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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穆特·罗萨 | 时间正离我们远去
文丨哈特穆特·罗萨译丨郑作彧本文选自《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众所周知,我们可以客观地测量钟表时间,但时间体验、“内在的时间流逝”却是难以捉摸的主观现象。人们可能会觉得半小时非常短,但也可能感觉非常久,这完全由我们所身处的情况和参与的活动而定。不过,关于内在时间体验,经验研究实际上告诉了我们某些相当一致(也很令人吃惊)的结果。研究结果指出,有一种所谓的“主观时间矛盾”(这种矛盾不只通过研究结果才被揭示出来。实际上,我们可以根据自身的经验和记忆轻易证实这件事)。主观时间矛盾意指体验到的时间 和记得起来的时间 之间是成反比的。如果人们做一件自己很喜欢做的事,并且体验到非常多样且令人兴奋的印象,那么时间通常会流逝得非常快。但当我们在一天结束时回想这一天,反而会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久 。比如,假想一趟从柏林到蔚蓝海岸的旅行。可能一早就起床,先搭乘飞机飞往慕尼黑,在慕尼黑来一趟短暂的城市观光,再花一点时间到阿尔卑斯山逛逛,然后傍晚到了地中海岸边看着海景喝着咖啡。等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会觉得这一天过得好充实,好像已经过了两三天似的。因此,在体验中快速流逝的(短暂的)时间,在记忆中会转变成延伸开来的(久的)时间。但反之亦然。试想,假如在某个车站或办公处,很无聊地等候了一整天,然后可能又因为塞车所以再多花了很多枯等时间。当然,在干等时,会觉得简直度日如年:也许墙上时钟显示只过了十分钟,你却会觉得好像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似的。时间过得好慢。然而在最后上床之前,却会觉得好像才离早上起床没多久似的。这一天,神奇地好像“从未出现”一样,就这样过完了。体验到的时间过得缓慢、长久,在记忆里却会变得非常短暂易逝(参阅Flaherty, 2002)。
到目前为止这没什么问题,这既不是什么新的现象或研究结果,也并不是什么糟糕讨厌的事。但接下来的事就精彩了。在我们晚期现代的数字媒介世界,出现了一种新的时间体验形式,跟“经典的”那种“体验短/记忆久”或是“体验久/记忆短”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记忆模式完全背道而驰,变成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模式。假想一下,现在刚下班回到家,然后拿起电视遥控器要来看一下电视。接着很可能花了几个小时在转台,或是看了一出精彩刺激的悬疑推理剧。当剧情演到杀手就站在路口时,会觉得心跳加速、刺激紧张。观看结束时,你会觉得刚才观赏的时间一下就过完了,就像上述提到的旅行例子一样。但是,当关掉电视机后,情况跟刚刚提到的旅行例子就不一样了,因为看完电视后,时间在记忆当中并没有变长,而是莫名其妙、几乎毫无痕迹地“咻”地就不见了。一天结束、上床睡觉时,通常看电视的时段不会在所记得的时间当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像“体验久/记忆短”的模式。可是,如果一整天都在看电视,那么到晚上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好像才刚起床一样。这时候就出现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模式了。时间在体验当中一下就流逝了,可是在记忆当中也缩水了。
如果这种情况只出现在看电视的时候,那么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之处。我们已经知道,电视会对观众产生一些特别的效果。但我想说的是,“体验短/记忆也短”模式在晚期现代的生活世界变得相当普遍。这种经验,比如在上网、玩(某些)计算机游戏时,也都同样会出现。让我们来想一下,这种时间的体验倒置的原因会是什么。我相信,看电视和旅行之间的差异有两个层面。第一,我们是全心全意投入到旅行当中,对任何方面来说旅行都是一种全身心的体验。相反的,看电视是“去感官化”的。我们很难把头转开,紧紧盯着范围很小的屏幕,没有使用其他像是皮肤和鼻子等感官知觉。第二,我们沉浸于其中的电视节目(或计算机游戏)是去背景化的。它们跟我们是什么或我们是谁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我们感觉如何、余生怎样,也没有关系。它们跟我们的内在状态或体验没有有意义的“共鸣”。因此,在这些活动当中,我们的行动或体验都只是“孤立的片段”。这些片段没有在我们脑袋里留下任何“记忆痕迹”。它们对我们过去的体验没有增加任何东西,我们倾向于(而且我们也的确可以)马上就忘了它们。事实上,这种抹除(或是不留下)记忆痕迹的趋势,在加速社会当中是很有用的,因为在加速社会当中,大部分的经验很快就会过时而无用了,人们总是要准备去面对无法预想到的新事物。但是(深层)记忆痕迹的在场或缺席,似乎决定了所记得的时间是久还是短。
如果第二种去背景化的论点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有很好的理由去推断一种晚期现代时间体验的体验短/记忆也短模式的普遍趋势。人们越来越常参与一些非常断裂孤立的活动或脉络。我们可能会去健身中心,然后去主题公园,再去餐厅和电影院、动物园,参加研讨会、商务会议,去一趟超市,等等。所有这些活动都造成了孤立的行动和体验片段,无法整合地或有意义地将彼此联结在一起。最后,人们几乎记不起来曾经到过哪里。
事实上,本雅明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已经界定过这种趋势了。他区分了体验 (Erlebnisse)(体验是片段的)和经验 (Erfahrungen)(经验会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跟我们的认同和生命历程联系在一起,而且对我们自己非常重要,会触动我们或是改变我们)。本雅明认为,我们可能到了一个体验很丰富,但经验很贫乏的时代。仔细回想一下,这两种概念其实不难区分。本雅明就举过例子,我们常常会需要纪念品,这种外在的记忆足迹有助于我们想起体验时刻,但我们不用纪念品也可以回忆起真正的经验。所以本雅明认为,这也难怪纪念品对当代旅游来说变得如此重要。我自己也得坦承,我也常常需要翻日记去看看我是不是到过某些城市(或开过某些会议)。单凭我自己的“内在记忆”,是没办法回想起这些事的。
但本雅明没有料想到的是,就算是纪念品,若没有某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痕迹,也起不了作用。人们当然会想留下一些纪念品或照片,来回想初恋、第一趟自助旅行。但渐渐的,对这些收集起来的纪念品或照片可能也会感到厌倦。这些东西不再跟我们诉说些什么了,它们“冷却”了。它们不再有搅动我们内心的力量,因为它们就仅仅是外在的体验痕迹,而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所以才会像本雅明所预言的,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结果就是,时间似乎“落得双重下场”:飞快流逝,却又在记忆里不着痕迹。事实上,这可能是对晚期现代时间流逝如此飞快的核心解释。就像上述的行动和商品没有“吸收时间”一样,我们也没有让我们所体验到的时间变成“我们自己的”时间。我们体验到的时间,以及花费在体验上的时间,都相异 于我们。而且,对于我们自己的行动和经验缺乏完全的吸收、占有,会导致严重的自我异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