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英国婆婆

文/ 安潇

ID/ sukiandsula

期中假时，我们全家在英格兰北部的大篷车里住了一周。然后我让老R带孩子们先回伦敦，我留下来几天。

除了想要一个人待待，我也是为了陪婆婆。婆婆家就在附近，她的老伴刚去世不久，葬礼举行的前后几天，我想陪她度过。

我在酒店住了一晚，之后就奔去了婆婆家，在那里住了四夜。

老R本想留下来参加继父的葬礼，但疫情期间，英国对葬礼人数有限制，继父又有一个大家庭。我们家只能去一个人，那我说我要去，因为这时的婆婆需要有人陪着聊天，女人才懂女人，她想倾诉什么都可以和我说个痛快。

我想象着老R单独留下来和他妈妈住四个晚上的尴尬场景……嗯，还是算了吧。他在妈妈面前总是少言寡语，老太太本来就心里难过，家里再有个沉默的二儿子一住好几天，气氛会沉闷到不可收拾。

过去的一周，老R和孩子们每天都和她见面了，那么葬礼时分，还是让我这个儿媳来陪伴婆婆吧。

我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青春期时看过不少狗血偶像剧，深知婆媳关系可能是夫妻感情的大敌。我那时摩拳擦掌，想象如果遇上了刁钻婆婆，自己要动用智慧与魅力，让家庭和谐、爱情保鲜。

后来我有了英国男朋友，我又会时不时脑补：英国的婆婆会是什么路数？我要提高警惕、苦练情商！

当我遇到今生的婆婆，我惊讶于她和我的想象正相反。

她有着一头纯净的银丝，指甲精致地涂成珠光色，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慢条斯理，喜欢剪花园、画水彩、做美食，总是细心呵护周围的人。

她对我万般宠爱，丝毫不干涉我们的自由。无论是恋爱、结婚、工作、住所、财务、生子、育儿、教育，她完全信任我们会处理好自己的事，从没有多余的话。有关心但不催促、不建议，更没有负面评论，即使她对我们的决策有疑虑，也不会轻易质疑，直到一切柳暗花明的时候她才会吐露。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的好运气，竟然摊上这么春风和煦的开明婆婆！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用爱心把我给融化了。

她在我眼里是理想婆婆，所以刚结婚时，当我看到老R对他妈妈爱答不理，我非常不理解也特别受不了。

我经常训他：“你妈妈你和说三句话你怎么就答一句？你是木头人吗？你倒是多和她聊聊啊，她难得来伦敦一次，大老远的路。”

老R不知哪里来的气：“不知道聊什么。我烦她没主见，问她吃什么？她说你来定；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都可以；问她看什么节目？她说你来选。她就不能强势一点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点着急上火，我反驳他说：“你想见识强势的父母？那中国可太多了！你看我的闺蜜，她爸妈对于孩子结婚买房、如何花钱、何时生子、怎么坐月子、如何带孩子，都管得可宽了！我整天听闺蜜抱怨、和爸妈吵架，苦不堪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妈妈，从来不给我们带来负能量，你居然还嫌她不够强势！”

‘’没给你负能量，不等同于没给我负能量。“老R抛下这么一句，就拒绝多谈。我只能叹气，纳闷他们母子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后来，竟然是老R的噩梦给了我线索。

有几次我在夜里醒来，听到老R正在梦里挣扎呐喊。我把他推醒，他猛然坐起，惊恐地瞪着夜色，浑身冷汗。我把夜灯打开，看到他眼里都是泪。

发生了几次之后，他和我坦白。

他说他总是遇到同一个梦境：大雨的城市、穿着黑衣的逆流人群，忽然他的爸爸打着伞，在人群中回头，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可是爸爸被人群推着，越来越远，他想追也追不到，直到他呐喊着醒来。

我知道老R的爸爸在老R 18岁时就去世了。但我很惊讶，亲人的离去竟然会像匕首一样在一个人心里扎这么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能走出来。

后来，是老R的哥哥告诉了我当天的情景。

当时，他们全家都在葡萄牙度假，爸爸的心脏病突发完全没有预兆。

晚上，爸妈留在度假公寓，老R哥哥和女朋友去了餐厅，18岁的老R和朋友聚会去了。

当老R哥哥接到了妈妈电话，得知爸爸心脏病突发，就立刻赶去了医院。他们打电话给老R，但一时间没有打通。前手机时代，病情紧急，妈妈也没法一刻不停地站在电话机旁边，就没能及时联系到二儿子。

当终于联系上时，已是凌晨。老R狂奔去医院，却悲痛地错过了和爸爸告别的最后一面。

老R哥哥说，他知道这么多年弟弟都没法接受这件事。弟弟和爸爸的关系非常亲密，是最好的朋友，总在一起做很多事。爸爸的去世让老R整个人都懵了。他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甚至怪罪到妈妈身上，认为是妈妈的错，让自己没能和爸爸告别。

爸爸的去世成了家庭关系的转折点。老R受到了很大打击，妈妈却没能给予有效的解释和安慰。老R忽然就和她疏远了，他去学校住宿、攻读建筑学位，只身一人跑到德国和北美去闯荡，多少都是为了离家人远一点。他妈妈几番追到不同的国家去看望他，但总有某种不可跨越的屏障隔在他们之间。

当老R回到伦敦创业，人已经成熟了很多。理性上他明白不是妈妈的错，他开始经常去看望母亲。但是用他的话来说，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尤其无法忍受妈妈用轻松的语气提起爸爸的旧事。

也许只有我，既能够明白一个孩子的挣扎，也能明白一个母亲的不易。面对生死，谁又有答案、谁又有解释？即使她能够看懂孩子心里的阴影，也不一定有魔力能把它消去。

我心疼婆婆的隐忍。老R一直是家里特立独行的二儿子。他16岁那年只身一人跑到美国旅行，婆婆担心得彻夜不眠，但还是放手让他去了。

和哥哥的早婚不同，老R一直拒绝安定。后来婆婆才向我吐露，她以为二儿子永远也不会结婚和组建家庭，但也不敢多问。当我们告知她订婚的消息，她喜出望外且，随即两个小孙女出生，让她的喜悦飞上云霄。

婆婆说，老R是认识了我以后，才开始和她的距离拉近了。我经常催着老R去看婆婆，再加上有了两个阳光般的小孙女，我们经常相聚，她有时会感叹自己又找回了二儿子。

虽然离得远，但婆婆几乎每个月都来看我们。两小只太爱奶奶了，服服帖帖地不闹脾气，只要是奶奶做的饭，她们就会吃光光。

婆婆想通过我这个“窗口”缝合母子关系，她把旧相册带给我，给我讲那些久远的故事。甚至把老R爸爸和她的定情之物，也悄悄给了我。

而现在的老R，虽然面对妈妈时话还是不多，但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关心。他每个月都寄钱，也一直在琢磨着如何给她养老，继父去世后，我时常看到老R在网上搜索不同的房子，考虑着妈妈的养老选项。他介意且上心，想让妈妈有满足的晚年时光。

婆婆的老伴上个月去世了。婆婆虽然悲痛，但心态已经接受。她说过去半年看到老伴有太多折磨，现在终于解脱。她说这几天有我陪着，让她安慰了很多。

她把旧相册都翻出来，一张张照片地叙旧。她讲了老R爸爸的生前故事、兄弟俩的成长、再婚后和老伴的各种旅行和琐事。

如果是老R坐在这里，我猜想他会忍不了的：有些旧事，他一听就会被戳中，焦灼不安；而那些无伤大雅的旧事，婆婆已经讲了无数遍，讲到他不愿再听。

婆婆经常会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比如老R爸爸曾经在潜水艇里待了六个月，她去接他的时候，看到他差点得了幽闭症；

老R爸爸曾经见证英国原子弹实验，在现场拍下了蘑菇云的照片；

还有他们约会时，有天老R爸爸忽然在门口出现，要她马上收拾行李，去一个热带小岛度假，机票已买好；

还有她和后来的老伴去看冰岛，老伴说太冷不肯出门，她倔强地走到外面，看到了极光。

这些故事，她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这些温暖记忆都是她人生的亮点，所以我做个合格的听众，她想要倾诉几遍都可以。

18年，我们去卢根岛拜访了老R爸爸当年所在的潜水艇

葬礼那天，婆婆很紧张，手不停颤抖。我就一直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

葬礼在一个有喷泉的场地，宁静且优雅。婆婆静静哭了一场，接受了亲友的慰问。

葬礼顺利举行，让她舒了一口气。她放松了很多，终于能够把目光放在前方，开始考虑一个人如何生活。

我知道老R一直在斟酌婆婆的养老选择，所以也忍不住先来试探心意。

英国的老年人，养老是不会愿意和子女同住的，他们习惯了自己生活的独立和私密。最理想的状态，是住在离子女不远的地方，或者入住老年社区的高档公寓。

我说：“无论什么样的养老方式，我们都会尽力帮你实现。我们怕你孤单，你可以考虑到伦敦来住，陪两个小孙女长大，我们可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给你添置公寓。”

婆婆非常想和孙女一起，但是她畏惧于伦敦让人晕眩的城市尺度，她一辈子都在安静的小镇待惯了。

或者，可以在乡下的老R哥哥家附近，买个独栋小房子；

也可以把婆婆现在的房子扩建出两个客房，这样我们可以经常全家来陪住；

高档老年公寓也是不错的选项，那里有老年人社交社区，也有餐饮和医疗服务，只要离家人不远就很理想。

婆婆很感动，她说谢谢你们的心意，等疫情过了，老R哥哥也搬到新房了，她再决定要在哪里度过晚年。

我在婆婆家的这几天，简直不能更滋润。

我每天的基本动作就是在大沙发上坐着，听婆婆说话，然后任由她从早到晚给我喂食。

早餐、午餐、晚饭、甜点、水果、夜宵，婆婆会把美食接二连三地送到我跟前，然后不停唠叨着那些琐事。

我心说，当媳妇也太容易了，吃着和听着就好了！只是再这样下去，我的体重也要失控了。

老人真的是需求不多，只是需要陪伴和倾听而已。

离开婆婆家的那天，她给我做好了三明治、打包了水果，让我在火车上吃，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

回到伦敦，老R已经独自带俩娃一周，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看到我回来了，他一副被解救的样子，告诉我妹妹今天发了三次脾气，他已经快受不了了！

我窃笑着说：“如果给你选项，你是想和你妈妈单独住四天，还是单独带娃四天？”

他犹豫了一下：“那肯定还是带娃，虽然孩子发脾气让人抓狂，但如果我听我妈聊四天往事，会更崩溃。”

话虽如此，但我看着老R的眼神，那里已经比以往多了许多柔和，那是对妈妈的谅解、理解和关爱。

果然，他不动声色地说：“第二波疫情来了，今年圣诞节会很难熬。到时让她过来和我们住一个月吧，如果担心感染，我们可以孩子放假后在家先隔离十天，然后我开车过去直接把她接到伦敦家里来。”

然后，他不经意地指一下电脑屏幕说：“我觉得那个带花园的房子，我妈肯定会喜欢。”

我心里喜悦又释怀。我知道，他表面上不露声色，但他终于打扫了心里的往事，扫出了一大块空间，专留给妈妈。

与回忆握手言和，竟需要这么多年。

但裂缝，终将会被血浓于水的亲情填合。

安潇 2020年10月 于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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