海还不够大丨读中国计划（十七）》已经是半年前了，这半年卡在《<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上，一是因为这本书即使是“通俗向”作品，仍然不好读，可以说字里行间许多微言大义，可以引申联想的内容极其丰富；二来我也一直纠结于如何把所有感想浓缩在一篇读书笔记里，越纠结就越难以动笔，最终还是放弃，决定把这本书的读书笔记拆成三到四篇。
今天第一篇，我准备先介绍《<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的两篇序言。《推荐序》来自吴敬琏教授，《致中国读者》来自皮凯蒂本人。虽然只有两篇，但受限于篇幅和内容，我仍然需要做出很大取舍，只谈那些和今日中国最息息相关的内容。
先来说吴敬琏教授简短的《推荐序》，这篇序言最关键的一段话是这样的：
这段话说得很好，但可惜它说得不对，与事实不符。吴教授认为《21世纪资本论》未涉及权谋合谋、行业垄断、区域不平等等问题，事实上下面皮凯蒂自己的《致中国读者》中就显现出他对西方这些原因的关注。吴教授似乎认为英法美德日等发达国家的贫富分化原因里不包含权贵合谋、行业垄断等，但我们这个号的读者经常读美国的“旋转门”故事，对不管是“佩洛西-纽森-盖蒂”家族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小联盟（《佩洛西背后的政商关系》），还是拜登兄弟的发迹史（《共和党紧追不放的亨特·拜登，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又或者国会山股神的神奇投资以及詹姆斯·西蒙斯这种超级金主对美国税收制度的影响（《腐败的媒体如何假装监督权力》），都已经非常熟悉，皮凯蒂的论点与论据，很多时候都在针对这些现象，它并没有吴教授以为得那么狭隘。
我们重点来看皮凯蒂的《致中国读者》。皮凯蒂谈了他对中国的认识：
首先，中国的贫富分化问题必须得到重视：
然后，找到一条公有私有结合的混合所有制道路，避开20世纪英美发达国家掉过的坑也是重要的：
但是，混合所有制尤其是公有制如何具体发挥作用，是一个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点，在教育、医疗、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公共资本优势明显，也很好发挥作用，但在产业和金融业领域，公共资本有时既不能收获效率也不能达成公平，更有时会导致挪用和占为己有：
结合过去十年国内的实践，我们很容易想到反腐和我们过去几年经常谈到的金融市场全面开放的改革，皮凯蒂接下来也是这么梳理下去的：
到这里我们可以先停一停，先回顾一下上面的内容。
1）皮凯蒂关于腐败与贫富分化的讨论，无疑可以与我们去年对Yuen Yuen Ang教授著作的书评（《Yuen Yuen Ang《中国的镀金时代》：为什么腐败没有扼杀中国的经济繁荣丨读中国计划（四）》）联系起来；
2）皮凯蒂关于产业和金融领域的加大开放的讨论，也很容易和我们过去讨论过很多次的加深改革开放——比如金融市场的全面开放改革（《拜登的癌症、中美的改革等等》）等联系起来；
3）“公共管理者挪用以及占为己有”是皮凯蒂的说法，这东西在中国有个专门的称呼，叫“侵吞国有资产”，皮凯蒂的讨论很容易带领中国读者代入过去并不久远的现实；
4）皮凯蒂对混合所有制的希望让我想起以前提过一嘴的二十年前国内某位“先驱”学者的大作：
我是2021年才第一次读到的这篇论文，是一位当时我很尊敬的学者推荐给我的，让我惊异的不是这篇2003年呼吁删除宪法中公有制条款的论文里数不清的事实性错误，而是都已经2021年了，我们今天四十岁向上一代的学者里还有不少认为这篇胡扯“很有启发”。我们就举一个例子，这篇论文以一种断然的口吻宣布公有制和私有权非此即彼，无法共存，而当我向那位老师指出德法都有悠久的国企历史、中国的国企改革很大程度上学习的就是德法经验的时候，老师表示闻所未闻和不肯相信。
这种脱离事实，和上面吴教授《推荐序》里以为皮凯蒂忽视了权贵合谋、以为英美贫富分化的原因里没有权贵合谋是一样的，基本上属于上一代到两代许多人根深蒂固的思想盲点。
皮凯蒂《致中国读者》的最后一段，再次体现了他的认识与分析是非常全面深刻的，他用一种隐晦和委婉的方式，重复了他对英美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入观察，对中国特色道路的批评与期许：
这段话我们只要翻译一下，读者就会立刻感叹皮凯蒂的深刻。
首先，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对贫富分化问题的洞悉可以简化成一个公式：r>g，即资本收益率大于经济增长率。用最大白话的实例解释就是富人只需将资本收益的很小一部分用于再投资，就可以赚到比普通劳动者的劳动所得更多的钱，这是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的必然逻辑，会导致许多成功的创业者最终沦为食利阶级，导致贫富分化日趋增大。
为了克服资本主义的内在缺陷，皮凯蒂认为需要对资本进行管控，需要设立行之有效的累进税制。英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竞选政治中政治献金制度以及游说制度的存在，想管控、想设立行之有效的累进税制，难于登天。而选举制民主中独特的一代权生二代钱、二代钱又可以将三代送回权力巅峰、如此生生不息的旋转门体制，也使西方社会的权贵们，借“民主”之名，能够更稳固也更名正言顺地维护世袭特权，想改革也变得更难。
中国的改革，必须要面对西方这个复杂的经验，认识到一方面存在着部分不愿意放弃特权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注定是改革的对象，另一方面，也存在着看到了西方走进同归于尽的死胡同、愿意为了公共福利放弃特权的精英。后者推动着改革，但经济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必然带来政治民主的发展，这时后者又不得不忌惮前者的偷梁换柱，提防前者尝试利用英美现在已经非常成熟的“民主旋转门”反过来攫取果实、巩固特权。
皮凯蒂的《致中国读者》，就是在提醒中国，要尊重西方的经验和自己的现实，走出一条新路。他在结尾的建议，与其在序言开头呼吁“抛开意识形态”是一脉相承的。
从这个角度讲，皮凯蒂的洞察力令人印象深刻，他非但不像一些学者评论的那样认识片面，相反，他对事实的掌握，可能要比评论者更多更准确。
今天花了将近三千字只谈了两篇序言，因为我认为搞清楚皮凯蒂的写作背景和认识框架十分重要，如果被带歪了视角，忽视了皮凯蒂字里行间的意思，对于皮凯蒂的读者来说，即使读完了书也只能事倍功半，不啻于买椟还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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