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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钱谷融:“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谈周朴园

钱谷融 文艺批评 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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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7年9月28日,著名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于上海市华山医院仙逝,然一生洒脱,风采不忘。值钱先生百岁诞辰之际,本公号特推送钱先生写于1959年的一篇旧文,以表怀思。钱先生通过扎实的文本细读对周朴园这一形象进行分析,将人物的阶级性质与人性间的纠缠进行厘清与分析,以人性之复杂突出人物“资产阶级的卑鄙丑恶的”灵魂本质,无疑是对人物最为深刻的批判;同时通过周朴园这一形象的塑造,钱先生一方面肯定并叹赏于曹禺深刻的观察力与高超的艺术才能,另一方面则以人物结局塑造方面出现的弱笔指出作者当时思想上的弱点与不足,亦对作者进行历史化、全面化的评价。


本文收录于钱先生著作《钱谷融论学三种》。先生一生心怀坦荡,自然洒脱,今日公号特转载先生旧文,以表怀思!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钱谷融先生


“你忘了你自己是

怎样一个人啦!”

——谈周朴园


周朴园出身于封建家庭而又到德国去留过学,是一个当时所谓“有教养”的人。但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为了赶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就逼着和他刚生了孩子才三天的女人冒着大风雪去跳河;为了自己发财,就故意让承包的江堤出险,淹死了两千二百名小工;为了镇压工人运动,他就叫警察开枪打死了几十名工人……而他个人的“事业”、“地位”,就在这伤天害理的过程中蒸蒸日上。他如今是一家煤矿公司的董事长,受到社会上一般人的尊敬,是一个非常“有体面”的人物。

电影《雷雨》(1984)海报


他虽受着资产阶级的教养,却同封建地主阶级的思想感情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他不但冷酷、自私,具有专横的统治心理,而且还十分虚伪,深谙假道德。这样一个人,和他周围的人之间自然要发生着尖锐的矛盾。而他,也终于在这些重重的矛盾中,陷人了难以自拔的境地。

周朴园第一次出场,恰好蘩漪、周萍、周冲三个人正在一起,在自己妻儿面前,他的威严、专横就更能给人一个深刻的印象。剧作者安排他在这时与读者、观众见面,是很具匠心的。在介绍他入场时,作者对他作了这样的描绘:

   

……他约莫有五六十上下,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铄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下陷,眸子却闪闪地放着光采。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上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1]

 

这寥寥的几笔,就把周朴园的形象非常鲜明地勾勒出来了。专横、自是和倔强,确是周朴园性格中的一个非常突出的方面。

 

周朴园(1984版 孙道临饰)


蘩漪和周萍本来正在客厅里进行着一番微妙的口角,周冲虽然不懂得他们话中的含意,但也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协调,表示很不愿意听他们这样说话。所以,在这三个人之间,空气是很不平静的。特别是蘩漪和周萍之间,更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心对心的战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书房门打开了,周朴园出现在门口。客厅里的这三个人就立刻变得肃静。周朴园缓缓地踱进来,弟兄两个异口同声地喊着“爸”,周冲并且问了一句:“客走了?”做父亲的对这些热情而恭敬的招呼,只稍微点了一下头,却转过来用如下的问话招呼了他回来后才第一次见面的妻子——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吗?”这虽然显示出他对蘩漪的关切,但口吻远不是很热情的。接着,在他用同样缺乏热情的“还好”二字回答了蘩漪对他的问候以后,就要蘩漪回到楼上去。他是这样说的:“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我们听得出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并不是怕蘩漪在楼下待久了累,才劝她上去休息一会,而是认为她根本应当在楼上休息,不应该下来。他的逼人的威严,他的专横、冷酷,在他初出场的这一刹那间,就充分表现出来了。而紧接着来的他对周冲的斥责,对蘩漪的威逼(逼她喝药),更把他这种性格刻画得形完神足,淋漓尽致。他就用这种冷酷、专横,维持着他的威严,建立起他引以自豪的家庭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

 

当然,周朴园也并不是一味的冷酷、专横,他对待妻儿是恩威并施的。他甚至还给他的妻儿以这样一种印象:仿佛他的冷酷、专横,只是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护”的一种富有个性色彩的独特的表现形式。因此,他们对他是不能有过多的不满的,而他的冷酷和专横,在他们看来也只应该是威严,而不应该把它当做残暴。这里就显示出了周朴园性格中的另一个突出的方面——伪善。

 

钱谷融先生与徐中玉先生、王元化先生在一起


他对待侍萍的态度,最深刻地暴露了他的伪善的一面。

 


据他自己向侍萍表白,他三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过她。每年四月十八日,都不忘记为她做生日,一切都照着她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待。我们也的确看到他屋子里的家具都还是从前侍萍所喜欢的旧物,他到东到西总都带着,而且陈设布置仍按照三十年前侍萍动用时的样子。甚至因为侍萍在生周萍时受了病,总要关窗户,因此他到现在,即使在夏天,这个房间的窗户还是不许人打开。他穿衣服,不管是雨衣还是衬衫,都爱穿旧的而不爱穿新的。他一听到侍萍的无锡口音,便很有深情地急着打听起所谓“梅小姐”的事来,并说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这些,似乎的确都证明他三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侍萍,而且还是深情缱绻,朝夕怀念着她的。然而,很奇怪,当他知道他所怀念的这个人并没有死,而且现在就站立在他面前,就在跟他面对面地晤谈着时,他却忽然严厉地喝问对方:“你来干什么?”这样极端矛盾的态度,这样前后判若两人的声气,实在令人吃惊。不过,只待稍稍惊定,我们也就恍然大悟了。这“你来干什么?”的一声,含义是无比丰富的,它说明了许多问题。它虽然并没有把周朴园三十多年来对侍萍的种种怀念一笔勾销,却也赋予了这些怀念以一种新的含义。或者,更确切些说,是揭示了这些怀念的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甚至连周朴园自己也不一定意识到的隐秘的意义(他之所以不一定意识到这一点,乃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不愿意承认它,久而久之,他自己就真以为它并不存在了这层意义一揭露,我们对周朴园的灵魂、周朴园的本质,也就看得更清楚,有了更深的理解了。

 

周朴园三十年来对侍萍的种种怀念,是不是全是假的、虚伪的呢?从他居然能严厉地喝问侍萍“你来干什么?”里,从他前后一贯的为人处世的态度里,以及从他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的阶级本性里,我们都可以毫无疑问地作出肯定的回答,说他是假的,虚伪的。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认为他对侍萍的种种怀念的表示都是故意装出来的,都是有意识地做给别人看的。这样想就把一个人的复杂的心理面貌简单化了,就将阻碍我们对周朴园的资产阶级本质作更深人一步的了解。阶级本质是渗透在具体的个性中,而且只有通过具体的个性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而个性,则总是比较复杂的,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矛盾,而且还常常是盖有各种各样的涂饰物的。吝啬汉可以慷慨于一时,杀人不眨眼的人有时也会大发善心。因为吝啬汉的一时的慷慨,就不承认他是吝啬汉;因为残暴的人的偶发的善心,就说他并不残暴:当然是不对的。但如果以为吝啬汉有的只是吝啬,残暴的人任何时候都是残暴的,也是一种简单化的看法。在一个人的身上,可能有某一种品质是比较突出的,但这一种品质并不能够完全决定这个人的性格。处在复杂的阶级斗争环境中的人,特别是处在社会关系高度复杂化了的现社会中的人,他们的个性总是比较复杂的。个性的复杂性并不否定或削弱个性的阶级性,而恰恰是更生动、更丰富地体现了他的阶级性,更充分、更深刻地揭示了他的阶级性。如果我们不估计到个性的这种复杂性,不去具体地观察研究这种复杂性,那么,我们对他的阶级本质即使也可能有正确的了解,但这种了解必然是抽象的而不是具体的,是肤浅的而不是深刻的。因为这种了解,只是搬用了一个无可争辩的现成结论的结果,而并非自己实地观察的结果。我们说周朴园是虚伪的,乃是因为整个地来看他时,归根到底地来说时,他只能是虚伪的。但这并不等于完全否认周朴园具有任何真正的感情,也决不排斥周朴园对侍萍可以有某种程度的真正的怀念。周朴园对侍萍的某种程度的怀念,不但丝毫不能动摇我们认为周朴园是极端虚伪的看法,而恰恰是——从他的怀念的性质及其具体表现中——只有更其加深了我们的这一看法。我们说周朴园对侍萍是可以有某种程度的真正的怀念的,这也很容易理解:侍萍年轻时是很美的。他确曾喜欢过她,何况她又是周萍的母亲,怎能不常常想起她呢?一个人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总是特别觉得可贵,特别感到恋念的。尤其是他做了那样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记得,他是为了赶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逼着刚生下孩子才三天的侍萍,在年三十夜冒着大风雪去跳河的),总不能毫无内疚。现在,侍萍既已死去(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对他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不利,他就更容易想到她的种种可爱处而不胜怀念起来。这种怀念,又因他的灵魂的内疚,又因他的补过赎罪之心而愈益增加了它的重量,以至他自己都为这种“真诚的”怀念所感动了。他觉得自己虽然“荒唐”于前,却能“补过”于后,就仿佛也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了。这样,他对侍萍的怀念就做得愈益认真起来,并且还以此自豪,以此来教育周萍,籴树立家庭的榜样。这样做,在他主观上可能的确是很“真诚”的,并无故意骗人的存心。但是,作为剥削阶级中的一员,他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高尚的感情的。他首先考虑的,总是自己的名誉、地位,自己的实际利益。在并不损窖他的利益时,他是可以有一点感情的,但当他一发觉这种感情与他的利益相抵触,将要危及他的名誉、地位时,他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把这种感情一脚踢开。“你来干什么?”这一声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紧接着这一声以后的一长串的对话中,剧作者更进一步地揭露了周朴园的这种丑恶的阶级本质。我们不妨在这里稍停片刻,听一听他们的对话: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妈(侍萍)(1984版 秦怡饰)


我们听得出,周朴园在说前两句话时,一定是声色倶厉的,而后一句话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

 

“你来干什么?”他的内心的语言(潜台词)其实是说:“你想来敲诈我吗?”侍萍说“不是我要来的”。他一定想:不是你自己要来敲诈我,那么准是有人指使你来敲诈我的了,所以他接着问:“谁指使你来的?”这一问一答不过是三二秒钟的时间,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周朴园的内心变化却是异常剧烈的,他的思想却是经历了很长的路程的。他一定会想到这个人多半是鲁贵,而鲁贵又是那样的狡猾难对付,他就更感到事态的严重。等到听侍萍说了是“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后,他才觉得还好,还只是她自个儿找来的,总算并没有别人夹在里头,因而他就不像原先那么紧张了。但他还是认定侍萍是有意找上门来的,要摆脱她,解除这个麻烦,他想是总得费些周折,花些钱财的了。但不知她此来的意图究竟如何,且先听听她的口风再说吧。因而他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他的潜台词,他的内心的真正意思,其实是:“那么你究竟想怎样呢? ”但是,侍萍的思想、心情,却完全走着另一条路,并不是沿着他的内心线索前进的。她这一次到四凤的东家来,想不到竟遇到了三十年前那样毫无心肝地抛弃了自己的那个人。在与这个人的短短的接触中,她发现这个人似乎并不像他过去那样的无情,从他房间里的陈设布置,从他依旧保留着的夏天关窗的习惯,从他对旧衣物的偏爱,特别是从他对“梅小姐”事件所流露出的兴趣与关心里,她知道这个人还是一直在怀念着自己的。本来,她从这个人那里所受到的凌辱、迫害,是说不尽、诉不完,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但毕竟事情已过去了三十年了,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大海和她另,一个儿子的爸爸,而他如今又显得这样的多情。像侍萍这样一个心地纯洁而善良的女子,又受着封建伦理观念的严重影响,自然不免又一时“犯胡涂”,心软起来。因而,她刹那间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过去对自己的种种不情不义、种种灭绝人性的行径,开始想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他了。[2]而忽然,这个人重又露出了他的本相,而且把自己看得那样卑鄙、下贱,以为是有意来敲诈他的。这才使她重又清醒过来,她三十年来的悲愤、郁积,三十年来的血泪痛苦,一下子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了。她的这种感情的爆发,使得周朴园有些害怕,怕张扬开去,有损自己的体面。因此,自此以下,他的语调就变了。起先是竭力地想稳住她,想使她的感情平静下来,所以他一则曰:“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再则曰:“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三则曰,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但是,侍萍并没有平静下来,她还是要提,她闷了三十年了,非提不可。于是周朴园又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想用感情来软化她。这样,我们就听到了他的如下的话: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妈(侍萍)与四凤(张瑜饰)(1984版 )


果然,他这番话立刻生了效。侍萍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开始有些平静了。于是他就以更加恳挚而悔罪的声调接下去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日——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这一下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现在是侍萍反过来请他不必再提这些了。把侍萍的感情稳住以后,他想这就可以谈到正题了。因而他说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意思是说:既然你也认为过去的事可以无需再提,那么你就把你此来的目的、意图、要求,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吧。但是,侍萍完全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一类的心思、打算。因而她说:“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从她的这句话里,周朴园才想起了过去侍萍的髙傲倔强的性格。再联系到刚才一连串的对话,他就发现侍萍的性情原来并没有什么大改变。这发现叫他安心。但他又想到,她现在是鲁贵的妻子,而鲁贵却是个很不老实的人,假使他夹在中间,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他就说出了“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这样几句看来似乎不大连贯的话来。这一次,侍萍懂了他的意思了,叫他不用怕,满怀轻蔑地告诉他,她决不会让鲁贵知道这件事的。这下,他就完全放心了。在打听过被侍萍带走的他的另一个儿子的消息以后,他要问的都问了,要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已解除了一切的恐惧与顾虑。于是他就剥去了一切的伪装,赤裸裸地露出了他的本相。所以他又忽然说:“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在这句话里,充满着令人恶心的铜臭气息,而这个资产阶级的卑鄙丑恶的灵魂,通过这句话也就被揭露无遗了。

 

钱谷融先生


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异的是,作者曹禺这时才不过二十三岁,他竟能把周朴园这样一个老奸巨猾、深藏不露的伪善者的灵魂,如此清晰、如此细致入微地勾勒出来。这样深刻的观察力,这样高超的艺术才能,真叫人叹赏不置。不过,最后一场中对周朴园的描写、处理,却不能说是同样成功的。在这一场里(其实,前面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种情况),作者思想上的不成熟以及他世界观中的严重弱点,和他的作为一个天才艺术家所特有的感受与表现的能力,同样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在周萍与四凤已经取得侍萍的同意,即将一同出走的当儿,周朴园被蘩漪叫了下来。他一下来,忽然又看到了已经说过再也不上周家的门的侍萍、四凤,而且她们还与繫漪、周萍、周冲在一起,他当时的惊骇是可想而知的。作者这样写:

 

周朴园(见鲁侍萍,鲁四凤在一起,惊),啊,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头上那个“你”字,可能是对着侍萍说的。他可能是一看到侍萍,在万分吃惊的当儿,就几乎脱口而出地说出“你怎么又来了?”这句话来。但他究竟是个老练而深沉的人,所以他终于竭力压住了惊慌,并且强作镇定地、不失他的威严本色地改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时,蘩漪就拉着四凤告诉他:“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又叫四凤“叫他爸爸”。并且指着侍萍,叫周朴园“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接着,她又转过来向周萍说:“萍,过来!当着你的父亲,过来,给这个妈叩头。”周朴园看见侍萍重又回来,本来就已经是说不出的慌乱,如今蘩漪又不怀好意地一会儿叫他认这个,一会儿叫他认那个,而他又完全不知道周萍与四凤之间的事,所以蘩漪一上来说四凤是他的媳妇,他可能没有听清楚;即使听清楚了,在极度的慌乱中,在一心只想着他跟侍萍的关系时,也可能完全不理解“媳妇”两个字的意义。而蘩漪叫周萍给侍萍叩头,——“给这个妈叩头”这句话,在他的耳中却特别响亮清晰。他既然并不知道周萍跟四凤的恋爱关系,当然也就不会想到蘩漪嘴里的这个“妈”字,并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妈”字的意思。于是,他就一心以为他跟侍萍的关系已被大家知道了(后来蘩漪的:“什么,她是侍萍?”这样由衷的惊奇,不是也被他认为是故意的嘲弄吗?),他当然也就无法再隐瞒了。所以,他之承认侍萍,起先原是被迫的,并非出于自动。这些描写,都是十分真实而深刻的,是符合周朴园这样一个久的性格特色的。然而就在这里,作者却给了周朴园以过多的悔恨沉痛的感.情,仿佛他真像所谓“天良发现”似的忽然真正忏悔起过去的罪恶来了。作者写他始而悔恨地对侍萍说:“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在这句话里,我们听得出,有的不仅是对自己的行为的悔恨,而且还含有对侍萍终于还是回来了的一种欣慰的感情。继而又沉痛地唤着周萍:“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着重号为引者所加)这样的口吻,也不像是因为障瞒不了而只得假意敷衍的人的口吻了。,紧接在这句话的后面是:

 

周萍(半狂地)不是她.!爸,不是她!  

周朴园(严厉地)混帐!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鲁四凤(痛苦地)哦,妈!

周朴园(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侍萍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绐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3]

 

这样的一番话,不但很能迷惑侍萍以及所有其他在场的人,而且也会冲淡读者和观众对周朴园的憎恨,而使整个作品的思想意义受到损害。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周朴园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也并不是说,这样一番话就与周朴园的性格存在着怎样的牴牾。像周朴园这样一个人,在眼看真相已万难再行掩盖时,为了维持他的伪善面貌,维持他一向极力装扮的假道德,为了给他的儿子以“良好”榜样,为了维护他的家庭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是完全有可能说出类似的话来的。问题是在于他说这些话时的态度与口吻。像上面这样的态度与口吻,恐怕是很难使人不受到迷惑的。作者应该使这些话成为对周朴园的伪善本质的更深一层的揭露,而这里却似乎是在肯定周朴园的忏悔心情了。这应该说是作者的一些弱笔。而这些弱笔的出现,并不是由于作者艺术表现能力方面的欠缺,而是与作者当时思想上的弱点直接联系着的。

 

《雷雨》剧照


在作者当时的世界观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民主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思想。这种思想有它的进步性,也有它的局限性。在这种思想指导之下,他对当时那种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现象,感到极大的愤怒和不平,所以他在作品里能够对充满这种现象的当时的社会,作出深刻的揭露与尖锐的抨击。但是,停留在这样的一个思想水平上,对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不可能有深刻而明确的认识的。因而,他虽然对社会的真实情况,有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爱憎,但究竟应该怎样正确地对待、批判这种现实,就有些茫然了。因为,正确地对待和批判的能力,是只有在正确的思想指导下才能具备的。他对周朴园这个人物,应该说是了解得相当深的,他洞察他的肺腑,在他的笔下,这一人物的精神面貌可以说是展示得非常清晰了。但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这个人物呢?这个人当然决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好人,而是一个应该被批判、被否定的人物,这一点对曹禺来说,也是不成问题的。但批判应该掌握什么样的分寸?否定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在曹禹,恐怕就不是很明确的了。而且,在他当时的世界观中,或多或少还存在有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思想,他就自然更加不能彻底否定周朴园这样一个人物了。在鞭打他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有一些手软,甚至给他以某种程度的“曲宥”,像他在《日出》的跋文(初版本)中提到潘月亭、李石清时所说过的那样。而周朴园这种“天良发现”式的悔罪的声调,正是作者的手软的表现,正是作者对他作了某种程度的“曲宥”的表现。


1959年9月写

1961年9月改


注释:

[1]《雷雨》第38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本书所有的《雷雨》引文,如不注明出处,皆引自《曹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

[2]譬如,她在周朴园的面前,有意透露了一些她自己的消息,目的当然是在于试探——良心的试探,一种多少带有谴责意味的试探——周朴园。但这种试探本身,就是一种软#弱、动摇的表示,就是她对周朴园的仇恨已有所冲淡的表示。更明显的是,当周朴园对她说了“好,你先下去吧”以后,她竟有些不忍就走。她这时,不但不像先前的急于想避开周朴园,反而问周朴园:“老爷,没有事了?”而且“望着周朴园,泪要涌出”。

[3]《雷雨》第165、166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


本文收录于《钱谷融论学三种》



《钱谷融论学三种》

作者:钱谷融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08-05-01

页数:488


“新文学”传统的赓续与发扬



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暨

钱谷融先生百岁诞辰学术研讨会



会议议程


上午:钱谷融先生百岁诞辰学术研讨会(上午 09:00-12:00)

下午: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下午 13:30-17:30)


会议时间、地点


会议时间:2019年9月28日09:00-17:30

会议地点:上海市中山北路3663号华东师大出版社二楼会议室


与会人


蔡翔  曹谦  陈子善  陈思和  陈国恩  董丽敏

范家进  方长安  郜元宝  宫立  罗岗  罗宗宇

毛时安  倪文尖  钱虹  苏桂宁  汤拥华

万燕  王雪瑛  王宇平  王鸿生  王焰  王庆华

吴秀明  许子东  殷国明  袁庆丰  张屏瑾

张志忠  周仁政  朱羽  朱国华  朱鸿召 等




明日推送



阎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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