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谈青年丨与智慧为友，让青春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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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字母表：F-忠诚

L'Abécédaire de Gilles Deleuze：F comme Fidélité

采访 / 克莱尔·帕奈

听译 / 穆潇然（同济大学哲学博士在读）

译按：为了与之前字母中所出现的词语翻译一致，将德勒兹字母表中所有德勒兹所言的langue译为语言、parole译为话语、langage译为用语，parler作为动词名词化的时候译为口语。

克莱尔·帕奈此次所提到的德勒兹之友与简介：

让-皮埃尔·伯柏吉（Jean-Pierre Braunberger）：法国电影制片人；

菲利克斯·伽塔利（Félix Guattari）：法国哲学家，精神分析师；

热罗姆·林顿（Jérôme Lindon）：法国出版商，1948年创立午夜星辰出版社（Les Éditions de Minuit）；

艾利（Elie）：具体信息未知；

让·保罗-蒙哥纳洛（Jean-Paul Manganro）：法国散文家、小说家、翻译家；

皮埃尔·夏瓦里耶（Pierre Chevalier）：法国电影、广播、电视制作人；

弗朗索瓦·夏特雷（François Châtelet）：法国哲学史家，政治哲学家；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法国哲学家。

克莱尔·帕奈：那么现在到了字母F。

德勒兹：F，好的。

克莱尔·帕奈：我选择了忠诚（Fidélité）这个词来作为主题，这个词常用于讲述友情，你和让-皮埃尔·伯柏吉已经维持了30年的友谊，每天不是电话就是见面，就像“夫妻”一样亲密。总之，你对这段友谊非常忠诚，同样的，菲利克斯·伽塔利、热罗姆·林顿、艾利、让·保罗-蒙哥纳洛、皮埃尔·夏瓦里耶等这些人对你来说都是珍贵的朋友。当然，还有弗朗索瓦·夏特雷和米歇尔·福柯那些已过世的朋友，你与他们体现出了一种忠贞不渝的友谊。我想要问的是，对你来说，忠诚与友谊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必然联系，还是相反？

德勒兹：友谊和忠诚毫无关系，我们之所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是因为谈到了字母F…

克莱尔·帕奈：因为我们在字母A已经讨论过动物（Animal）那个话题了，所以现在只能借助字母F来谈论与朋友（Ami）相关的话题…

德勒兹：与人成为朋友我觉得是一件与感知相关的事情，它并非与某人有共同的观念想法（idée），而是与某人存在一些共同的方面，这意味着什么？我稍微通俗一点地解释——我与朋友达到一种不需要额外解释的相互理解的状态，这种状态并不基于我们有着共同的想法，而是在于我们有着同样的用语（langage），甚至是相同的“前-用语”（pré-langage）。

有些人说话我是真的听不懂，即便他说“把盐递给我”这样简单的句子我都会在想，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另一方面，即使有人和我谈论一个我不认同的非常抽象的话题，我也能理解全部，这种情况就意味着我们双方是有话讲的（可交流的）。这完全不是观念共同体（communauté d’idée）的问题，而是有一种神秘的与不确定的东西导致了……（换录影带）

克莱尔·帕奈：还是轮到你讲刚才没讲完的。

德勒兹：所以我说在友谊之中存在着一种神秘，在没有观念想法与倾向相同的情况下能产生友谊，我假设一种情况，我们每个人都能抓住（感知）某种类型的魅力，当然不可能有人能感知所有类型的魅力，我所说的魅力完全不意味那种同性恋（homosexualité）层面的友爱。一些魅力从生命的根基延伸到生活之中，通过一种身体的姿态、一种甚至还没有意义的思想、一种谦逊等，这些散发出来的魅力使得友情得以诞生。

当然还有那种满嘴说着空话（phrase）的人，有些空话只有那种粗俗之人才能说出口，有很多这样的例子，现在没时间去列举了，但是相信每个人都能遇到这种情况。对于所有人都一样，当听到有些人夸夸其谈之时，你会问自己，我的天！我到底听到了什么，这又是谁在这里说话？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这种听起来就不是人话的话？

相反地，那种具有魅力的话就不一样，尽管可能是微不足道的话，但是被说出来的时候是如此的有分寸（délicatesse），以至于在你听到之后马上想到“这个人属于我”。这种属于并非是占有，而是一种属性的共通，我和他是同一类人，这样一来，友谊就诞生了！友谊就是一个感知范畴的问题，通过友谊去感知那些适合你的、让你受教的、启发你的、让你受到启示的人。

克莱尔·帕奈：交友总是像对符号进行译码（déchiffrer）。

德勒兹：对，你说的太对了，事实就是这样，某人散发符号，我们选择接受或是拒绝，所有的友谊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的，所谓友谊就是对某人所散发的符号变得敏感。这就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在一起能一小时不说一句话，或甚至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也能成为朋友，通常而言友谊就是一种喜剧（comique）。

克莱尔·帕奈：你很喜欢那些喜剧里的双人组，譬如福楼拜笔下的布瓦尔和佩库歇（Bouvard et Pécuchet）或是贝克特笔下的梅西埃与卡米耶（Mercier and Camier）。

Bouvard et Pécuchet在戏剧形象中的体现

德勒兹：是的，我和让·皮埃尔的关系就像梅西埃与卡米耶的一种平淡地再现，我和他总是感觉到疲惫，我身体不好，他患有忧郁症，我和他的对话就是梅西埃与卡米耶式的——比如我们打招呼时候问：“最近怎样？”，我们会回答：“前有干劲十足，但是虚弱。”*，这是多有魅力的一个句子呀！我真的喜欢这样说话的人。“你最近怎么样？”这句话经他的嘴巴说出来，就像被海水冲击的软木塞一样顺滑，这就是让人舒服的语句。

注：être gonflé à bloc意为充满干劲信心百倍，但是德勒兹说的是Je suis gonflé, mais pas à bloc，可以参考宫崎英高ELDEN RING™式的文本，翻译为：前有干劲十足，但是虚弱。

但是与伽塔利情况就不一样，我们不是梅西埃与卡米耶式的关系，而更像布瓦尔和佩库歇，我们舍弃了自我，成为了一个整体进行工作，投身在百科全书式的工作中。我们戴的帽子甚至都是一个品牌的，我们百科全书式的尝试工作是为了撰写一本涉及所有知识领域的书籍，我和他的对话更像是劳雷尔与哈迪（Laurel et Hardy）之间的对话。我们并不是要效仿那些伟大的喜剧双人组，只是想证明友谊就是这样，伟大的朋友是布瓦尔和佩库歇、是卡米耶和梅西埃、是劳雷尔与哈迪、即使他们之间有争吵与不和睦，但这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友谊。

在友谊的问题中，依旧存在一个谜，而这个谜与哲学紧密相连，所有人都能看到哲学中存在着“朋友”（ami）这个词，我想说的是，哲学家并非是智者（sage），如果非要说哲学家是智者，那会引起很多笑话。哲学家就如字面意义上所表达的——智慧之友（ami de la sagesse），体现了“朋友”这个词，希腊人所发明的并不是智慧本身，而是一个听起来很怪异的观点——智慧之友。智慧之友意味着什么？这其实追溯到了“哲学是什么？”这个元问题，智慧之友意味着人并没有智慧，只是智慧的朋友而已；还有一个解释——人倾向于智慧，但这个解释在这里看来也何其苍白无力。

那到底是什么将友谊写入了哲学？又是什么类型的友谊？是与朋友的关系吗？希腊人所提出的…之友到底是什么？我再强调一次，如果有人把友谊解释成倾向于（tend vers）某事，那么这个人就是一个追求（prétendre à）智慧的无智慧之人，追求智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被追求的对象会产生出许多追求者（prétendant），从来没有单一的追求者的情况出现。就例如一个女孩如果存在着追求者，那么所存在的追求者必然是复数的。

克莱尔·帕奈：你不是第一个智慧的追求者？

德勒兹：我当然不是第一个，我也在追求智慧，和我一样追求智慧的人也很多。我认为，希腊人所发明的就是在他们的文明中揭示了追求的现象，一种自由的人在所有领域都能去竞争（rivalité）的观念。在其他地方自由的人并没有竞争的观念，但是在希腊有这种观念，比如辩术（éloquence）的出现使得自由的人可以进行辩论竞争，这就解释了希腊人为什么热爱辩护（procédurier）。人们相互辩论，朋友之间也是；年轻的男孩或女孩都有追求者，就像潘妮洛普（Penélope）的追求者一样。

这不是希腊奇迹，而是杰出的希腊现象——自由之人的竞争；这就解释了“朋友”在哲学中的含义——通过追求、竞争朝向某种事物。我们可以通过哲学史来解释这个问题，很多哲学家与友谊相关，也有些哲学家与婚约（fiançailles）相关，就拿距离我们不太远的克尔凯郭尔来举例，他的婚约被取消了，如果没有和他初恋取消婚约，或许就没哲学了。

克莱尔·帕奈：他与雷吉娜（Régine）取消了婚约。

Régine Olsen，克尔凯郭尔之未婚妻的肖像画

德勒兹：就如我们之前说的，初恋就是朝向情定终身之人的排练（répétition），夫妻在哲学中很重要，这很奇怪。我认为在我们搞清楚什么是未婚夫（妻）、什么是朋友、什么是友谊这些有趣的问题之前，我们无法了解什么是哲学。

克莱尔·帕奈：布朗肖（Blanchot）在他的《论友谊》（l’Amitié）中有这样的观点……

德勒兹：对，布朗肖和迪奥尼索斯·马斯克洛（Dionysos Mascolo）是当代典型的作家，他们从哲学与思想的方面用独特的角度思考了友谊的重要性问题。他们并不是说，人必须要有一个朋友才能成为哲学家或者进行思考，他们认为友谊是思想得以进行的范畴或是条件，这种观点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并非实际意义上的朋友，而是一种思想的范畴与条件——例如马斯克洛与安泰姆的关系，又如布朗肖对友谊的宣言。我有一种想法，我更喜欢那种充满怀疑的朋友，因为朋友…

克莱尔·帕奈：这也是希腊人辩术所关注的部分。

德勒兹：有一句我非常喜欢的德国诗——“在黄昏降临的时刻，小心身边的朋友*”，这就说明了某个时候我们要小心身边的朋友。我像提防瘟疫一样防备让·皮埃尔，我也防备其它朋友，我以一种戏谑（gaieté）的方式来防备他们，所以他们并不会实际性的危害我，他们对我做的仅仅是一些搞笑和有趣的事。朋友之间会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恋人之间也是。但是，这并非是一些微小的私人的事件，当谈及（失去）友情、失去爱情（未婚夫）时，要明白这是一个在什么条件之下可以被思考的问题。

注：德勒兹原话为：entre chien et loup l'heure à laquelle il faut se méfier même de l'ami，德勒兹在《什么是哲学？》一书的导论也引用了这种说法：entre chien et loup, où l’on se méfie même de l’ami.

详见：Gille Deleuze & Félix Guattari,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Ed. Minuit,1991, p.8  

"Entre chien et loup" 是一个俗语，指早上或黄昏，天色晦暗之时，无法看清是狼还是狗。Entre chien et loup désigne le soir ou le matin, moment de la journée où il fait trop sombre pour pouvoir différencier un chien d’un loup.

但是，这并非是一些微小的私人的事件，当谈及（失去）友情、失去爱情（未婚夫）时，要明白这是一个在什么条件之下可以被思考的问题。例如，普鲁斯特认为友情什么都不是（zéro），不仅仅是他个人这样认为，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任何关于友情的成分，相反的，在普鲁斯特那里存在一种思想——妒忌之爱，这就是思想的条件（换录影带）

克莱尔·帕奈：我问你最后一个关于朋友的问题，是关于福柯的，关于夏特雷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和福柯在光复时期就成为了朋友，你们一起学习，但是和福柯，你们之间的友情没有如伙伴一样亲密。你们之间的关系既不像和伽塔利与让·皮埃尔那么亲密；也不像和艾利与热罗姆·林顿那样无间，讲到你这些老朋友就像在看克劳德·索戴（Claude Sautet）的电影一样。你和福柯的友情很深邃，但却又有一些疏离，让外人看起来似乎只是流于形式之上的友谊，所以你和福柯之间的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德勒兹：福柯对于我来说也是谜一样的存在，或许我们相遇得太晚，我与福柯之间有着太多的后悔，我对他始终保持着极大的敬意，我并不尝试着…我如何看待福柯？他是一个奇人，当他走进一间房间之后，可以瞬间改变房间内的氛围，福柯不是一个普通人，当然我们之间也没有普通人。福柯具备一种气场，可以带来一种新鲜的气息，一种改变的气息，他的确气场十足，一种气韵（émanation）在他身上流转，一种光辉（rayonnement）在他周边晕开。

福柯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种朋友，我们不需要交流，作为朋友我们也从来不谈论那些让人发笑的俗事，如果让我们谈论那些令人发笑的事，那绝对是一场灾难。福柯对我而言就是一种关于魅力的回忆，就我前面谈到的魅力；他的姿态充满了魅力，那是一种金属的姿态、干燥木头的姿态、奇怪的姿态、迷人的姿态、优美的姿态！让人难忘！

右1：德勒兹；右2：福柯；左2：罗兰·巴特

那些具有魅力的人，人们只能通过他们的疯癫（folie）去了解他们，而这也正是难以了解的地方，真正有魅力之人往往通过他们失控的一面来展示魅力，他们自身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处于正常的一面。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些人会崩溃（s'écroule），相反他们并不会感到崩溃，但是如果你无法抓住那些疯癫的痕迹或是种子，你就无法欣赏或喜欢这些疯癫之人。如果到达了疯癫的那一面，我们都会变得有些错乱（dément），但是如果出现“我感到害怕”、“我感到空无”，或是相反的“我感到愉快”等这些状况，就无法体会那些导致错乱的点，而这些导致错乱的点就是魅力的来源（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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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 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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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

[法] 吉尔·德勒兹 著

张洁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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