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撕裂了美国？

Original 李子旸李子旸 2024-01-04

谁都看得到的事实是，美国社会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撕裂和对立。撕裂程度之深，恐怕只比南北战争之前稍好一些。

那么，是什么如此深地撕裂了美国？

简单一看，可以找出很多解释，比如两党之间的对立。美国虽然一直都是两党制，两党一左一右，政治竞争，但其实两党之间有很多默契和一致。两党的国会议员之间，也有很多私人友谊，至少可以坐下来喝杯咖啡聊聊天。

到了今天，尤其是经过特朗普执政以后，两党已成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两党议员之间的私人友谊，也很少见了。大家都是按党派划线，见面就是斗争。在国家治理上，则是对方支持的，我就反对；对方反对的，我就支持。可能只有遏制打压中国，能让他们找到共同语言。

但是，两党对立并不是解释撕裂美国的原因，而是结果，是更深层次原因的结果。把美国撕裂的原因归结到两党斗争，是循环论证。

另一个表面上的理由就是黑人白人之间的种族矛盾和冲突。这个理由解释力也不够强。因为美国立国以来，种族矛盾就是一个大难题，始终困扰着美国社会。但为什么到了今天，才开始撕裂美国呢？

况且，由于“政治正确”，现在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态度，已经和19世纪、20世纪前半期截然不同，甚至有“反向歧视”之说——白人反而因为肤色受到了种族歧视，在很多方面吃了亏。

而且，黑人白人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因为肤色本身，而是因为多种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原因。并不是说黑人白人组成一个国家就一定要打起来。巴西也是黑人白人组成的国家，但并没有出现美国这样的严重撕裂。要分析的，还是种族矛盾背后的种种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原因。

其他看似深入，其实仍然是停留在表面的原因还有：贫富矛盾、官民矛盾、政府治理能力下降、经济发展放缓、各地区发展不平衡等等。这些原因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是更深原因的结果。

那么，这个更深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美国《独立宣言》中的这几句话，广为流传。可以认为，这几句话是美国的建国原则，或者说，是美国人自诩的建国原则。

你可能会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有点儿阴阳怪气的？

确实是在反讽。因为这几句话和美国建国时的事实，明显不符。这个建国原则，在美国建国时是被公然违反的。人人生而平等，但美国建国时大摇大摆、毫不羞愧地公然实行奴隶制。黑人和白人、女人和男人，都不平等。

这个建国原则，一直到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以后，才开始成为现实。而全面落实，要等到20世纪了。

这里面的关键点是：美国是一个靠理念建立起来的国家。注意，是理念，而不是实实在在的事实。美国建国时，根本没有人人生而平等这个事实。

而我们中国，或者法国、英国、日本这些由来已久的国家，可不是靠理念建立起来的。在这些国家，人们有共同的祖先、共同的历史、共同的传统、共同的习俗、共同的节日等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我们是靠这些事实成为一个国家的。

进一步说，美国是靠某种政治理念建立起来的。可以把这些理念称之为“美国信条”。他们甚至洋洋得意且自豪地宣称：美国人，就是指那些认同和接受“美国信念”的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亨廷顿说：美国人是政治人。

美国人对他们这个“美国信念”非常自豪，认为这正是美国成为“灯塔”和“山巅之国”的原因。他们认为，美国是通过这些崇高的信念而建成的。从世界各地移民美国，成为美国人的那些人，正是因为他们追求、热爱“美国信念”。看，美国是一个多么高尚和纯粹的国家。

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由此一来，美国社会就埋下了后来撕裂的深层原因。这个原因就是，美国永远无法避免“说一套，做一套”。

他们对外说的，永远是“人人生而平等”这样的漂亮话。他们当然不可能真正落实这种漂亮话。在现实中，美国人可不是靠“美国信念”维系国家的。维系美国的，是盎格鲁-新教的文化和传统。这就是美国人和美国社会深处隐藏的撕裂之因。

具体来说，美国建国以来，维系美国成为一个国家，让美国人有认同感的，并非“美国信念”，而是：基督教信仰、新教价值观和道德观、工作道德、英语、英国式的法律、限制政府权力的传统以及欧洲的文化、艺术、哲学和音乐传统。是这些文化和传统让美国人彼此认同，并组成了美国。

虽然声称“人人生而平等”，宗教自由，但美国总统就职典礼上，却一定是手按着《圣经》发誓，而绝不会按着《论语》或者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发誓——无论美国人里有多少华裔或印度裔。

美国这种固有的“说一套，做一套”，在其历史发展早期，问题还不大。虽然立国之本事实上是盎格鲁-新教传统，但他们可以自称美国是靠“美国信念”立国的。大家默认这两者是同一码事，此就是彼，彼就是此。

但随着时间推移，理念和事实逐渐分家，成为两岔。美国口头上的立国之本，没变，但事实上的立国之本，却一直在发生变迁，并且，和“美国信念”渐行渐远。

比如，到今天，由于美国人口结构的根本性变化，盎格鲁系的白人比例甚至降至一半以下。这时，此前不便明说的立国之本——盎格鲁-新教，就遭遇实质性的挑战了。盎格鲁系白人以外的美国人，并不把盎格鲁-新教作为国家认同。开始是天主教的爱尔兰人、拉丁人，后来进一步拓展到犹太人、黑人、印第安人、亚裔等等。可谁能否认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呢。

如果美国确实是按照“美国信念”立国的。那么，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至少在理论上可以继续组成一个国家。但事实上美国立国之本是盎格鲁-新教传统。这样，就有矛盾和冲突了。“说一套，做一套”的情况，越来越大白于天下了。

今天的美国政治，以特朗普为代表的保守主义，实际上的主张，就是把事实上的盎格鲁-新教传统，正式作为立国之本，公然摆在桌面上。美国就是美国人的美国。这里的美国人，可不是认同“美国信念”就行了，你必须是信仰新教、说英语的白人，最好是成年男性白人。那才是美国人的标准样板。

而以民主党为代表的派别，则仍然想要坚持“美国信念”，所以，他们提出层出不穷的“政治正确”。你想要白人占优，我就偏偏让你受到反向歧视，让黑人有各种特权。新教主张尊重家庭，我就偏偏要弘扬女权，推崇同性恋、变性人，不惜让家庭解体。你想让美国坚持欧洲文化传统，我就偏偏鼓吹多元文化，不让美国学生学习柏拉图，让他们学印第安传说。甚至英语的地位都受到挑战。凭什么美国人就必须说英语？为什么不能说西班牙语？

美国现在的撕裂，显示出一个深刻的政治哲学问题：什么才是维系国家的有效因素？

美国人曾经以为，他们可以仅凭“美国信念”这样的意识形态，召唤理念一致的人，就能组成一个国家。但多年演变以后，他们终究发现，维系国家，还是要靠人种、民族、共同的祖先、共同的历史、文化、语言等实实在在的“硬条件”。意识形态的粘合力，远远不够，经受不起考验。

富有讽刺性的是，现在，维系美国国家的，其实是一个很难说出口的摩尼教传统：那就是光明和黑暗之争。美国永远需要一个外部的邪恶敌人，在和这个邪恶敌人的斗争中，美国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国家认同。

正是这种说不出口的情况，让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好战、最热衷于意识形态斗争，最乐于妖魔化其他人的国家。现在，这个“邪恶敌人”的帽子，美国人正在往我们中国人头上扣。

看到美国的这种情况，我们的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在维系国家的“硬条件”上，我们中国如果说是第二，世界上没人敢说他是第一。

我们国家的主体部分源远流长、坚硬无比。共同的祖先、悠久的历史、共同的语言文化、共同的习俗等等，我们应有尽有，并且深厚宽广，可谓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这正是我们中国虽然在历史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终究还是以统一大国的强大形象屹立于世界东方的根本原因。

由此，我们也就知道了，对我们这个大国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必须百倍珍惜和维护的国家要素。

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新华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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