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教授是怎么为以色列辩护的?
上周外出有事,昨晚刚回来,看到后台有朋友问,谢谢朋友们的关心,之后正常更新。今天继续写个关于巴以冲突的八卦,一些前阵子流传很广的材料,背后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非常有意思,值得介绍一下。
首先还是老规矩,提供一点补充相关背景知识的材料,我之前做过联合国《巴以问题的起源与演变》报告的阅读直播,也出了三个梳理第一编报告重点的短视频(《《巴以问题的起源与演变》报告第一编读完了,这里是30个重要信息点》),这两天网上流传着很多打着“辟谣”旗号的造谣文章,都可以用联合国的这份报告打假。本周开始,我晚上有时间也会继续做读书直播,直到把联合国的五编报告都读完。
另外就是我们之前介绍过芝加哥大学教授米尔斯海默和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沃特的专著《以色列游说集团与美国对外政策》(《美国是怎么陷入巴以泥潭的?》)。当时我们的介绍还是粗略了一点,昨天发现一篇很详细的读书报告,这里推荐给大家——《读《以色列游说集团与美国对外政策》——地精炼金术士》。
好了,下面我们开始进入今天的正题。
我们从奥巴马开始说起,11月4日奥巴马在一个论坛上评论巴以冲突,说“虽然哈马斯的行为很可怕,没有任何正当性,但是同样是事实的是以色列的占领和发生在巴勒斯坦人民身上的一切也都是不可容忍的”,“如果你想解决问题,你就必须得理解完整的事实”,“你必须承认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我们所有人某种程度上都是共犯”。
这不是奥巴马第一次就本轮巴以冲突发表评论,早在十月底,他就警告过内塔尼亚胡政府,今天以色列所做的一切,都会造成反噬。
依照如今以色列上下的魔怔状态,遵循“中立/不完全支持我=完全不支持我=反对我”的思路,两次违逆以色列的美国前总统,自然也成了反犹主义者。
昨天FOX发了一条新闻,报道的是85岁高龄的美国著名律师、哈佛大学法学院宪法学和刑法学权威、犹太名人德肖威茨(Alan Dershowitz)对奥巴马的抨击,德肖威茨说“奥巴马心底对以色列抱有深深的恨意”。
德肖威茨名气非常大,人脉也非常广,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自克林顿以来的所有美国总统,都是德肖威茨的客户”。这话似乎有夸张之嫌,我只查到懂王确实是德肖威茨的客户,德肖威茨也确实在克林顿、奥巴马等人的案件中扮演过相应角色,但是不是雇佣关系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像O.J.辛普森、阿桑奇、爱泼斯坦等人,确定在德肖威茨的客户名单上。对了,德肖威茨的名字也曾出现在爱泼斯坦的萝莉岛访客名单上,一度是学术界“老当益壮”的代表。
熟悉德肖威茨的人,不会对他这次对奥巴马的抨击感到意外,因为长期以来德肖威茨一直都是以色列屯垦政策和以色列国防军的坚定支持者。他在2003年8月的时候出版过一本《为以色列辩护》,亚马逊评分高达4.6,推荐语说“以无可辩驳的证据为以色列的权利辩护”。
2021年,因为之前懂王公然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单方面拥有,还将美国大使馆迁往耶路撒冷,德肖威茨提名懂王和他的犹太女婿、中东事务主管库什纳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
读到这里,你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哈佛法学权威凭实力为以色列说话的故事。有意思的从这里就要开始了,我们来看看德肖威茨《为以色列辩护》这本书。
2003年9月,也就在德肖威茨的《为以色列辩护》出版一个月后,今日民主(Democracy Now)节目邀请德肖威茨和研究巴以问题的学者芬克尔斯坦(Norman Finkelstein)展开了一场辩论。
介绍一下反方代表芬克尔斯坦。他也是犹太人,普林斯顿的政治学博士,研究方向是巴以问题。前一阵子国内流传很广的一则演讲视频上的主人公就是他。
那是2009年芬克尔斯坦在滑铁卢大学演讲,一个犹太女学生流着眼泪质问他怎么能支持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芬克尔斯坦说:“收起你鳄鱼的眼泪,我死去的爸爸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我死去的妈妈是马伊达内克集中营幸存者,我父母家里的其他人都被屠杀了,我的父母都曾经参加华沙犹太区的起义,正因为如此,我的父母对我和我的两个兄弟的教导,让我不能在看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民犯下罪行时保持沉默。在我看来,没有比用我父母他们遭受的苦难和牺牲来正当化以色列每天给巴勒斯坦带去的野蛮折磨、暴力和领土抢夺行为更令人不齿的了。”
关于芬克尔斯坦是怎么变成德肖威茨等人口中的“犹奸”的,也有一段故事。这段故事被乔姆斯基记录在其《理解权力》一书的“一个诚实知识分子的命运”一节。
这个故事简单说是这样的:1984年,在芬克尔斯坦读博士的时候,美国一位犹太女记者Joan Peters写了一本号称澄清巴勒斯坦地区历史的书《自古以来(From Time Immemorial)》,这本书论证巴勒斯坦地区的阿拉伯人原本并不住在那里,都是外来人口,因此也就对巴勒斯坦地区不存在领土主张的权利。这里插一句闲话,《自古以来》这书在亚马逊上的评分也高达4.7。
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得到了包括大文豪索尔·贝娄等全世界许多犹太精英的称赞,第二年就荣获了“美国最佳犹太书籍奖”。到2015年,时任以色列总理的内塔尼亚胡还向Peters表达敬意。
作为专攻巴以问题的芬克尔斯坦,也慕名阅读了Peters的这本书,他本着学术的严谨,研究了Peters书后的所有注释,然后赫然发现,Peters引用的大多数材料要么是伪造的,要么是篡改的。
芬克尔斯坦把自己的发现写信告诉了差不多30名权威人士,只有乔姆斯基一个人给他回了信。乔姆斯基告诉芬克尔斯坦,你的研究课题很有趣,但我必须警告你,这条路上你要对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法想象的集团,这条路会扒下美国知识精英的皇帝的新衣,让人们看到他们只是一帮党同伐异的骗子,这是砸大人物们饭碗的事情,而芬克尔斯坦你自己将来也是要吃饭的。
也许最后还是父母的教诲占了上风,芬克尔斯坦没有隐藏自己的研究成果,也没有被威逼利诱打倒,他用扎实的研究和详尽的材料把《自古以来》打回原形,而他自己则付出了毕业拿学位被刁难、论文出版被刁难、找不到教职等等代价。
了解了芬克尔斯坦的遭遇,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鳄鱼的眼泪”,也可以更好地理解2003年9月今日民主节目上他与德肖威茨的辩论。整个辩论一个多小时,主轴其实就是一件事,芬克尔斯坦用追溯注释的方式,证明德肖威茨的《为以色列辩护》实际上就是抄的Peters的《自古以来》,而且抄得错漏百出。
比如芬克尔斯坦指出德肖威茨《为以色列辩护》第一章的注释10、11、12、13、14、15、16都跟《自古以来》的注释一模一样(后面两人会说到德肖威茨都没有提自己是转引Peters的,德肖威茨说自己是直接引用的原始资料所以不用提Peters),德肖威茨书里23-24页对马克·吐温的引用跟Peters书里159-160页对马克·吐温的引用一模一样,连中间省略号省略的地方都一模一样,德肖威茨书里18页对英国顾问的引用和Peters书里184页对同一人的引用也一模一样,省略也一模一样。
芬克尔斯坦陈述的时候,德肖威茨不断打断他,问:“我引用得不对吗?我引用得不对吗?”芬克尔斯坦说:“你这在学术写作中叫抄袭啊。”德肖威茨回应道:“我就问你我引用得对不对?”
听语气德肖威茨当时还有点小得意,但他没料到自己正好跳入了芬克尔斯坦的陷阱里。芬克尔斯坦紧接着就说:“Peters在《自古以来》里引用了一个词‘turnspeak’……”这时德肖威茨又插话:“这又怎么样?那是她引用那个谁……那个谁……那个……她从别人那里引用的。”
芬克尔斯坦皱着眉摇摇头,说:“不不不,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Peters说她在引用乔治·奥威尔的‘新话’一词,但奥威尔的原文是new speak,Peters引用错了。然而你的《为以色列辩护》让人很困惑,你在第57页和153页上说:‘乔治·奥威尔的turnspeak……’turnspeak不是乔治·奥威尔的,而是Peters的。”
绝杀,芬克尔斯坦指出德肖威茨抄书,把人家写错的地方一并抄了来。这就很尴尬了,德肖威茨只能微笑着说:“我喜欢这个词。”给自己解围。
这之后主持人也来搞事情,放出了一个月前德肖威茨在NBC上气势汹汹地发言,德肖威茨当时说,我的书是很严谨的,我现在公开征求纠错,谁要是能在我书里找到一个错误,我就给他一万美金。
芬克尔斯坦开玩笑说要是真的这样,我能靠给德肖威茨先生这本《为以色列辩护》纠错成为千万富翁。然后他又给德肖威茨挑了一堆错,像德肖威茨声称的“以色列国防军是中东唯一的仁义之师”、“以色列是中东唯一废除酷刑的国家”这种幽默论调我们就不多说了,我们来说几个比较新颖的。
比如德肖威茨书里有一句引用其他书说“第二次冲突中有两三千(two to three thousand)阿拉伯人沦为难民”,芬克尔斯坦直接找来了原书,指着原文请德肖威茨读。德肖威茨不读。最后主持人读了:“第二次冲突中有二三十万(two to three hundred thousand)阿拉伯人沦为难民。”
比如德肖威茨有几个引用的注释是网址形式,芬克尔斯坦就点进去查了下,发现原来是某所中学的课堂讲义以及类似于贴吧留言的评论。芬克尔斯坦说大哥你是个大学学者在写严肃著作啊,德肖威茨说又没人质疑这份中学教案,我为啥不能引用。
又比如德肖威茨声称巴以冲突中以色列死难人数要远多于巴勒斯坦。他是怎么计算的呢?他不仅把真实死亡的人数算进去了,还把“可能死亡的人数”也算进去了。哪些人属于“可能死亡的人”呢?在德肖威茨看来以色列一方只要是进行过战争避难的人,都可以算进去。
芬克尔斯坦和德肖威茨的辩论中还有许多有趣的细节,篇幅原因我们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值得一提的是,正如我们一开始说的,联合国的报告可以用来辟很多谣,我们也可以从Peters以及德肖威茨的书里找到很多现在流传在中文互联网上的亲以色列谣言的出处。
上周清华人文社科的号发了一篇文章《学人专稿|历史与反复:从韩国电影《柏林》看巴勒斯坦人的恐怖分子形象》,文章附记就提到,过去几十年国内学界喜欢翻译锡安主义史学的书籍,像芬克尔斯坦等反锡安主义者的著作,往往得不到翻译介绍。
其实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殖民主义下学术附庸地位的体现,芬克尔斯坦等人在美国是受到打压的,所以过去我们时髦的知识分子们眼睛里也看不到芬克尔斯坦们。这可以解释今天国内一批中老年教授们对以色列狂热的支持,他们觉得自己都是有坚实知识支撑的,有一种知识分子的盲目自信,对自己被洗脑浑然不觉。
2003年的今日民主节目上,芬克尔斯坦和德肖威茨谁胜谁负,一目了然,但二十年过去,我们也看到了,对错并不能改变历史进程,也不能改变个体的命运,芬克尔斯坦相比之下过得依旧是落魄生涯,德肖威茨在萝莉岛和懂王事件以前依旧是“德高望重”的哈佛权威。现实世界的不公与吊诡,就是这样令人喟叹。
在芬克尔斯坦和德肖威茨的辩论中,理亏的德肖威茨充分发挥律师本色,不断地打断芬克尔斯坦的发言,对芬克尔斯坦展开人身攻击。德肖威茨逐渐放肆的发言里让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他在无法辩驳时突然转向芬克尔斯坦,嘲讽道:“你就是嫉妒我是哈佛的教授。”
2003年时德肖威茨的这句话,意义已经超出了巴以问题本身,道尽的不止是那个年代美国的“繁华”,也是所有年代整个人间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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