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大选前瞻：负面竞选战术
上周我们分析了共和党发起弹劾拜登调查的事（《泽连斯基访美与共和党弹劾拜登的时机》、《拜登被共和党发起弹劾调查后……》），这周我们又梳理了民主党控制的科罗拉多州法院剥夺懂王2024参选资格的事（《挖一挖懂王被法院取消总统竞选资格这事》），用“激情四射、精彩纷呈”描述这两周的华盛顿，可以说一点也不夸张。
无论是分析两党在众议院的势力分布，还是细读科罗拉多的判决，我们都说两党的关注点都不是在行动本身，不在风纪与法律，而是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希望借政治程序和司法武器来抹黑对手，消耗对方的竞选资源。
民主党和共和党不约而同采用的这种“不求我比你更好、但求你比我更讨厌”的竞选策略，在选举学里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负面竞选战术”。
今天我们就借这两个鲜活案例的契机，介绍一下原理性的“负面竞选战术”。需要事先说明的是，负面竞选战术是一种很古老的技术，比如很多朋友熟知的马克吐温小说《竞选州长》里那个“我”一上台就被一群各种肤色的小孩抱着大腿喊爸爸的情节，那就是负面竞选战术。我们今天的故事更侧重负面竞选战术在当代美国的复兴，讲讲它是怎么演变成美国21世纪选举中的主流战术的。
故事要从1988年说起，那一年共和党推出的候选人是副总统老布什，民主党推出的候选人是马萨诸塞州州长杜卡基斯。
88年老布什的逆袭是美国选举历史上的一场奇迹，也是选举学必修的传奇案例。老布什的逆袭从共和党初选一致持续到最后与杜卡基斯的决战。
在当年年初的共和党核心干部会议上，老布什在所有党内候选人中只排第三，媒体已经开始公开撰文宣告他的失败。
排在老布什前面的一个是堪萨斯州参议员鲍勃·多尔，一个是电视主持人帕特·罗伯逊。这两位一个以谨慎传统闻名，一个专门在电视上传教，以高调闻名。相比于这两位，老布什有一个十分不利的标签——“软弱派”。简单说共和党党内质疑老布什的立场和能力。于是，为了获得候选人提名，老谋深算的老布什开始执行他简单实用但步步为营的策略，这个策略的核心是竭力向共和党展示自己的忠诚。
三个方面。首先把忠诚体现在对领袖的矢志不渝上。当时里根总统因为积极发展和戈尔巴乔夫的关系，被美国国内许多人视为“不积极反苏反共”，怀疑里根屁股有问题。对此老布什坚定支持里根。当有和里根意见不和的记者提问时，老布什总是坚决地无视他们。此举为老布什赢得了许多里根支持者以及赞赏忠诚品质的共和党拥趸的好感。
但里根和戈尔巴乔夫拥抱终究会惹怒一部分共和党人，这又怎么办呢？老布什采取的事分割进击的战术。一方面，他坚持不对里根发一句批评；另一方面，他利用各种场合暗示，自己外交上比里根更“右”，更“鹰”。
共和党背后各个势力团体，都是老布什表忠心的对象。原本他支持堕胎合法，为了选举，为了争取宗教右派的支持，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公开反对堕胎。原本他并不支持强制学生在学校祷告，现在他也改变了态度。经济层面上，老布什以前骂供给侧经济学是“巫术”，现在也不骂了，转为赞扬。对于美国政府常年的赤字问题，老布什表态坚决不加税，以此暗示共和党金主不要支持提加税的多尔。而环保方面里根的政策很不得人心，老布什又在此问题上把自己适当往左挪，以赢得上层中产阶级的欢心。美国保守派担心教育问题，老布什就保证自己会当一名“教育总统”，不会把教育完全交给市场，政府也会规划。
总而言之，老布什对共和党内部的各个利益集团，采取了对症下药、各个击破的方针。然而即便如此，他在民调中还是落后于排名第一的多尔。于是，老布什第一次放出了他的杀招——负面竞选战术。
老布什的团队开始利用一切机会、一切场合、以一切形式攻击多尔在国防、石油进口以及增税方面的“立场”，丑化多尔的形象。其猛烈程度在之前几十年的美国，是相当罕见的。多尔陷入了两难处境，不反驳是不行的，但反驳又正中了老布什下怀，因为老布什的根本目的本来就不是“定罪”，而是“丑化”，多尔反驳得越多，丑化新闻就越能上头条。
通过勤勤恳恳地操作和持之以恒的努力，老布什最终在共和党初选中反败为胜。
但事情还没完。最终选举中老布什要面对杜卡基斯。某种程度上杜卡基斯也是逆袭上来的，他原本在民主党内排名落后于马丁·路德·金的政治继承人杰西·杰克逊，但好在他是白人，杰克逊是黑人，所以民主党高层最终为了让杰克逊远离白宫，都去支持了杜卡基斯。
杜卡基斯的人设是“温和的自由主义改良派”，他不讲意识形态成分很重的话，喜欢谈论具体问题，虽然不是黑人，但很多少数族裔把种族和解的希望寄托在杜卡基斯身上。
这样的人怎么丑化呢？老布什继续开发负面竞选战术，他的团队找到了一个人，一个杀手锏，一个可以撬动总统大选的囚犯。
威利·霍顿，黑人，罪犯，被判处无期徒刑。他原本在马萨诸塞州的监狱里服刑，适逢信奉自由主义的州长杜卡基斯推行“监狱休假制度”，允许囚犯周末回家休假，于是霍顿得到机会在周末出狱。出狱的霍顿在休假期间跑到了马里兰州，打伤了一名白人男子，并当他的面强奸了他的女朋友，一名白人女子。
这个案子被老布什重金聘请的顾问团队于茫茫人海中找到。当杜卡基斯于老布什双雄对决时，一个和老布什“没有关系”的“独立机构”悄然制作了一条电视广告，在全美投放。与此同时，被强奸的女子也在资助之下，开始在全美召开“巡回记者会”，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整个行动最绝的地方在于，策划者匠心独运，在广告和记者会上，把霍顿的名字故意从原来的威廉（William）改成了威利（Willie），为啥这么改呢？因为Willie听起来更有“十九世纪南方无知黑人的凶暴感”。
老布什方面精心打造了一整套叙事：看，杜卡基斯，那个白人州长，多么软弱无耻，把我们种族的女人，出卖给可怕的黑人。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霍顿，民主党人怒斥共和党人挑拨种族仇恨。共和党人则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问题不在种族，而在监狱休假制度，霍顿是小问题，杜卡基斯是大问题。杜卡基斯陷入了和当初多尔一样的处境，不反驳是等死，反驳是帮老布什炒作话题。
这里可以插一句闲话。当时哈佛大学召开了一次研讨会，老布什的竞选干事阿特·沃特和杜卡基斯的竞选经理艾斯瑞琪在会上吵了起来。艾斯瑞琪指责共和党几十年来总是利用族群分裂谋求政治利益。阿特·沃特则辩称共和党从来都是就事论事，这些都与种族无关。
是不是真的无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值得注意的是，在研讨会上阿特·沃特摆出了从六十年代民权运动开始便很有名的、之后在2020年会更有名的那个口号“法律与秩序（Law & Order）”。
在1988年的总统大选中，老布什继承和发扬了美国选举体制里很多悠久的传统，他的很多做法被后来的候选人效仿。比如在搜集杜卡基斯的负面信息时，老布什要求所有信息都要能写在一个小卡片上，方便查阅和使用。
又比如“焦点组”的机构设置，焦点组是个非常有趣的机构，它的工作是邀请杜卡基斯的支持者来做测试，测试他们听到杜卡基斯负面新闻时的反应，从而研究怎么放出杜卡基斯的丑化新闻最有效，能最快速地扭转人们对杜卡基斯的支持。我在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有人戏称老布什这是把CIA颠覆外国政权的技术移植到了国内总统竞选战场。
在选举议题上，老布什也颇有开创性，上面介绍过他拨弄种族议题、用反woke打击杜卡基斯、强调“法律与秩序”等方面的举措。其实相似的议题还有不少，比如老布什把候选人是否爱国的问题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当时除威利·霍顿以外另一个老布什拿来穷追猛打杜卡基斯的议题是《效忠誓词》。1954年，艾森豪威尔总统签署行政令，要求所有公立学校的师生每天都要朗诵效忠誓词，表达美国人对国家的忠诚。马萨诸塞州也曾立法贯彻艾森豪威尔的命令，但被杜卡基斯否决了。这点被老布什揪着不放，老布什团队创造性地把《效忠誓词》和威利·霍顿结合起来，发明了一条和尚念经：“我无法理解有些人给重刑犯放假，让他们再次强奸抢劫，但这些人却不愿意老师带着孩子朗诵《效忠誓词》。”
事实证明，老布什的负面竞选战术一出场就已臻化境，1988年最终有超过一半的选民选择在家不去投票，《纽约时报》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当年的民调显示，三分之二的受访者希望把票投给老布什和杜卡基斯以外的人。负面竞选战术让杜卡基斯的形象一落千丈，也让使用负面竞选战术的老布什的形象雪上加霜，但受影响的选民群体主要集中在杜卡基斯的支持者，总体而言老布什是亏损更小的那一方。就这样，因为事实上不可能有其他选择，老布什虽然形象不佳，但他通过主动进攻把杜卡基斯变成了比自己还猥琐的人，最终成功登顶。
老布什在1988年的胜选，喻示着负面竞选战术在美国的全面复兴，从那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具体操作流程，还是炒作议题选择，都逃不开老布什的模版。当初老布什选择的那些战场，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最终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美国社会最撕裂、党争也最激烈的领域。
2024，许多人都感觉最后又是一场懂王vs拜登的总统选举，又是比烂的比赛。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1988年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乔治城大学政治学教授小尤金·迪昂《为什么美国人恨政治》一书的第三章和第十二章。我们今天的文章仅仅是这两章内容的简单梳理。
美国故事，不仅仅是美国的故事。可以看到，美国今天的乱象很多是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种子，甚至是在美国全盛时期埋下的种子。当理应服务于社会福祉和人民幸福的政治事业，沦为利益集团勾心斗角的竞技场，由建设性工程退化成以攫取私利为目的的比烂大赛，强盛的顶峰也可能孕育失败的谷底，居安思危，是永不过时的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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