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奥地利哲人、奥斯维辛幸存者让·埃默里在《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中也对类似“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种抽象的形式化原则进行了有力的反驳:一个贫穷的可怜鬼独自在医院里死去,得不到冷漠的护士的重视,和一个富人在高等病房里离去,是截然不同的:对于后者而言,桌子上有鲜花,医生们为履行高薪职位的义务而亲切问候、体贴入微,亲属们时常来探望,这些也许都帮不了他,但却能让一些没有痛苦的时刻更平缓地度过。在将死的日子里还有好生活,正是这种好生活将他的生活和穷人苦难的生活如此赤裸裸地区分开来。人们必定会一再说,我们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这话说来跟没说一样,或者说,它将平等的要求排挤进可耻的、不具约束性的形而上学领域——我们在死去时却不平等。——参考《变老的哲学》中文版第155页,杨小刚译,鹭江出版社2018年版。显然,“在死亡面前的平等”只是形而上学思辨意义上的形式平等,实际上,此处的“死亡”和“平等”一样,都只是一种空洞的抽象概念;由于它不具有任何历史与现实的“约束性”,因而对它的宣扬是“可耻的”。与此相反,“在死去时”的每一个个体所面对的社会、家庭、个体情境则是复杂多样且无法整齐划一的。在笔者看来,埃默里对于“在死亡面前”和“在死去时”的区分,也适用于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生存论、存在论的批评。事实上,在1965年题为《形而上学:概念与问题》系列讲座的第14场中,阿多诺向他的学生推荐了埃默里的著作,并特别强调:“说死亡在所有时代都毫无变化,这是一个谎言;死亡也是一个相当抽象的实体。”(参考阿多诺《Metaphysic:Concepts and Problem》,Polity出版社2000年版)在海德格尔本真性的行话中,死亡便被去社会化为一种“相当抽象的实体”。存在哲学试图反抗对“存在的遗忘”,为现代人的生存赋予意义,但却由于这种行话“用糟糕的经验做成了超验性”而蜕变为一种仅仅试图在思想中把握现实总体却又空洞无物的幻想、一种本真性的“磨牙声”:“极端抽象的自身性,那无非是不停地说着我、我、我的磨牙声,是如此的虚无,就像‘自身’在死亡中变成的那样”。由此可见,阿多诺在《本真性的行话》中对海德格尔生存论存在论的反思与批评,旨在击穿对“存在”的概念拜物教式幻想,洞察关于生存和死亡本真性行话的意识形态神话属性,从而使现实的人挣脱抽象概念的束缚,在具体的生命实践活动中成为自己、改变世界。 *文中未注明出处的海德格尔观点引用自《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阿多诺观点引用自的《本真性的行话》,谢永康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