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旅天涯青海头》附录·二哥平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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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殿成,原籍安徽宿县,1945年7月生于南京。
1963年毕业于南大附中高中部,1964年9月至江苏溧水县乌山乡插队落户;1979年7月返城,以“以工代干”身份,在南京第二中学化学组、语文组先后施教。1984年9月,应聘入职江苏电视台,历经广告、社教、新闻部等岗位,主任编辑、记者,获第七、九届中国新闻奬,全国十佳电视新闻栏目制片人等奖项。附录·二哥平反(3)
安殿成1979年3月,由母亲署名的申诉信寄出后,久久没有回应。彼时,二哥已刑满留场五年,因二次探亲的年限未满(上次在1976年),只能困守戈壁滩上,通过书信往返,盼望,等待几千里之外的消息。
二哥和云仙二姐、云芳三妹 攝于1976年回宁探亲期间
是年7月初,我自插队地溧水乌山回到南京没几天,云芳妹交给我一封二哥寄到她处写于6月28日的来信。殿成弟:
所寄的报纸和谱架收到了。云芳来信说6月份你们可能搬回南京,我写信去乌山,恐怕你未必能收到,考虑到此因而未写。申诉迟迟没个回答,也的确使人焦心。
我的朋友之一也向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上申诉书一封,其人数就排到了79681号,回函说要按号码排队顺序复查。据他弟弟到法院询问,得知到明年才能轮到他。南京的问题也不会太少,我们朝中无人,手中无钱,办问题的速度不会快的。
我队有数人在文革期间被判徒刑,业已平反,还领到了一两千(元)的经济退赔,卷了铺盖,回了家了……
兄字 1979.6.28
在此后的两个月中,依然不见南京中院的回复,但我仍心存希望,认为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已是党和政府的大计方针,南京中院绝不会故态复萌顶着不办,只是犹如二哥信中所说因为申诉的案子太多,需要“按号码排队顺序复查”,那就再等等吧。
又过了两个月,还是不见南京中院的回复。怎么回事?当时,我已在南京二中化学组有了一份临时代课的教职。10月初的一个星期二下午,又逢每周例行的业务学习时间,我向教研组长蒋老师请了假,骑车赶往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南京中级法院在城南太平南路东侧的马府街上,院子不大,对开的铁栅栏门,一座陈旧的办公楼,全然没有当下法院门庭赫奕的威势,远远不能与如今坐落在广州路35号的南京中院新大楼相提并论。南京市马府街 老街牌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中院,接待室里已经挤满了上访者。我只好站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名叫罗永平的办事员接待了我。罗,二十四五岁,身材颀长,面容白皙,眉目清秀,言语神态中透着疑似干部子弟常有的自傲和自负。第一次面见,不过几分钟。罗说:你们的申诉信已经收到,正在复查,你回去等通知吧。
过了两个星期,仍然不见回复。又到了星期二业务学习的时间,我又一次向教研组长蒋老师请假,并坦述了去南京中院的原因。蒋老师听完,不无同情地对我说:我支持你,以后只要你没课,随时都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星期二下午……
我再次见到罗永平,时间也不长,话也不多。罗说:案情我们已经了解,正在研究,今冬明春应该可以结案了。
然而,冬天过去了,春天也将过去,并没有如罗所说“应该可以结案了”。此前,学校放寒假,我曾又多次前往中院问询,罗永平渐渐有些不厌其烦,显出摆大的作派,傲然睥睨地教训我:你身为人民教师,怎么不相信党,不相信政府?法院人少,案子多,别的上访者不理解,你应该理解!再说,即使一个月后不能解决,今年6月底前一定可以解决……
很快,春去夏来,已经到了6月底,但罗的“一定可以解决”并没有兑现。学校放暑假了,我再去马府街中院询问。未料,罗一见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责:你怎么又来了?判决书不是早就寄给你们了?
我不知究里,愣住了:什么判决书?什么时候寄的?我们为什么没有收到?罗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你去问问你家里人。
回到家,我问父亲,问四弟,都说没有收到法院函件。会不会是邮局丢失了?这是常有的事。我急忙去到山西路口的邮局查询。管段邮递员说,一般平信确实有丢失的,但法院公函都是挂号信,件件都要登记在册,我们是不会也不敢丢失的,刚才我查了登记册,没有查到。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猛然意识到问题出在法院那边。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马府街,在法院门口堵住了罗永平。罗支支吾吾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说:你在接待室等我,我去办公室拿复查结论给你。
过了大约20分钟,罗来了,递给我一张崭新的散着油墨香气的判决书。我匆匆地快速掠过一行行冰冷的文字,目光定格在结尾处,顿时懵了,头脑一片空白:“原判正确,事实无出入,申诉无理,予以驳回”。仍是那句触目惊心冷酷无情的文字!
我努力定住神,逐字逐句,把手中的判决书又看了一遍。这份再审结论与1976年7月26日的那份,除了申诉时间和签发日期别无二样。
安殿祥:你1979年3月的申诉收悉。经复查原判,认定你在劳教期间不思悔改,坚持反动立场,经常散布反动言论,污蔑党的政策,并在劳教人员中组织反动小集团,拉拢落后,打击积极。平时对同班教养人员郑寿福靠拢政府、汇报情况的行动怀恨在心,对郑进行打击报复。1959年3月12日,你看到郑寿福同班长在一起时,怀疑正在汇报你的情况,就立即向李志刚汇报,造成全班劳教人员斗争吊打郑寿富的严重后果。在斗争中,你又积极参与捆绑殴打,这些事实确凿。原判正确,事实无出入,申诉无理,予以驳回。1979年9月29日一纸回复,全家人的希望又皆成泡影。二哥的十五年劳役、二十多年的苦难,父母亲难以言表的煎熬和重压,我们兄弟姊妹经受的歧视和株连,在罗永平他们看来只是理应如此咎由自取,任凭你不服判决一次又一次上诉,申诉无理,予以驳回!申诉无理,予以驳回!
我强忍着绝望、痛苦与愤怒,又仔细看手中的判决书。顿然,“1979年9月29日”一行数字,有如已经子弹上膛的手枪扳机,猛地扣开了我极度压抑渴望宣泄的阀门。
我快步走出接待室,高声喊住正在走回办公楼的罗永平。
他站下了,回转身来,冷冷地看着我:你还有什么事?
我竭力克制住自己:我有问题要问问你。
罗:你简单些,现在刚上班,我很忙。
我问你,这份判决书什么时候签发的?
判决书上有日期。
我再问你,判决书原件寄给我们没有?
寄了。
寄到哪里?
你们家。
地址是哪里?
记不清了。我可以去查。
我再问你了,既然寄了,寄到家里。为什么我们没收到?
这……这我怎么知道,要问你们自己了。也有可能是邮局没送到。
罗有些慌乱,露出了破绽。
我提高声调,向他摊牌了:罗永平,你这份判决书显然是才打印出来的,纸是新的,油墨还没干,签发日期是10个月以前的。既然,早就有了复查结论,为什么去冬今春我多次来法院向你询问,你都没有提这份判决书?
罗没有回答,其他的上访者纷纷围拢过来。
我继续质问罗:你说,你寄出了,我们没有收到。我们家里人总不会说假话吧。你还说,也许是邮局没送到。我告诉你,我去邮局查过。邮局工作人员说,法院公函都是挂号信,都要登记入册。然而,登记册上没有记录。我相信邮局说的是事实。你说你寄了,那就请你把寄出的日期告诉我、寄出的记录给我看……
围观者越来越多,有法警,还有进进出出办公楼的人。
罗的脸色变了,失去了以往的矜持,不无恼怒地说:我们法院的内部记录,你无权查看。你完全是在无理取闹。
霎时间,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满腔的愤怒喷泄而出:我怎么是无理取闹?这份判决明明是临时作出、临时打印的。你们是在敷衍,是在欺骗,你们不愿意,也不会懂得我们这些申冤者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到这里来,更不会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啊。是啊。讲的对。……
围观的人群应和着,一个声音问道:你的案子怎么回事?
我转向问话人和围观者,说起了58年反标案,说起了二哥被捕,说起了逼供信,说起了翻供与劳教,说起了“反动小集团”判重刑,说起了一次次的上诉,说起了几次的驳回维持原判,还有1966年“建议大幅度减刑”的内部公函手抄件……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都在静静听着。这时,我感到身后有人拍了拍我肩膀。
我转过身去,一个年近50岁的男子温和地问我: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吧?你看,围了那么多人,都影响了我们工作。你跟我到边上去,把那份手抄件给我看看。
围观的人群看见问话的男子,便很快散去了。看来,他不一般,不同于罗永平。我当然是来解决问题的,也知道对罗永平发泄无济于事。我把随身带着的申诉书复印件递给他,翻到那份内部公函抄件指给他看。我没好气地回答:你看,它会是我们假造的吗?
他并没有介意,只是加重了语气:你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吗?我是第二审判厅审判员关中,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关中静静地听完我的陈述,语调平缓地对我说:你二哥的申诉是我负责的,我会重新审查。但你也不必老往法院跑了,有什么情况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二哥的申诉在遭到第三次驳回后,能有转机吗?◆《苦旅天涯青海头》附录·二哥平反(4)
◆《苦旅天涯青海头》前言
◆《苦旅天涯青海头》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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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 | 張麗娜
· 专辑 | 安殿成
✦安殿成|插队纪事•1964~1979末篇
✦安殿成|插队纪事•1964~197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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