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救平遥”，同济师生前赴后继保护世界遗产，延续古城的血脉
晋商走西口，平遥是其中的一站。往上，就是祁县、太谷、晋中，一连串的晋商、票号聚集地。不过，如果你现在想去参观票号，那只能到平遥了，因为只有这座从“刀口抢下来”的城市，才有你想要的的东西。
山西与内蒙古交界处的长城，始建于明代成化十三年（1477），遭受了“土木堡之变”后，朝廷开始在此大规模修筑防御工事。但城墙并未能阻挡蒙古骑兵，在此后的一百年里，他们无数次越墙而入，进入山西地区大肆劫掠。直到隆庆五年（1571年），明蒙议和，开放互市，山西商人得以在对蒙贸易中大展身手。朝廷还鼓励他们运送粮草给驻边的百万兵马，以换取贩卖食盐的许可证“盐引”。清兵入关以后，已与满人有多年贸易往来的晋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半官方的经销商。依赖贸易与票号的增长，晋商们把自己的家乡建设成中国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富家大院遍地皆是。
出来混，总要还的。从战争贸易中崛起的晋商，也在战争中走向衰落。太平天国战争中，富到流油的晋商成为了清政府重点“劝捐”对象，山西商人的捐银占到了全国总额的37%。到了宣统元年（1909），辛亥革命的前夜，晋商票号建立的金融系统和清王朝一起走向崩溃。
刀下救城
阮仪三1956年考入同济大学。1963年，为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阮仪三跟随董鉴泓先生到山西考察，从大同、太原沿同蒲铁路南下，当时很多城镇像太谷、平遥、新绛、洪洞等都保留着完整的古城风貌。阮仪三当即拿皮尺在城里做了测绘，画了图，还用从学校借来的相机按了几张珍贵的照片，还写了文字报告。当年的平遥并不震撼，“平遥周围这样的古城还有几座，有的票号比平遥的还多、还大。”
文革期间，他们的调查也停止了，直到1976年高校恢复招生后，阮仪三作为讲师带上董鉴泓教授的研究生继续调查。在改革的大背景中，全国各地都掀起了规划的高潮。当年平遥被定为“以发展轻纺工业，机械工业为主的中小城市”，想拓宽街道、扩大城门，“在古城里头跑小汽车”。1980年，山西省建委规划科长赵俊甫（同济校友）知道同济人在邻近的榆次做规划，“就请他们来指导指导”。巧了，董鉴泓正在榆次看望做毕业设计的城规专业1977级学生，便和阮仪三有来到平遥。
此时的三晋地区大批明清建筑被推倒，“到处是沸腾的工地”。董先生一行到的时候，恰好碰到当地扒开了城墙，一条大马路开进去，开了180米，拆掉30多幢明代建筑、100多幢清代建筑。后来才知道，4年才拆了这么点，不是平遥“改革”觉悟不高，而是没钱拆拆城。
看到古城被破坏，董先生马上找到省建设厅，请他们喊停拆城。1981年夏，山西省建设厅终于同意，给同济一个月的时间设计新方案。董先生派阮仪三火速回同济“搬救兵”，并向系里预支了第二年3000元的实习经费，作为支持。
阮仪三“招兵买马”，同济学生踊跃报名，完全不担心招不到人。当年选人的标准不高：“能吃苦、会画画、会骑车、会拍照、会放大照片”，挑的多是大三学生，还有几个大二学生。1981年同济规划专业硕士毕业，刚留校的张庭伟和阮仪三两个助理教授，再加上同济学生10人，共12人就是全部的“人马”了。
阮仪三带队开拔前，专门请教了系里的前辈陈从周教授，问平遥的规划该怎么做？陈先生拿了几张纸，“边说边写”了八条建议，最后一条成了平遥规划的纲领“旧城旧到底，新城新到家”。
达到平遥后，阮仪三把测绘任务分成几块，同学们三三两两一组，自行认领。当时平遥县境内有省、县级文物72处，还有包括城墙、镇国寺、双林寺等城外省级文物4处，时间紧任务重。
生活上异常艰苦，在平遥吃住都是自理。当时招待所环境很脏，每个人身上都长了虱子。中午10点多饭菜烧好端到饭桌上，不久饭菜上面一片都是黑黑的苍蝇。开始我们没有注意，所有的人员都染上了菌痢，12个人都病了，大便出血。平遥的医生不当回事，随便开点药，打针也不消毒，还是到太原市请了省院的医生来，才接受的正规医疗，坚持了下来。事后赶快派女学生去食堂赶苍蝇，看管好饭菜。
工作条件也是处处受限。想借自行车？有，但不借！阮教授师生只得顶着烈日，徒步奔波于古城的东西南北搞测绘。同学们花了半个月时间测绘了文保单位以及民居、道路等重要历史遗存。现在联合国教科卫组织发行的世界遗产平遥古城邮票，就是张庭伟当年的手绘图。
平遥古城保护规划团队合影，1981年8月摄于平遥清虚观
后排左起：张伟、任雨来、苏功洲、李祖孝、阮仪三、张庭伟、李有华、于一丁、沈毅 。
前排左起：吴志强、吴晓勤、李伟利、史小予，熊鲁霞，刘晓红。
其中任雨来、李祖孝、李有华为平遥文物所干部，其他均为同济师生。
平遥古城面积不大，三华里见方，城门六道，南北各一，东西有二，形如‘乌龟’，头南尾北”。南城门为乌龟的头，城门外现存两口井，意为双目；北门为乌龟的尾巴；东西城门各有两个，为乌龟的四肢。中国古代礼制规定：天子的城方九里，公爵的城方七里，侯爵和伯爵的城方五里，子爵的城方三里。平遥无疑是城郭里等级最低，保存却最完好的一个。
平遥城墙自古就有防御的功能，现存有6座城门瓮城、4座角楼和72座敌楼，其他的建筑物大都没有保存下来。城墙上还有72个观敌楼，墙顶外侧有垛口3千个，传说它是孔子3千弟子、72贤人的象征。
阮仪三师生终于把保护方案做出来了。与当时全国大多数古城规划普遍拆旧城、建新城不同。阮仪三、张庭伟等共同编写了《平遥县城总体规划》，制定了“在旧城外开辟新城”的规划方案：河西旧城区与河东新城区相对独立，新旧之间有一桥（九眼桥）相连，又用一河（惠济河）相隔。县领导看了规划后很高兴，没想到能在保存旧貌的古城之余，专家还能为平遥规划出一片新城。
但光有规划也不行，还要有钱。阮仪三当时还只是个大学讲师，就提上行李、图纸，在泥地里走了7里路，连夜坐火车去北京，向郑老（孝燮）、罗老（哲文）寻求支持。郑老是全国政协提案委员会副主任、城建组副组长、建设部顾问；罗老是全国政协文化组副组长、国家文物局专家组组长。二老又都是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平遥“死里逃生”
“阮先生你狼狈不堪啊，赶快去洗澡、换衣服。”时任全国政协文化组组长的罗哲文见到风尘仆仆的阮仪三后开口说道。“把事情谈了再说吧，平遥要保得有中央支持啊。”他说。
罗哲文和郑孝燮听取了阮仪三的介绍：古城墙的恢宏壮观，镇国寺的北汉遗构，双林寺的彩塑精华……“这可是完整的中国古建筑博物馆呀！你们要去看，你们去了，山西省才能重视，平遥的‘破坏性建设工程’才会停止！”阮仪三情绪有些激动。
“要去看！要去看！”郑孝燮毫不迟疑地在同济大学作的《平遥县城总体规划》上写下评语：“这个规划起到了刀下留城的作用，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作出了贡献。”“是否还能给平遥一点全国文物保护经费，维修一下明代城墙呢？”阮仪三厚着脸皮问。在罗老的斡旋下，文化部拨款8万元，着手恢复已遭破坏的平遥古城墙。阮仪三派学生李晓江先后“驻守”北京、太原、平遥，实时汇报这笔款项的发放和使用情况。
8万元相当于当时平遥县一年的城建经费！平遥县委县政府迟迟不敢相信。以后，国家又陆续拨款，维修城墙和双林、镇国两寺……郑老、罗老多次赴平遥视察，引起了山西省、平遥县的重视。山西省很快批复了同济大学作的《平遥县城总体规划》，并要求平遥县的建设要按规划实施。
在做平遥规划时，国家建设部委托同济办过几期，面向各省市规划系统人才的培训班。阮仪三负责的是有关历史文化名城建设与保护的培训，想请平遥当地派3个人来参加培训班。考虑到当地财政困难，培训中心连续几年免费和优惠邀请平遥有关干部来上海参加城建局长班和历史文化名城班培训，先后共有八位干部来参加学习。除了理论教学，还带学员们到上海周边参与了规划实践。1984年、1985年两年办了3期培训班，虽然很成功，但阮仪三也借了上万元的债，5年后才还完。1986年，阮仪三亲自整理了平遥材料，竭力推荐平遥成为第二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
平遥，路在何方？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明确要把山西省建设成为全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集资办矿一拥而上后，南北向经过太原、晋中、临汾、运城一线，沿途的煤焦乌烟瘴气。靠挖煤富起来了一批亿元县，平遥也眼红过。那时古城主要充当了“接待工具”，领导来开会，县里就要出人出钱搞接待，干部们一股子怨气。
90年代初，平遥是出了名的穷县。在省城太原蹬三轮的人力车夫中，一问一个平遥人。最极端时，行政人员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县委政府的招待所因为政府财政的拖欠，经常出现揭不开锅。
中国从1987年开始向联合国推荐世界遗产名录，到1997年已列入名录的有万里长城、周口店北京人遗址、敦煌莫高窟以及泰山、黄山、九寨沟等16处，这些都是自然风景区或历史遗址等。但纵观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如墨西哥城，意大利的威尼斯、佛罗伦萨等，均早已列入名录，而在偌大的中国却一时找不到作为历史名城的推荐名单，这是因为《世界遗产名录》明确提出必须符合原真性的标准，而拒绝任何重建、改建的东西。
1992年6月6日至15日，国家建设部和联合国人居中心在平遥举办了古城保护规划培训班，邀请联合国人居中心的专家巴克莱·琼斯（美）、卡尼·阿斯（加）和弗莱明·阿罗德（丹麦）等担纲主讲。当巴克莱·琼斯在授课中讲到，南斯拉夫的杜布洛尼古城有600多年历史，虽经过一次地震但保护完好，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便有学员提问道：平遥可不可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琼斯说，按他的看法可以。学员又问：要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如何办理？琼斯回答，国家申报、专家考察、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全委会通过。
而1994年6月9日，平遥古城却异常热闹，高朋满座。“全国历史文化名城委员会二届三次常务理事会”暨“平遥历史文化名城旅游经济开发论证会”正在此召开。会上，专家们一致倡议，把平遥古城申报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
据《实录平遥申遗》一书记载，针对古城内电视天线密如蛛网、乱似枯枝的现象，县广播电视中心和城建监察大队接到任务，要在半个月拆除这些电线。为此，这两个单位的工作人员利用早、午、晚各家都有人的时候上门，中午无法休息，晚上还要“突击”。他们不仅必须爬上屋顶高墙拆电线，还要走家串户做大家的思想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大部分天线都及时拆除，还有居民自己动手拆解自家的天线。1995年刚开发南大街时，旅游局投资38万，对沿街建筑进行了彩绘，补雕了龙头，挂上宫灯、牌匾、幌子，基本恢复了古香古色的风貌。
备战申遗之时，古城里有居民4.5万人，人口密度相当于北京的16倍。为了疏散人口，设在老县衙的县政府带头搬迁至城外，此后学校、医院、公检法等大批单位先后外迁，城内人口降至3万余人。文庙、武庙、城隍庙、吉祥寺等大量被占古建得以保存。
尽管如此，当时山西省对平遥的重视依然不太够，还没有多少人可以预见到平遥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又意味着什么。1995年6月15日，国家文物局开会审议“推荐申遗预备项目”，平遥代表却缺席了。相比之下，丽江古城就认真得多了，不但专员带队，还精心准备好了节目，向参会专家展示了丽江的歌舞和特产。
1997年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委托国际古遗址理事会专家、日本京都大学教授田中淡博士到平遥专题实地考察评估，时任山西省规划院院长的李锦生以平遥古城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的身份陪同了考察。
1997年12月，中国申遗代表团远赴意大利那不勒斯，平遥古城、丽江古城、苏州园林将在第2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迎接最终的评审结果。临行前，由于没有经费，山西省建设厅副厅长曹昌智在古城南大街上买了些布老虎、剪纸、绣花鞋垫做礼品，而丽江代表团准备的是缅甸玉。当届，日本还提出要将广岛列入遗产名录，遭到了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反对。曹昌智倍感压力，好在一切得到补偿，12月3日平遥古城以及城外的双林寺、镇国寺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文化遗产项目。
不同于此前长城、故宫等单体建筑“申遗”成功，平遥古城是以“古代城墙”、“官衙”、“街市”、“民居”、“寺庙”作为整体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这座原本中国古建筑群是排不上第一的城市，现在却成为中国世界文化遗产中，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古城，与云南丽江古城、四川阆中古城、安徽歙县古城并称为中国现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
平遥该是什么样子？
在平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前，一年旅游收入不过几十万元，全中国没有多少人记得“平遥”这个地方。在2017年首届平遥影展活动中，贾樟柯多次提及他要在一个山西小城举办国际级影展的雄心：“我就是要证明，我们山西人不是不行，而是没有机会。”
在晋中政府的积极交流下，影展落成功落户平遥古城。2017年第一届平遥电影展开幕时，多家大型影视公司掌门人到场，当时尚未经历风波的范冰冰任形象大使，冯小刚亲临开幕式代表中国电影导演协会领奖，吴宇森专门带来了修复版《英雄本色》与观众互动……
平遥古城此前具有影响力的艺术招牌是，开办已久的“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以及大型实景演艺项目《又见平遥》。截至2019年4月23日《又见平遥》已累计演出4600余场，观演人数308万人次，演出收入达4.7亿元。
2019年落幕的第三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中，共有24个国家和地区的54部电影前来参展。虽然平遥电影展没有北影节、上影节那样规模宏大，但平遥依然可以在文化产业上深挖潜力，参照法国小镇戛纳，实现名利双收。到2017年，平遥一年接待游客达到1300万人次，旅游收入超过150亿元。平遥已不是过去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了。
平遥该是什么样子？是“影视城”“旅游城”，还是“博物馆城”？平遥还在继续发展。游客们开始到平遥电影宫打卡，书店、咖啡店、酒吧、文艺客栈等古城标配，也都开到了平遥城里。县长石勇曾对媒体表达他的担忧：平遥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像丽江，越来越像阳朔，越来越不像自己。
阮仪三认为要留住乡愁，就是要把能产生这些历史传统特色的物质依存保护好，这就是历史文化名镇、名村的保护与传承。保护不仅是为了发展旅游，为了经济利益。应该明白它们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古宅、古桥、河流、街巷、场院构成的生活场景，要的是原生态而不是生造。后来做的假古董只会骗钱，不会勾起人们的情思。而在今后建造新建筑，营建新城镇，就是要从这些优秀的历史遗产中吸取营养，要留住这些历史的精华以及老屋老村内在的文化内涵，才能传承中华传统的文化。
外界对平遥古城的关注和保护从未停止。2012年，同济大学为平遥古城制定了《世界文化遗产平遥古城保护详细性规划》。30年前，阮仪三“刀下留城”保住了平遥城；30年后，他的学生带队，又参与到平遥古城的保护中。邵甬介绍说，他们中有博士生、研究生、本科生五六十人，他们在古城内挨家挨户地对每个院落、每栋建筑调查测绘，“文保单位有身份和资金去保护，但古城内的传统院落还在使用，价值很高，却一直没有专门对它进行管理引导，也没有配套资金，处于被遗忘的状态。”
平遥的规划已经非常先进了，短板在于城市管理。规划是管理的依据，但没有管理去用规划的话，再好的规划也没有用。保护是第一步，后续的发展应该有更高的要求。
所以平遥在古城内保留小学2所、幼儿园3所，建社区卫生中心5所、敬老院1所，并恢复绿地与广场用地占古城总面积的20.93%。把被游客占据的公共空间释放出来，满足当地人的生活需求，留下一座活着的古城，宜居的世界遗产地。
平遥，正用新的方式，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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