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跨儿来信(下):谱系特质如何影响性别认同,自诊断相关迷思,和一份相处指南
本文约6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
编者引言:正值7月是*残障骄傲月*,终于鼓起力气来编辑了「谱系跨儿」系列的第一篇来自中国大陆的自述投稿,可以想象的是剖析自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感谢作者的分享,传递了和我们来自一片土地的声音和经验。
残障,作为个体的身份,残障者自己可以选择为它骄傲或者不骄傲;但是残障骄傲游行,作为一种社会活动,是对以“残障是一种羞耻”、“残障身份应该被掩盖”、“残障者应该被隔离”的残障歧视主义规范社会的反抗,是让残障者意识到他们对身份的羞耻感是被非残障者构建的,从而让残障者团结起来去争取权利;与此同时,让非残障者意识到在社会中他们所拥有的不被基于残障而歧视、霸凌的特权(privilege),最好的是,能为同样作为人的残障者所遭遇的不公而发声。
谢仁慈,公众号:韧芽残障因何而骄傲——基于权力结构语境分析 | 七月残障骄傲月专题第二期
作者前言:在我成长的环境里几乎从未听说过自闭症这个词,仅有的印象也是那种过时的、极为刻板印象和污名化的展现(”跨性别“一词也同理),因此我从未往神经发育的方向去思考过自己和别人的不同。直到二十几岁才有机会了解到关于孤独症谱系的知识,不仅是理论上的,也包括很多真实生活经验,这使我开始回顾和梳理自己的发育史,并逐渐意识到我自己也很有可能是谱系上的一员。这篇文章将从我的成长经历入手,阐释我如何意识到自己的谱系特质并寻求方式去面对它,以及它是如何与我对自己性别的认知深刻地缠绕在一起,并尝试对当下自闭症社群内的一些讨论作出回应。
内容提示:含有关于人际关系创伤及性别不安的描述,如感到不适请及时退出。
注释文中涉及的概念:
神经多样性:(Neurodiversity)是指人脑和认知在社会行为、学习能力、注意力、心境和其他心理功能上的多样性,包含自闭症、ADHD、强迫症、读写障碍、妥瑞综合症等。这一概念挑战了认为某些神经发展障碍具有病理性的观点,它采用了残障社会模型,在此模型中社会壁垒是使人残障的主要因素。
孤独症谱系:(Autism Spectrum) 属于神经发育障碍综合征,特征是在社交沟通和互动方面存在困难,并且行为或兴趣受限或重复,可能有不同的学习、移动或注意力的方式;通常被理解为谱系障碍,表示每个个案的症状皆不尽相同:个案可能表现出某些与症状相关的特征,但不见得具备所有特征,并且各自特征之严重程度也经常大相径庭。一些没有ASD的人也可能有其中一些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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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系特质如何影响性别认同,自诊断相关迷思,以及一份相处指南
卡利多(ta/它)
谱系特质与性别认同的相关性
从数据上来说,神经多样性人群中的跨性别者比例更高,跨性别人群中的神经多样性人士比例也更高。对于这种相关性,我有一些个人经验想要分享。
作为非二元性别者,比起“从小就确信自己为另一性别”,我的体会更接近于“从未感到与任何性别有任何联系/共鸣”。小时候只是无意识地靠直觉行动,无法作出解释,也没有“灵魂装错身体”的自主意识,因为人描述自己的方式局限于ta所掌握的语言和知识。我是在拥有足够的性别理论知识之后,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才觉得可以把它概括为非二元。我也认为现有的语言仍然无法详尽地描述我的性别体验,“非二元”只是目前为止的尝试。现在想来,我对性别这一概念的不理解/无法共情,和我作为谱系人士对人类的广义上的不理解也是相关的。
我对谱系特质的伪装(mask)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作为指派女性,我在成长过程中被期待表现“得体”、融入群体、付出情感劳动、不应对他人冷漠,我的社交障碍被解读为“女孩安静点好”,我的情绪问题也得到了“女孩就是矫情”的污名,在这些社会性别规训下,我的谱系特质和因此遭遇的困难都被隐形了。
我作为谱系人的痛苦和性别带来的痛苦是深刻缠绕在一起的,比如在来月经的时候,作为指派女性,我被要求保持整洁、不能让经血弄脏衣服,但作为谱系人,我总是手脚笨拙地把血弄得到处都是,作为非二元者,来月经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到性别不安,作为谱系人,经血带来的感官负担(潮湿的卫生巾接触皮肤、血的强烈气味)也让我加倍烦躁,经前综合征也会使我更加难以管理情绪。
还有一些很细微的瞬间,比如胸部是我性别不安的一部分,而感官敏感会放大它的存在感,以及我对自己偶尔很尖的声音也有一些焦虑,但经常无法控制音调,就会在听觉上和心理上同时难受……这些体验是相互交织、难以切割的,因此我对性别的感知和我的谱系特质是有关的。
作为女权主义者,我在消化和接受自己的谱系特质时也经历了很多自我怀疑:述情障碍等特质常常被说“像直男”(既引发性别焦虑又让我反思自己不够女权)[4],无法回应/注意不到别人情绪的时候伤害到了别人的感情,无法融入/理解女性群体可能被指责为“厌女”,生活自理能力差总是靠别人(女人)照顾,是否推卸了家务劳动的责任?
我也经常感到自己逃避了情感劳动而反思,但其实并不是缺乏情感或不想劳动,而是无法(以多数人的方式)辨认和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内心已经因为情绪过于强烈而当机。所以我也在思考,当我们谈论情感劳动的时候,是否可以重建一种更多元的阐释和实现方式?
[4]以防有人对这个问题存在困惑:认定女性身份和付出情感劳动联系在一起,何尝不是一种性别规训?“女性气质vs直男”这一划分的逻辑也很二元对立。
关于自我诊断的争论
在跨性别社群和神经多样性社群中,都有涉及“自我认定”的讨论。官方体系对于性别过渡资源的把关(gate keeping),让跨性别者难以获取医疗支持,你需要满足医学权威为性别认同设立的特定标准、获得“易性症”/“性别焦虑”诊断[5],再经由家长同意,才能进行手术以及修改证件[6]。正是由于这种系统性的否认和歧视存在,我们才支持“你说你是什么,那你就是什么”。反对跨性别权利的人常用“嘴跨”一词来贬低跨性别者的自我认同,这些人并不了解当事人的成长经历、探索过程、现实困境,只因对方没能满足严苛的手术条件便急于否决别人。
[5]世卫组织已于2019年对跨性别去病化,ICD-11从“精神障碍”章节中删除了”性别认同障碍““易性症”“异装癖”等与跨性别有关的条目,改在“性健康相关状况”中增加“性别不一致”及其下属条目,但在国内现行的CCMD-3中,“易性症”仍属于“性心理障碍”。
[6]性别过渡的方式不仅有医疗过渡,还有社会过渡,即以自己认同的性别身份进行社交、工作等活动。很多跨性别者选择不进行医疗过渡,这并不会使ta们的性别身份无效化,因为人的性别不是由身体状况决定。
在神经多样性社群中,是否支持自我诊断也存在争议。有人认为,没有自闭症的人也会具有某些自闭特质,流行文化对于自闭症简单刻板的塑造(“孤僻天才”形象),以及互联网话语对神经多样性身份的挪用(手机玩多了就说自己ADHD),促使了更多人自称属于这一群体,但实际上对它并没有足够的了解。更擅长用语言表达的人会占据更多话语权,这一趋势会导致真正需要支持的人的声音被淹没。
我认为以上现象都确实存在,但并不能因此得出反对自我诊断的结论。这一观点让我想起自闭症社群内一直存在的“高低功能”之争,“重度”自闭症人士的家长认为那些语言能力较强、可以胜任工作的自闭症人士无法代表他们的孩子,这背后是健全主义和资本主义对人的能力的单一评价标准:无法以健全人的方式生活并创造市场经济价值的人便被认为是“有缺陷的”(“低功能的”),但是社会对弱势群体负有的责任却很少被提及。这一标准也暗示了只要你可以照常工作,就“没有问题”也不需要帮助。
实际上,自闭症并没有一个从轻到重的线性趋势,而是同时包含多个维度,每个人在不同维度上受影响程度不一,因此每个自闭症人士表现出的状态都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它被称为一个谱系。很多对自闭症的刻板印象来自于共患的其它发育问题。
目前国内大部分做自闭症倡导的NGO仍然停留在“献爱心”式叙事,其中很多是由自闭症人士的家长或者更接近官方的慈善机构建立的,它们提供的支持方式是帮助自闭症人士融入主流社会。恕我直言,很多家长的需求其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正常”(和lgbtq扭转治疗有些相似),媒体报道往往只关注家长作为照料者的辛苦,而当事人的真实需求仍然被隐蔽(东亚小孩被父母误读和胁迫难道不是最常见的事吗)。
这其中涉及了很多文化和政治问题,比如对残障的病理化话语如何用于剥夺当事人的自主权,比如障碍人士的社会融合为何往往指向“矫正”个人而非改造社会,比如针对残障者的制度上和文化上的歧视、相关社会福利的欠缺、四处渗透的优生学倾向……这些都可以是我们倡导的切入点,而不必执着于一纸医学诊断。
获取诊断首先是一种特权。自闭症的诊断标准是带有偏见的,早期的研究大部分基于白人顺性别男性,而不考虑女性和酷儿的mask行为,或是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表现(对于“有限兴趣”的一个常见描述是,只玩少数特定的玩具,但我小时候家里没钱本来就没什么玩具);而且就诊主要针对儿童,对于成年人的诊断经验缺乏,而儿童能否就诊又取决于家长的意识程度以及当地的医疗资源;此外,就诊所需的费用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在国内的成年人即使确诊也不会有治疗或相关支持。所以问题来了,我真的需要这个诊断吗?作为非二元性别者,我也没有跨性别的诊断(现有医学标准甚至不包含非二元),这些傲慢的、延迟于实践的官方话语真的可以定义我吗?医生会比我本人更了解自己吗?
对于自我诊断的成年人来说,确实有很多因素可能导致误判,比如家长不配合的话就会有部分早期发育史缺失(我妈不愿承认我“有病“,至今坚称只要“打开心扉和人交流就好了”),比如已经mask太久、意识不到自己的一些行为究竟是习得的还是先天的,比如同时患有抑郁、PTSD等,可能出现相似/重叠症状。这需要获取更多信息,通过交叉对比来进一步确认。我在抑郁状态严重时会表现出典型的ADHD症状,但我小时候并没有注意力方面的困难,它只是受到我的情绪影响,所以排除了这个方向。
但是误判的可能性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去否定一切自我诊断,而是要搜集更多可及的、可靠的自我诊断工具,开展更多的公共讨论、经验交流,这样才能降低诊断和获取支持的门槛、打破对相关资源的垄断。
缺少共情能力和固执的思维方式是谱系特质的一部分,我也并不擅长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常常需要刻意提醒自己:要意识到不只是我一个人在伪装,别人可能也在面临无法言说的困难。之前看到一条推文说得很准确:
有的人说:我才不会因为别人是自闭谱系人而霸凌ta呢!
然后呢,你会因为这个人挑食而去霸凌TA,你会因为这个人听不懂笑话和反讽而去霸凌TA,你会因为这个人不懂怎么和人社交而去霸凌TA,你会因为这个人不想被别人触碰而去霸凌TA,你会因为这个人小动作很多而去霸凌TA,你会因为这个人的爱好很奇怪而去霸凌TA,你会因为这个人情绪经常崩溃而去霸凌TA...
在这里我想提出一个“奇怪的程度”假说:一部分选择mask的谱系人士在人群中一旦展示出一点“奇怪”之处,便会遭到异样眼光,但如果是完全无法mask的状况,因为“奇怪”值过高则会彻底被非人化、变成同情对象,“来自星星的孩子”正是这种异化的体现——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永远是孩子的、单纯又无助的,总之不是现实的复杂的。“爱心人士”正是因为相信自己不必与真实的自闭症人士生活在一起,所以才能表现得“包容“。
在交往中,我们无从得知也不应预设别人的身份,别人也没有义务向你出柜。你不知道一个人是神经典型人士还是很会mask,正如你不知道一个人是顺性别者还是很pass/深柜中的跨儿。所以“鉴定”是无效的也是无意义的,我们应当平等地对待一切偏离主流的特质,对划分“正常vs奇怪”的体系保持批判。世界本就是丰富多元的。
我从来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因为我生活在持续的被否定中。在学习大量自闭症相关知识和亲历者经验几年后,我仍然对于”出柜“为谱系人士感到犹豫(经常自我怀疑是不是在给混蛋行为找借口),否则也不会在上一篇文章中用几千字来描述自己痛苦的发育史,这种涉及大量回忆创伤和暴露脆弱的自证式书写,对我来说并不舒适。在太多场合我都感到有必要详尽地为自己辩护才能得到认可,我已经厌倦了这一现状。
我也承认谱系特质不是只有看似无害甚至“楚楚可怜”的一面,我在人际交往中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也是真实的,这些伤害来自于社交中隐含的大量主流规则(是的它不仅困扰我也会困扰我身边的人),我仍然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努力去弥合伤口。
谱系人士的身份对我而言并不是一种“人设”,就像我的酷儿身份并不代表时髦或者进步一样,它是我成长经历和探索历程的写照,是我努力自我肯定和赋权的标志,也是我和人交往时的温馨提示:如果你歧视某一类人那就不要接近我。
我曾在”青衫Aspie“公众号读过几篇亲历者讲述的确诊的意义:
认识到面临的困境、摆脱主流规训带来的耻感、找到适合的支持方式、获得身边人的理解、适度卸下伪装(unmask)。这些事情在我的朋友们身边都可以实现,我们共同学习、一起探索,理解对方的特质和困难,并发展出大家都舒适的相处方式。医疗框架能提供的东西我已经不再需要了。我不想再伪装成一个健全人,不想融入无聊的主流社会,也不想为资本主义做一个合格的螺丝钉。
为了更加行动导向,这篇文章不仅限于个人经验,也尝试提供可能的改进建议:在“看见”之后,作为个人或组织者,如何提供支持?下面是我个人的相处指南,可以作为参考。
如何与我相处
1.不要预设
我对社会规则和人类情绪的理解有限,我和人互动的方式也和多数人预期的不一样,所以不要习惯性地以大多数人的逻辑来解释我的行为,很可能造成误解。对我有什么期待也请提前告知和商议,否则很可能会失望。
2.有话直说
我一般无法理解暗示,也不太会以暗示的方式讲话,所以请直接地清晰地表达,如果有被我冒犯的地方也请直说。
我在工作中需要确定的分工和明确的指令,否则就会一直困惑无法做事。
3.感官友好
我难以承受特定的声音、光和颜色、材质和食物,请尊重我在这些方面需要的支持,比如避免在嘈杂环境交谈,适时拉上窗帘,提供多种食物选择等。
4.给予空间
请尊重我的身体界限,在肢体接触前征得同意;请提前告知邀约和安排,不要打乱我的计划;我对即时交流和口头交谈感到压力,请不要打电话,有事可以通过文字留言联系。
我享受独处,闭门不出是为了休息;我在过载时需要熟悉的环境或物品来获得平静。
5.我的“爱的语言”
平行玩耍,和人待在同一个空间各玩各的,不需要说话但是享受对方的存在;
分享对方感兴趣的东西的信息,分享搞笑图片和视频,分享自己的生活进展和变化;
分享创意和观点,邀请朋友一起创作或工作;
互相学对方说话或发出怪叫;喊朋友一起沉默地抽支烟;
肯定的鼓励的语言,感官上可接受的肢体接触。
6.如果你觉得这篇文章语气有些生硬,巧了,这也是我的谱系特质之一。
编辑:月(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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