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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36)|| 噩梦醒来非早晨——一桩荒唐的反革命案

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02-19



噩梦醒来非早晨

            ——一桩荒唐的反革命案


我住长江头 | 文


我亲历的众多文革事件都清晰如初,以下一案,虽然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却仍旧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这是个没有审判的判决,也是我见证的第一次“庭审”。


他叫王抗,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分到单位的学生。我和他并不熟悉,只因都住集体宿舍,偶尔也能打个照面。他留给我的印象,一米八五以上,高大壮实。从同事处得知,福建人,上海交大毕业,技术员(当时还没有实行职称评定),父亲在台北某高校任职,未婚(这跟出生背景有关)。



一九七二年的一天下午,全处又通知开大会了,而且是派代表参加。那个年代,只要开大会,准是又有革命的对象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当天的大会,租了市中区高大上的话剧剧场,严格说不是租,因那时还没有“租”的概念。剧场大都闲置,公对公,只能是借。到场的不足三百人,单位的礼堂绰绰有余。


凝重的空气中,只听见各部门的领导在吆喝,招呼着职工就坐。身着公安制服的人不时在剧场周围走动——我们系统和铁路部门一样,设有公安分局——这种气氛令当时二十出头的我紧张惶恐。虽然已工作了几年,也经历过一些批斗场面,但那次特别的令人感到窒息。


突然,一个公安跳上舞台,台下便屏住呼吸,鸦雀无声。“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抗押上台来!”


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在剧场上空回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几百人的头齐刷刷转向进门处,一个被五花大绑,低着头,连推带打的高个子被拽向了台上。


“抬起头来!”


瞬间,我被惊住了,怎么是他,王抗?!他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他犯了什么法?他才刚刚三十出头呀!我强忍着情绪,尽量不让任何人有所觉察。


穿制服的开门见山宣布罪行,言之凿凿:姓名、性别、年龄、民族、学历、职务。“此人利用职务之便和休假的机会,把三线建设的图纸拍成相片带到广州,勾结境外反动势力,准备里应外合,偷越国境。”


什么图纸?我们又不是什么保密单位?犯罪动机是什么?怎么个里应外合?具体是如何策划的?实施到了哪一步,怎么破获的??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的交待,更无任何证据提供。


他有当时普通人不曾有的相机,却又去了离香港最近的广州,其父又身处台湾,具备这样背景的人,实在难找,一抓一个准。相机、图纸、广州、台湾、四个元素构成了“理想”的逻辑推理,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没有庭审,只有判决。把个人简历,事前敲定的现行反革命罪名,和二十年刑期当众宣布,历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稳、准、狠,简单快捷。迅速散会。
什么公诉、指证、质证、证人、辩护、陈述统统没有,如今视为的程序违法,当时都大行其道,堂而皇之。


这就是国法?这依的是哪条哪款?我不停地问自己。虽然戒备森严,台下也有窃窃私语:“他学历高,瞧不起没文化的领导。”


得罪了领导就是犯法?就是反革命?谁跟领导过不去,谁自己就别想过去?掌握着国家机器,就可以随便治人?我心里一连串的问号,满腹的不解。


其实,这种案例,在当时已司空见惯,公检法已被彻底砸烂。机构虽在,内在全非,权大于法,无法无天。不能让自己心服,只有认命屈从。


那个年代,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举动,看一本书,吭一首歌都有可能触及“法律”遭来无妄之灾。


王抗一直都低着头,自始至终也没有让他说一句话。宣判结束后,据说他被押送去了一个劳改农场。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也没有人敢打听他的消息。



一九七八年,我调到了市区王抗早年工作过的处室。


一楼是传达室,二楼至五楼为办公室,六楼是单位招待所。主要解决系统内部出差人员住宿问题。那时没有电梯,只有唯一的一条楼梯通道,上上下下的同事基本都认识。在招待所呆久了的客人,也会挂个脸熟。


记得是七九年还是八零年秋季,在好一段时间里,我总看见一对年近半百的陌生男女频繁从楼里上下,看样子不像出差。偶尔听到对话,口音也不是川渝人。经打听,原来他们是王抗的哥哥和姐姐,专为落实弟弟的平反之事而来的。那时的他已在监狱整整呆了七年以上。


当时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和可去之处,下班后,就去传达室看看报纸,聊聊天。那里信息灵通,顺便打听点有关王抗的消息。


一天,晚饭后的传达室,王的姐姐拿来一大包糖果,兴奋地告诉大家:“请吃我弟弟平反的喜糖。”分发给传达室几个回不了家的人。


“恭喜,恭喜。”我也接过,但没往嘴里送。对于我,那不是糖,是黄连,是七年前被残酷刺痛的那颗良心的唤醒剂。


“当初那么大的阵势当着那么多职工面把人抓走,如今平反了,怎么倒像做贼似的,没有一点动静?心虚了?难堪了?唯恐被人知道了?”和七年前一样,我仍问号不断。


在我眼里,以前是什么场合抓的人,放人也应同样规格平反。如鲠在喉,无所顾忌,第二天便在办公室公开了这个信息。大家打心底表示庆幸,祝福。


从那天后,同事们都开始讨论关注此事。我也分别从不同渠道得知了王抗冤案的始末,以及他七年牢狱生活和处理决定的前因后果。


王的哥姐都是高知。姐姐是江苏杨州一中学的英语老师,哥哥在江苏省文联任职。七年间他们不懈地为弟弟的冤屈申诉奔走。


最终获平反的艰辛曲折之路,在王抗姐姐血泪的讲诉中展开的:



弟弟是母亲老来得子。家中最小的孩子,与我们的年龄相差十岁以上,深得母亲及全家的宠爱。从小喜欢读书,抢在唯成分论还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时,幸运地考入上海交大,毕业后分配来重庆。


当得知弟弟获罪定刑,而且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时,全家如五雷轰顶。


因为受父亲牵连,我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胆子都很小,除了只想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外,不敢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想法。再说,父亲自离开我们后就失去了联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小弟从小听话,更不可能违规。我们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当时已经年近九十的母亲,后来想方设法打听联系上了小弟的地址后开始通信。书信是要通过检查后才能转给他的,不敢涉及案情。唯一的愿望,是鼓励他一定要活下来,因为只有活下来,才可能有昭雪的一天。后来又开始寄书给他。


母亲在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小弟的来信后开始疑惑,我们瞒不过,终于把情况告诉了她。从此以后,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我带着她第一次去了劳改农场。见面的那一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弟弟在家从没做过家务,更别说农活。在这里的劳改犯干的都是挑大粪、抬石头这样的重体力活。弟弟看上去面黄肌瘦,母亲心疼不已。


我们都是用闽南语对话,跟弟弟了解了案情的经过。幸好监管人员听不懂,我们沟通起来比较无所顾忌。回家后不久,母亲双目失明了。

弟弟是被陷害的。我们决定告状,为他申诉。接着便向当时的四川省委书记赵Z阳写信,也利用我侨联任职的关系,向江苏省侨联反映。


这期间我也几次再去劳改农场,体力有限,还是尽可能多带些书籍和副食品给他,同时也分一些食品给看管人员。


每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无法多说什么,只有鼓励再鼓励,坚强再坚强,坚持再坚持的重复。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撑到平反的一天。


这之前,他刚来农场时,怎么也想不通,领导为什么要这样整他。众人面前的五花大绑,拳打脚踢,让他尊严扫地。那些所谓的罪证,完全是莫须有。真实的情况是,喜欢摄影的他,利用假期(当时他的工作享受五十六天的年休)带着相机去了同学的城市,顺便和同学探讨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他无法忍受栽赃陷害的判决和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甚至多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有一次,他挑着百多斤的大粪走在狭窄的田埂上,头一昏,栽倒在了齐腰深的粪坑里,要不是人高马大,说不定那次就没命了。

后来,他又患上了肺结核病,因得不到很好的治疗,不久,胸部溃烂了一个口子,他照着镜子用棉签自己掏出里面的脓液和腐肉,再用棉花堵塞……再加上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几乎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姐姐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诉说,一旁的我们听着,也早已成了泪人。


从他入狱那年起,姐姐就开始不懈上诉,不停地上书省委书记;哥哥配合提供各种文字材料,其他亲属无间协作。在一家人不抛弃、不放弃的艰辛奔波中,家人的支持和爱流源源不断地送到了王抗屡屡濒死的心中。


他拼命坚持着,顽强地挺过每一天。终于,等来了平反。

然而,他们的母亲却没能看到这一天。



单位派了保卫科干事和团委书记去农场接回了王抗,就有了开头姐姐和哥哥出现在单位招待所的那一幕。


那时胡耀邦即将复出,全国性平反冤假错案都指日可待。有一天,我与当时的团委书记聊到王抗。


“当时抓他是正确的,现在放他也是正确的。”


啊!这是什么逻辑?那平反二字作何解释?

“轻重适中叫平,推翻旧案叫反”。这样的冤案,怎么在他口中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呢?


“形势需要嘛,反正都没错。”


我算明白了。原来,所谓常识,只是正常人的逻辑思维,是无法唤醒装睡的那些人的。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才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尚方宝剑在手,永不言错,死不认错。


王抗的哥哥姐姐在招待所住了大约一个多月。后来我也见到了王抗,他已是中年,背微驼,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高大健硕的小伙了。


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上上下下奔忙,但从没见他直起腰,抬起头,也没见他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他的大长腿仍然三步并一步,但明显比从前缓慢了很多,目光也显得呆滞和木纳。


我的同事中有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发现,他们多次擦肩而过,却谁也没正视过谁。原来,这位同事在当时的高压下,违心地举报过他。王抗回来后,他也曾试图努力争取接近他,并请求他的原谅。但王抗没有理睬。后来,这位同事也调回了老家常州。


王抗拿到平反结论,恢复了工作,开始有热心的同事张罗着想给他介绍对象。姐姐婉拒:“对不起,这次拼死一家人也要抱成一团,弟弟不会再留在重庆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回家调养。何况他的平反还留着小尾巴,那些整他的人都还在台上。”


经过一家人的努力,王抗最后去了南京一所大学工作。


几年后,同事出差去了南京,大家托他去学校探望王抗。带回的消息是,离开重庆三年后,他悄然去世,也一直未成家。


他的青春,他的才华,他的梦想,他的身体,他的家庭,他应该拥有的一切,都随那个年代的一场浩劫被彻底带走了。


噩梦虽然醒来,却已经并非早晨了。

 

                            


【作者简介】我住长江头:一个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四零后,一个同情心泛滥、悲天悯人的不老妪。一枚园地耕耘者。


  (本文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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