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挨打的我想和父亲聊聊过去的一些芥蒂,但父亲已不再魁梧
滦河源头 图源网络
在外生活得越久,便越是思念家乡。
我的家乡是河北省东部滦河边的一个小村子。河两岸是沙漠般起伏的白色沙丘,间杂绿白色的云母片闪烁金光。宽阔的河道里有大片的水草,低浅的洄水洼藏着鲜美的鱼虾、螃蟹,还有偶尔能见到的黄壳甲鱼。除了冬季枯水期,这里是放牛娃们童年的乐园。捕鱼、玩水、追逐嬉闹,在沙滩上烧烤花生、玉米、毛豆。光屁股的孩子们吃得脸上满是炭黑,牙齿和眼里闪着光,转头跳进河水里,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夏季里滦河偶尔水患,上游的山洪倾泻下来,在开阔的平原里失去了约束,从村子的拦河大坝往南,直抵临县的滦河大坝之间,全是浊黄湍急的河水,足足有几十里宽。
至今记得水患时拦河坝上整夜的嘈杂,人们填装土袋加固堤坝的忙乱,还有村里大喇叭播报每秒十几万立方流量和提醒老人小孩避险的声音。洪水过后,土地变得更加肥沃,人们会抢种些生长期短的作物,至今记得红杆绿叶开白花,结黑子的谜语,脑海里便浮现出荞麦在晚秋的风里招摇的影子。
父亲是家中长子,三兄弟,两姐妹,年长最小的妹妹22岁。长兄如父,父亲一贯严肃,不苟言笑,加之爷爷一直在县里师范学校做校工,父亲更觉得肩头责任重大,是弟妹眼中威严的大哥,儿女子侄敬而远之的长辈。
我可能是所有小辈中的一个意外,自小顽劣,吵架从不输嘴,打架从不怵头,父亲没少因为我生气,渐渐失了以理服人的耐心,迎接我的便多是父亲的疾言厉色和冲突升级后的拳脚。积累得多了,心底便有些怨恨,言行上更加逆反、桀骜。在清贫的乡村,在父亲的恨铁不成钢里,我像逆风里的一棵小树,在田野里,在阳光下,不屈不挠地伸展枝叶。
小学时便开始读课外书,把能搜罗到的书读了个遍,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得其解的我陷入了悲观的漩涡,逃学旷课,一度要中途辍学。母亲很是无奈,劝说无效,退而求其次,要我好歹读完初中,拿了毕业证再说。初中毕业考试是被迫参加的,当时的我像上错发条的神经病,作文写跑题了由它去,数学胡乱填些答案,只盼考试快点结束,成绩下来,离一中分数线差一分,高高兴兴的开始了我的放牛娃生活。
我们村子临近河岸,土地很多,两三个月的繁重劳动下来,人瘦得像个黑木桩。一天吃过了晚饭,父亲叫住我,问:你是不是还想去上学?我心里一软,表面坚强的内壳被打开了一个洞,许久不见的眼泪险些流下来,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县一中招录早就结束了,班上考分比我低的好几个同学都去了一中,我去找了初中的班主任,他很乐见我继续读书,帮我办了镇上高中的手续。入学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本英汉词典,是他骑自行车去隔壁县城卖大蒜时专门去新华书店买给我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家里没有多余的闲钱给孩子们买课外书,我在学龄前的时候,和父亲在镇上书店买过一本《两个小八路》的小人书,这本词典是唯二的第二本,我一直使用到大学毕业,现在还在老家的箱子里存放。
父亲的严肃,表现在方方面面。言行举止都要有规矩。吃饭的时候,小朋友们要先摆好炕桌、碗筷,等父母落座,小孩才能动筷子,盘腿端正,左手扶碗,右手持筷,夹菜区域限于自己面对的扇形面积内。左手偶尔溜号到桌子下面了,父亲便说:那只手赶集去了?赶紧端正坐好。自己吃完,要和座上长辈打招呼: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长辈许了才能撤身离开。抖腿、翘脚、左顾右盼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农村孩子自小要分担各种家务,我到初中的时候,田里的农活俨然已经成了主力。农村闲暇时总有人聚在一起赌博娱乐,父亲自己从不参与,更不允许我们接触,家里连一付扑克牌也没有,有次去姨妈家,我悄悄带回来一盒扑克,父亲发现后,逼着我当天送了回去。父亲不喜欢说笑,在孩子们面前始终是一副威严的神情,常被两个婶婶拿来吓唬自家耍蛮的孩子,效果如何不知道,我是多次听到婶子们对哭闹的弟妹们说:大伯来了,还不乖一点!
大概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在堂屋里洗衣服,我在旁边玩得高兴,阳光耀眼,便掩了屋门,光线从缝隙透进来,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远远听到父亲的脚步从院落里越走越近,高大的身影遮住门缝的阳光。我藏在母亲身后,父亲推门的瞬间,我冒出头来,手指屈伸做手枪状,嘴里“啪勾”一声,对着父亲开了一枪。父亲一愣,忽然震怒,拖我过来,屁股上重重的挨了几下。可能父亲觉得我严重冒犯了他的尊严,儿时的场院上经常上映的就是打鬼子的战争电影,我只是想和父亲做个游戏,却惨遭打击,我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内心充满了委屈。
这是记忆里第一次挨揍,后来逐渐长大,性子倔强,各种挨揍,渐渐地连眼泪也没有了,不躲不闪,内心充满还债般的悲壮感。父亲待我严厉,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格,对待父母长辈,年节的礼品和问候从不落下,像爷爷给我解释过的“师范”二字的含义一样,处处给弟妹和后辈们做好榜样。姨妈夫妻俩身体都不好,家里四个孩子,负担很重,爸爸妈妈总是放下自家的农活去帮忙,拖着两个家庭一起向前走。去得太频繁了,以致我和姨妈那个村同龄的孩子都熟识起来。
大学的时候,高数课上偷看聂绀弩的书,写到作者幼年时母亲对他打骂。读着读着,忽然在课堂上泪流满面,无法自抑。作者分析自己敏感,自卑又自傲的性格形成,在成年后的行事风格,很多事情看得通透,忽然有了共鸣与和解,自此便解了一个结,对父亲多了许多理解。
细想父亲的艰难,清贫的生活,繁重的劳动,父亲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治疗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却让本可分担生活压力的儿子重新返回了校园。我读高一的时候,父亲执意要盖新房,我各种反对,父亲克服各种困难,盖起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我知道父亲是为我的将来考虑。我能考上大学,最高兴的是父亲。刚开学的时候,父亲写了好几封信,因为地址不是很清楚而寄丢了,父亲便很着急,担心我在学校的生活,和母亲商量要坐火车来学校看我。好在通信及时联络上了,偶尔也能打打电话。父亲的字体很好,远超我现在的水平,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到父亲的骄傲。
这些年,从河北出发,在北京拼争,在天津落户。和父亲的接触变少,父子的年纪都在增长,没了冲突也少了些亲近。自己也到了当父亲的年纪,有了妻子女儿,想着幼年时那些想说却没机会说出口的话,自己曾如何地期待父母理解自己,努力在女儿的成长中避免重复自己受过的委屈,希望她能快乐长大。父亲手巧,木匠、石匠、泥瓦匠的工具一应俱全,家里用来扫地扫床的扫帚、扫把,蒸饺子用的饭屉、盖帘,都是自己动手做的,也拿到集市上去卖。村集体时要编麻绳,是一种半手工的操作,父亲是主要的技术负责。最神奇的是编鞭子,四股皮绳,上端有垂穗,留有穿金属环的孔,编织的起始端是四棱状的,渐渐过渡到圆柱形,越收越细,最后挽一个结,留一股皮绳,拴在竹竿上,抽起来啪啪作响。
毕业工作后,父亲经常做些用的上的工具给我,扫帚、铁皮桶,有次要带一个用葫芦做的水瓢给我,我笑着说用不上,父亲竟有些失落。有次回家,父亲拿出工具包让我帮他理发。小时候头发长了,都是父亲拿推子给我剪个锅盖头。
父亲坐在那里,围好围布,忽然发现父亲不再魁梧,小时候暴怒要揍我时那种山一般的压迫感不在了,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花白了,腰身不再挺直,父亲静静地坐在那,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恍惚有种疏离感,这个场景像是以前经历过一样。我用不惯理发推子,也从来没给人理过头,几次夹到父亲的头发,抬手时拽下来几根白发,父亲只是轻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我内心却如江河般翻涌,如鲠在喉,想伸手揽住父亲的肩头抱一抱,想和父亲聊聊过去的一些芥蒂,为自己年少时的无知顶撞道个歉,却终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其实父亲是深爱我们的,沉重的负担和严苛的生存让有些话一辈子没有说出口。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父亲是在2002年离开我们的,去世的那天是他的生日,不知道弥留之际的他自己是否知道。时间过去得越久,愧歉越深,经常想起老家,想起父亲的艰难,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深深的思念:愿您在天堂安好。
每次回老家,都会去河边走走,去父亲的坟前坐坐,静静的,像个孩子。滦河水日渐单薄,不复我们少年时的势头,父亲的坟上每年培上新土。靠坐在坟前的大杨树下,像儿时在父亲的怀抱,静坐在这里,所有的烦恼与不快,都烟消云散。这些年在外奔走,生活过得不好也不坏,在这里,我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路要走,还有多少理想未来得及实现......
我匍匐在地,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在最原始的血脉亲情面前,卸去所有的担负与拖累,像个孩子一样.....
然后,再出发。
赵然,河北理工男,混迹北京,落户天津,戏称京津冀一体化践行者。少年好读书,学生时代发表过诗歌散文等文字,记录生活,感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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