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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 | 木心三帖

马家辉 塔中之塔 2023-07-26






木心三帖

选自作品集《珍重待春风》

01

各种悲喜交集处


出门前,从书架上抽出《琼美卡随想录》,带着木心去南京。闻说周日在乌镇将有一场追悼会,可惜我于周六便要赶回香港陪大女孩过圣诞,停留不了。


而且想象中的木心应该不会渴望更不会稀罕谁去追悼他,但也不会坚决反对,他应是淡然恬然的,年轻时如斯,活到八十四岁了,更必如斯。


他在书里不是感叹过吗:


蒙田,最后还是请神父到床前来,我无法劝阻,相去四百年之遥的憾事。


可见他对生命风格的一致性看得颇重,尤其对生命尽头的操守,更重,所以在淡然恬然的木心的追悼会上如果大家又哭又号又叹又哀,他肯定摇头,不知道应该对朋友们说些什么。


有好长的时间误以为木心是“台湾作家”,因为一直在台湾报纸副刊上读他的文章,那时候,他在中国内地早就坐完牢了,远走美国,不归,不愿归,不愿归,但仍继续写作和画画和思考,文章刊登出来,八十年代,我是台大学生,每回读后都惆怅半天,连面对女朋友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木心在报上发表的大多是语录式的短散文,任何一句、两句、三句,是中年的他的个人感悟,却成为年轻的我的思考启发,似懂不懂,若虚还实,足够放在心头咀嚼半天。


是的,咀嚼,木心说过:


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咀嚼出悲哀来。


那时候的我只觉这位英俊的作家很有玩弄字词的本领,唯有当活到某个年纪,才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到了那个年纪,欲辩已忘言。


是的,英俊,木心之于年轻的我的另一个吸引自是他的俊朗,脸部五官像雕刻出来的石像,笔挺,坚毅,另一个有着如斯脸容的中国作家是民国的邵洵美,美得令人舍不得不看却又不敢注视太久,怕会沉溺。


邵洵美也像木心一样写诗,也画画,但前者有妻有情人,后者呢,据说是耽美界的同志,美得只爱属于他的性别的物种。


之或所以当木心谈及拜伦之死,意见是死得其所也死得其时,万一他鸡皮鹤发地活到老年,简直破坏西方文学史的美感。


依此逻辑,木心其实活得已经够久够长,毕竟八十四岁了,老来又能回到故乡看山看水,老去,逝去,告别中国文学史,依然能够为中国文学史留下美感,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功绩与奇迹。


别了,木心,他写过: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那就让我们去该地寻他,一定寻找得到,因为,谁都有悲喜交集,谁都逃不脱这生命的宿命。


02

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南京的演讲活动结束后,好些本来飞回北京的朋友都改变了计划,改往乌镇,出席木心先生的追悼会。


他们问我去不去,我说香港有事,没法去,其实是在心里坚持那个想法,木心应该不会高兴朋友为他追悼些什么的,别打扰他了,虽然他已离开人间。


但又或者木心先生也不会反对朋友为他追悼,他是淡然得无所谓,自己的离世,朋友的哀伤,反正人间无秩序,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木心不是在《很好》文内写过吗?


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我们抽着烟,‘应该少抽烟才对’。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叹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


既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便做什么都好也或都不好。你想就去做吧,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自在如意。


木心眼中的“如意”是这样的:


集中于一个目的,做种种快乐的变化。或说,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


木心如此定义快乐:


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西泽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西泽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此一刻,乞丐比西泽如意。世上多的是比西泽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


读木心文章,感受到强烈的“境界”二字。


他彷佛站在一个位子,察看我们,而这个“我们”,理所当然地包括他自己;偶开天眼,红尘里,他亦是可怜的眼中人。


所以木心也曾说:


不幸中之幸中之不幸中之幸中之……谁能置身于这个规律之外。理既得,心随安,请坐,看戏(看自己的戏)。


一位看戏的人走了,他从别人的戏里看出自己的戏,也从自己的戏里映照别人的戏,用文字记录下来,幕闭了,幸好仍有文字,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说说唱唱的痕。


木心写过一篇《不绝》,开首道:


一个半世纪采声不绝,是为了一位法国智者说出一句很通俗的话:人格即风格。十八、十九世纪还是这样的真诚良善。


由是他抒发了一些关乎现代的感慨。


是的,除了境界,就是格。有格,木心告别中国,中国告别木心的格。


03

哪有你,这样你


南京气温是零下三度,对我这南人来说,已是致命之寒,出门必须穿上男装丝裤;嗯,对了,南京之于北京,亦是“江南”,但彼“南”终究属于我们的“北”,至少在咱们香港,没有“零下”这个可怕的概念。


于是穿上丝裤的我这南人便很容易摆乌龙。


好几次了,换装准备离开酒店房间,穿上大衣,伸手开门,无意间低头一看,始发现原来忘记穿外裤。假如没有这个“无意间”,往搭电梯,电梯门打开,站在里面的人恐必笑得弯腰流泪。


尴尬之事常有,有时候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做为旁观者,我也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有一回,在男厕遇见其他部门的同事,站着聊了两分钟,离开时忽然看见他的裤裆湿了一大片,极明显,很可能是尿尿时不小心,或是洗手时被水龙头喷到而不自知,总之,难看,回到办公室时肯定惹笑。


于是我便非常挣扎,不知道是否应该提醒他。


想说,但说不出口,不希望看他在我眼前显现窘态;不提醒,又好像眼睁睁看着他稍后出丑,等于看见别人快堕进陷阱而不阻拦。


结果我是保持沉默。


自我安慰,说不定他直接回到房间,不会遇见任何人,何苦要我把糗事揭穿。


我向来是个短视的人,只顾眼前一刻的快乐如意,日后的愁,管他的,日后再说了。


所以我很容易感动于一些好心地的人,自己做不到,唯有羡慕的份儿。


像在办公室看见男同事的西装肩上满布头皮,我通常懒得提醒,但当看见有其他同事提醒他,我便忍不住在心里暗道,呀,这是一个好人,我们的办公室毕竟有好人。


然而说到底,我对好人的欣赏感动依然远低于我对诗人的崇拜仰慕,如这两天说了又说的木心先生,他的诗,他的情诗,令人根本忘记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文字面前,好坏让路,最重要的是时间能够凝固于美丽的瞬间。像他说:



十五年前阴凉的晨恍恍惚惚清晰的诀别每夜,梦中的你梦中是你与枕俱醒觉得不是你另一些人扮演你入我梦中哪有你,你这样好哪有你这样你


——木心《JJ》

选自诗集《西班牙三棵树》


因为木心去世的缘故,因为圣诞新年交替的缘故,我重读了《我纷纷的情欲》书里的一些诗,在旅途中,读得恍恍惚惚,在飞机上,缓缓睡去。


醒来时香港已在脚下,你在家里,我或许也在你的梦里。


 ◆ ◆

马家辉,1963年生于香港湾仔,台湾大学心理学系学士,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科学硕士,威斯康辛大学社会学博士,知名传媒人、专栏作家、主持人、文化评论学者。曾以为自己爱拍电影、爱做研究、喜爱旅行,现在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偶尔坐在书房里,面对电脑按键写作。


  

我在湾仔长大,至今仍喜自称“湾仔人”,把湾仔视为故乡。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让我回味,亲身经历的,耳朵听来的,眼睛读到的,或悲凉或哀伤,或欢欣或荒唐,或关乎背叛,或诉说忠诚……——马家辉
十个大哥,九个坎坷,很难有好下场。可是黑社会的出现和运作都有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马家辉由这角度察看和勾勒香港历史,非常独特,很可观。——杜琪峰
香港百年身世变化沧桑,马家辉透过江湖人物,写出了变化背后的传奇,让我更清楚看见香港历史的暧昧和复杂。——罗大佑
禁忌的爱情在被遗弃的土地上开出花朵,马家辉写出天堂,以及无间地狱。——张大春

说明

此文选自作品《珍重待春风》,2014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此文原题《木心三帖》,作者马家辉,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由鹤无粮排版发送,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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