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 让文物活起来是我和老师二十多年来一直做的事情
2018年 1 月 12 日,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主办的“定名与相知——扬之水新书发布会”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举行。发布会上,扬之水携两本新书《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和《〈李煦四季行乐图〉丛考》出席,与青年作家张定浩、北京大学历史系史睿就名物研究及“定名与相知”展开对谈。发布会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郑雷主持。郑雷说:“她的文字是有温度的、是有情怀的。包括她的语言,是一种非常节制的表达,但节制之中也还有诗意。”
定名与相知
《定名与相知》《〈李煦四季行乐图〉丛考》新书分享会
嘉宾:史睿、张定浩、郑雷、扬之水
名和物在博物馆的相遇
史睿:名物学里面最重要的是名和物的相遇。对于现代人来说,回不到古代历史的场景中,但名和物可以在博物馆里相遇,相遇之后是不是能够把它联系起来,这是扬之水老师给我们的一个最大的启发。
名物学或者我们在扬之水老师一系列著作中看到的“新名物学”,是个重要的学术方向,无论是二十世纪以来的法国的总体史、新文化史,还是艾柯的相关研究都讲到词汇、讲到物,这是一个对传统历史学非常大的转折,就是以前,我们研究历史是讲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宏大叙事,但这里完全没有具体的普通人和日常生活。普通人和日常生活的历史是历史的主体,或者是更丰富、更完整的历史。
我看过一些博物馆,是两种情况,一种是我陪着扬之水老师一同在博物馆里学习,我们经常在博物馆碰到认识扬之水老师的粉丝,他们觉得能够跟扬之水老师一起看展览是一件美事,能够跟她谈话,听她讲这些器物。但我追随扬之水老师这些年看博物馆,实际并不是这样的,扬之水老师拿着相机在静静地做记录,逐渐拍每一件文物,而且在每件文物前面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一般观众停留的时间。
有一类东西可以记录这个历程,就是扬之水老师家里各种型号的相机,她对文物的拍摄要求非常高,要有足够快的快门,足够大的光圈,要非常清晰地记录下来。她觉得有些地方不容易去,去过一次,以后可以反复利用。第一次遇到它,不知道它的哪个方向能够用在自己的研究中,所以她尽可能全面地记录、清晰地记录。
我追随扬之水老师观展的另外一种形式,是我读过她的书、她的文章,她曾经写过在某博物馆看到的文物,我在她之后到了同一地点,看到她的文章里提到的那些文物时,第一印象会想到她的文章和著作、她的研究方向和观点。比如我在敦煌莫高窟看到窟室,看了《曾有西风半点香》里面关于帷帐的这几篇,发现窟顶的装饰图案是把整个窟室变成一个帷帐,这个序列是从北朝核心石窟,一直到敦煌的唐代石窟,后来变成装饰纹样等等一系列的完整的发展。而且这里面除了石窟的窟形和图案的组合外,还有其他类型的文物,一直到营造法式的佛像,都是可以关联起来的。在扬之水老师书中提到的文物或图景面前,会想起这些东西。
扬之水像是中国文化的修补匠
张定浩:《定名与相知》这本书的名字非常好,很高兴看到这个名字成为一本书的名字,因为“定名与相知”一直是扬之水自我一个核心的东西。从做批评的角度来讲,每个作家、每个写作者对自己的认识都是最清楚的,所谓“定名与相知”也是扬之水对自己的认识,我对她的批评和认识都是来自她自己的文字。
欧洲人类学家斯特劳斯做过一个精彩的科学家和修补匠的比喻,他区分了两种类型学者,一种是科学家,从概念和结构出发。还有一种是修补匠,用手头的零件做他能做的事情,对手头的东西掌握得特别熟悉,做的所有东西都是他自己清楚的,从细小的地方开始。我觉得扬之水很多时候就是中国文化的修补匠,她把很多的虚线慢慢填实,把文明当中遗漏的东西慢慢填实,一点一点地努力。这是一个非常浩瀚的学问,也可以说是绝学,人的一生都很难做完,但像精卫填海一样,特别值得钦佩。
所谓的读图时代,她的书跟一般的图文书不一样,需要双重阅读,第一遍看找对应的说明文字,因为那些图必然会吸引你,尤其是设计得特别漂亮的、精细的图。但读完第一遍,第二遍可以抛开图,直接进入文字,这是文字的力量。在影像时代,我觉得它既是一本图文的,同时又是一本反图文的,它在所有精美的图文面前宣告文字的力量,文字是不可克服的,当这些图版一点点被淹没掉、文物一点点褪色,但文字会被不停地擦亮,这点也是特别动人的地方。
还有一点,她对每件物品都平等相待,在她眼里对物件有基本的判断,它的精美和平庸之外,都是来自于日用、来自于人。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常人家,都有人的感情在里面,在人的感情面前,每个字都应该平等,每件物品都应该平等,这是写作者基本的姿态,但很难做到的是对每个词平等相待、对谈论的每件事情都平等,心里不存在任何势利偏见。其实读书人是势利的,比一般人更加严重,心里有高低贵贱的区分,这个东西在写作中一点点被消化掉也特别困难。
她的文字是有温度的、是有情怀的
郑雷:扬之水先生这些年从事名物研究,每天都在博物馆里,而且是四季不间断地出入各种博物馆,她的生活非常纯粹、非常单纯,已经单纯到就像一个童话。我想起一个童话故事,大家都熟悉的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从前有一个皇帝,他为了穿得漂亮,把所有钱都花在服装上,他既不关心他的军队,也不爱看戏,也不爱乘马车去游公园,除非是为了炫耀他的新装。他每个小时要换一套衣服。人们一提到这个皇帝时就会说“皇帝在更衣室里”。
我们稍微置换一下,这就是扬之水先生,她为了从事名物研究,一年四季不断地都出入在博物馆,把钱都花在考察的旅费上。她既不关心饮食,也不在乎穿着打扮,也不爱去旅游,除非是为了看博物馆。她一年四季基本都在博物馆里,我们不用问她在哪,“先生在博物馆里”。
我们为什么愿意来读她的书?因为我们读她的书,首先不是在读文物的发掘报告,不是读文物鉴定书。她的文字是有温度的、是有情怀的。包括她的语言,是一种非常节制的表达,但节制之中也还有诗意。
扬之水先生不但从名物、从古代社会生活史中汲取了很多内容,而且她的语言也已经是古今皆通。她说她是打捞历史,我想起她原来要出一本书,本来想起名字叫“旧时月色”,后来看到董桥先有了,她就改了别的名字。从这个名字可以想象到她是什么情怀,说她是打捞历史,如果我们用文学点儿的说法,她说打捞月色,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是这样一种研究。
我们要做的是让文物活起来
扬之水:说到这本书,现在参观博物馆已经成为潮流,我已经不止一次在报纸标题上看到“看展去”,这其实是我原来想写的一本书,但这个标题已经被用了。而且有的说现在看展览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这也是我说过的话,而且写在这个书的前言里。它已经成为了潮流,但我从来不喜欢赶潮流,所以在这我得坦率地说,我是走在这个潮流前面的。因为 二十年前,我在问学的时候,老师的许多授课就是在博物馆里。台湾出过一本书叫《孙機谈文物》,封面是孙先生对着佛像讲演,用这个封面时把我略去了,实际是给我讲,周围围了一圈观众。
在博物馆时,老师告诉我做学问的方式,就是做某个专题前先要做长编,这个长编的内容包括内容和图像,长编做得好,文献的质量就有了保证。但那时的博物馆跟今天太不一样,不可同日而语,物品底下就是一个说明牌,甚至没有人经常去的地方上面落了一层土,显得死气沉沉的,好像多少年没有光顾。还有一点是不允许拍照,这就很麻烦,当我看到一个有用的可以作为长编的图,我得站在那把它画下来。日记里有很多画的图,我拿着一个本当场画图,这个很费时间,图画得还不准确,现在允许拍照了。
在展览思路上,比如说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前几年就办了“秦汉——罗马文明展”,南京博物院办了“法老·王:古埃及文明和中国汉代文明的故事”展,这种对比展,还有“帝国盛世:沙俄与大清的黄金时代”文物特展。《中国文物报》每期都有相当篇幅讨论博物馆的展览、策划和设计,也是去年创刊的《博物院》每期重点关注的问题,最近一期的专题是“人类学视野下的博物馆收藏、展示与诠释”。现在各地博物馆都在动脑筋策划吸引人的展览,要让文物活起来。实际上“让文物活起来”也是我和老师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希望能够把器物放到它的生存背景中去,这样能够便于理解。
博物馆是文物的聚英,把考古报告变成立体的便于聚焦,但展品往往脱离当日环境,虽然展板会提供很多背景资料,而且有讲解员的解读。讲解员解读得生动活泼,为让你接受,有时加点噱头,但未必准确,或者根据他的理解有所发挥,这些都要通过我们自己消化、理解和辨认,所以依然需要我们的深入思考,因此读完之后仍然需要读书。
博物馆是文物的聚英,把考古报告变成立体的便于聚焦,但展品往往脱离当日环境,虽然展板会提供很多背景资料,而且有讲解员的解读。讲解员解读得生动活泼,为让你接受,有时加点噱头,但未必准确,或者根据他的理解有所发挥,这些都要通过我们自己消化、理解和辨认,所以依然需要我们的深入思考,因此读完之后仍然需要读书。
—— 现场Q&A ——
提问1:扬之水老师,您好!很高兴参加您的新书发布会。您的新书叫《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我想到大众化的问题,作为一名普通游客,经常到各地参观游览,一般就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从您的角度给一些对普通游客有更实际的参观或游览的建议?
扬之水:首先对博物馆提要求,一个好展览肯定会吸引观众。上海博物馆的所有展览都排大队,湖南省博物馆也是每天几万观众,去长沙的人肯定会去这个博物馆。还有陕西历史博物馆,每次去都是排大队,即使是下午三点钟,还是门口排大队。博物馆只要办得好,就有口碑了,观众如果不去这个地方,就好像没来过一样。所以得先对博物馆提要求,观众是跟着你的引导走的。
有的地方展览办得很不错,很大型,主题多,但可能宣传有问题,没吸引观众。现在观众选择太多了,得有比较巧妙的或者能够吸引人的宣传。我看到最多的是全家人,或者是父母带着孩子,或者是母亲带着孩子,然后给他讲“这是在你学校课本里的”,“这个是你画过的”。现在大家去博物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想教育孩子,孩子也对此很感兴趣。
包括这本书序言里的那张照片是我在江阴博物馆拍的,一个艺术学校带了一批小孩,对着簪钗在那写生,因为有肖像权,所以我把它虚化了,这个场景是很真实的。还有很多照片都是我所看到的博物馆的情况。
有的博物馆培养小小讲解员,像山西博物院,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每个人讲一件文物,他对文物了解得非常清楚,用清楚的表达方式,甚至加入自己的感情。这也是从小培养的一个好方法,他觉得在博物馆给大们讲这个很光荣。我觉得这个也可以在博物馆间提倡。甚至我们自己带孩子,可以先看完这件文物之后,回去想想怎么讲。
我们有这么好的条件,应该充分利用,这是读图时代,不要把它庸俗化了。
提问2:扬之水老师,您好!非常荣幸在这里听到了您和各位老师有趣、生动的讲解。我是博物馆业余爱好者,也经常去逛一下。我翻您的书时,觉得以您专业视角去参观的话,对于我们普通爱好层面的观览者不太现实,您有没有对我们这种普通逛博物馆游客的好建议呢?
比如前几天在国家图书馆有一个讲文房四宝的展览,我去看时,只知道它是哪个年代,写的是什么东西,介绍是很简单的一两句话,有的甚至就是“年代”“名字”。这样逛下来,我除了能够拍几张照片之外,对它的了解仅限于观完后的百度查一下,更深入的了解是比较有限的。您能不能推荐参观博物馆的方法,给我们业余观览者以指导?
扬之水:有两点,一点是你带着问题,对文房四宝很关心,但不知道它的情况,通过看展览解决问题。还有一个就是看展览积累资料,今天看一个没感觉,明天看两个还没感觉,但看 五十个、一百个,肯定有感觉了,互相串起来了。这就跟读书一样,你读一本书没感觉,读多了脑子里就全是想法。读书和读物一样,可能什么用都没有,但要做记录,因为我记性不好,所以我每次看完都做记录,把我看的东西分分类,给自己积累资料。即使你是业余的,将来做什么东西时手头也会有资料。做成电子文件放在你的电脑里,随时可以调动出来,可以重温,把一个展览带回家,什么时候想看就什么时候看,我是每件都拍下来,然后再逐渐回放,这是我特别感谢它允许拍照的做法,可以把展览不断地回放。
或者今天它在这个展览的出现是一个组合,我可以看到博物馆策展的想法,到那个展览又是一个组合,它的主题变了,我可以看到另一个策展的想法。不断地思考、不断地积累资料,就肯定是有用的。这就跟开卷有益是同样的道理!
(摄影:郭悦)
嘉宾介绍
史睿: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1997年至 2011 年供职于国家图书馆,现为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和隋唐五代史制度史。
张定浩:作家,70后生人,现居上海。出版作品有文论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爱欲与哀矜》,《职业的和业余的小说家》,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曾获 2015 年首届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者”。
郑雷: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扬之水:浙江诸暨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多年从事名物研究。著有《先秦诗文史》、《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三卷)、《棔柿楼集》(十卷)等。
《定名与相知》
作者:扬之水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李煦四季行乐图〉丛考》
作者:扬之水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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